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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郁的背后
——《指南录后序》解读

2011-08-15徐晓岚

中学语文 2011年18期
关键词:文天祥临安

徐晓岚

每每读及《指南录后序》,心中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纠结。总以为文天祥是南宋历史上的英雄,而这篇文章在慷慨激昂的同时似乎又欲说还休。也许 “怆怀非外至,沉郁自中肠”,那么作者为何欲说还休,沉郁的背后又是什么?

一、多少事欲说还休

1.出行的背景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莫知计所出”,从上文看,“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正月十八日,元丞相伯颜率兵进驻至临安北十五里。然而,“莫知计所出”,远不只是兵迫修门这样的简单。

正月初二日,伯颜兵进驻嘉兴。初六日,陈宜中派宋军器监刘庭瑞送信与元军联络,“乙亥 (初八日),宜中遣御史刘岊奉宋主称臣表文副本,及致书伯颜,约会长安镇”;“甲申(十七日),次皋亭山。宋主遣知临安府贾余庆,同宗室保康军承宣使尹甫、和州防御使吉甫,奉传国玺及降表诣军前。伯颜受讫,遣囊加歹以余庆等还临安,召宋宰臣出议降事”。这段文字出自《元史·列传第十四·伯颜》,《宋史·本纪第四十七·瀛国公二王附》与明代罗洪先“补订文天祥年录”都有相似的记载。德祐二年正月仅半个月的时间,南宋已两次奉表期会,与北军联络投降事宜,主持该事务的是当权宰相陈宜中。十五日伯颜进驻海宁长安镇,陈宜中爽约未赴会;十七日降表已奉,陈宜中宵遁。缙绅、大夫、士惶恐惊惧,自然“莫知计所出”。

再者,元军节节逼近临安的同时,一路宋将多有纳款;正月十五日,随着伯颜进驻长安镇,“在朝臣一时俱逸”。十七日晚,陈宜中逃离临安的同时,“张世杰、苏刘义、刘师勇各以所部兵去”。张世杰是领导南宋军抗元坚持到最后的一位著名将领。然而,拥有兵权的张世杰,先是宿重兵于六和塔,没有接受文天祥“背城借一,以战为守”的建议,而此刻的离去,使得临安唯存幼主弱妇。

2.在朝的处境

为了社稷生灵,文天祥临危受命,出使北营。面见伯颜,抗辞慷慨,以期讲解纾难。“伯颜初以危言折之,天祥谓宋状元丞相,所欠一死报国耳。宋存与存,宋亡与亡。刀锯在前,鼎镬在后,非所惧也,何怖我为?伯颜改容”。又“伯颜顾文天祥举动不常,疑有异志,遂令万户忙古带、宣抚唆都羁留军中”。就在伯颜对文天祥啧啧称男儿之时,“从谀者有意推陷”,即文中所述 “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关于“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明代罗洪先“补订文天祥年录”有这样的说明:“二月初八日,驱公随祈请使入北,公不在使列,盖驱逐之使去耳,尽出贾余庆计陷。”

一者“讲行无虚日”,一者“有意推陷”,这实在是中外谈判史上不多见的怪相。其实,推陷的原因极为简单,即害怕主张御侮的文天祥坏了他们投降自污的大计;而这种推陷一直延续到文天祥身陷燕京兵马司大狱。《宋史·列传一百七十七·文天祥》中记载:“遂移兵马司,设卒以守之。时世祖皇帝多求才南官,王积翁言:‘南人无如天祥者。’遂遣积翁谕旨,天祥曰:‘国亡,吾分一死矣。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积翁欲合宋官谢昌元等十人请释天祥为道士,留梦炎不可,曰‘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事遂已。”留梦炎,这是又一个曾任德祐丞相的人物,他的推陷坚定了元世祖杀文天祥的想法。

除了出行从谀者推陷外,行前多受怀疑限制,九死一生归朝后,又遭遇排挤猜忌,这便是文天祥在朝的处境。“德祐初,江上报急,诏天下勤王。天祥捧诏涕泣,使陈继周发郡中豪杰,并结溪峒蛮,使方兴召吉州兵,诸豪杰皆应,有众万人。事闻,以江西提刑安抚使召入卫。”时任江西副使黄万石与文天祥有旧隙,又忌怕文天祥声望超过自己,上书朝廷称文天祥所部为“乌合儿戏”,无益于朝廷,于是朝廷令黄万石星驰入卫勤王,文天祥部留屯隆兴。朝廷内部,陈宜中与力荐文天祥并屡促之入卫的左丞相王爚不合,阻天祥入卫暂得成功。从北营脱身而归后,“闻益王未立,乃上表劝进,以观文殿学士、侍读召至福,拜右丞相。寻与宜中等议不合。七月,乃以同都督出江西”。当时南宋小朝廷主事者为陈宜中与张世杰。“至元十四年正月,大元兵入汀州,天祥遂移漳州,乞入卫”,不许;至元十五年六月,“益王殂,卫王继立。天祥上表自劾,乞入朝,不许”。文天祥与陈宜中、张世杰以及负祥兴皇帝赵昺蹈海的陆秀夫皆无个人恩怨,政治理想与抗敌策略的不同尚可理解,但如果因贤能而遭排斥就万万不可理喻了。

3.逃归的际遇

从文天祥在朝的处境,我们不难看到南宋朝廷在外敌步步逼近的同时,内部处于怎样分崩离析的状态,于是辗转脱身的路上遭遇南宋守将的怀疑猜忌就在所难免了。

德祐二年三月朔日,文天祥侥幸逃到真州。当时真州守军已数月不闻京城消息,“闻天祥至,无不感愤流涕者”。各位将领认为两淮兵力足以兴复,只是两淮制置不能协同作战而已,如果文丞相能从中联络,不到一个月江南可复。多么美好的愿景!此时,“北虏悬军深入,犯兵家大忌”,或许真乃南宋回春的唯一希望。可是李庭芝得信后怀疑文天祥,以为其绝无逃归之理。彼时,投降北朝的宋臣委实太多。外加早有谣言称元“密遣一丞相入真州说降矣”,庭芝认为文天祥是来说降的,命令苗再成亟杀之。初见文天祥感慨流涕的苗再成,尽管不忍杀文丞相,但也将信将疑。

《宋史·列传一百八十·李庭芝》赞曰:“李庭芝死于国难,其可悯哉!”这也是一位以身殉国的英雄。宋亡,谢太后与及德祐帝为诏谕之投降,“庭芝登城曰:‘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也。’”他还派部将姜才试图劫回被押送北朝的皇帝与太后,他的英勇就义可以作文天祥种种境遇遭际的另一佐证。

九死一生辗转而归,固“非人世所堪”;碧血丹心见疑见谤,可谓痛之至矣。

二、意沉郁非干生死

“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事后回想,对于种种推陷、万般艰险仅一语带过,深厚的情感在欲说还休之中。最后一段则在起伏跌宕中表明了对于生与死的看法。第一层,一死无以解脱于国于家的罪责——不能死;第二层,救国难、雪国耻,死而后已——不怕死;第三层,回呼第一层,并将情感推进一个新高,死,于己浩然无愧怍,于国于家则有憾——不肯死。

只是,意沉郁非干生死。

也许,面对苦难,死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可是苦难与生死对于文天祥而言,从来不是个问题。君不见,“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然而,据史书记载,文天祥也有不能自堪的时候,并有过两次自杀的行为。

第一次,景炎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海丰被执,“文天祥度不得脱,即取怀中脑子(冰片)尽服之”,“竟不死”。第二次,发生在文天祥被押往北朝的途中。祥兴元年五月二十五日,北行的船只到达江西南安,第二天文天祥开始绝食,以期到达庐陵之日“得正丘首”。但水盛风顺,船队先于暗中约定时日的一天到达庐陵,愿望落空,文天祥终止持续了八天的绝食。庐陵刘申岳《文天祥传》中写道:“念不得死庐陵,委命荒江,志节不白,始从容就义,强复饮食。”

由此可知,“分当引决”而不决,“将有以为也”;“有以为”,欲申志节于天下。那么文天祥的志节又是什么呢?

文天祥之志首先在于救国于危难的崇高理想。“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如此则社稷犹可保也”,他的这一自陈已表明了心迹。以身殉国,文天祥早已做好了准备,同时他还要以自己的躬行履践,激发起天下的忠臣义士。对于国家积弱的沉疴所在,文天祥不可谓不知,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诚挚面对猜疑,只为图兴复;他九死一生回归,只为救国难;他孤军英勇奋战,只为雪国耻。这样的理想岂一个“忠”字了得!

文天祥是旧时代的士人知识分子,但决不仅仅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封建的忠臣义士。元丞相博罗曾质难文天祥:“德祐嗣君非尔君耶?弃嗣君别立二王,如何是忠臣?”文天祥答道:“德祐吾君也,不幸而失国。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君,为宗庙社稷计,所以为忠臣也。”“为宗庙社稷计”,可以不拘泥而变通,文天祥的“忠”是不狭隘的。早在临安沦陷前,他就前瞻性地建议分益、卫二王于闽广,以存兴复的种子。同时“社稷为重”,可以“君为轻”,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在“三宫九庙,百万生灵,立有鱼肉之忧”之时“不得爱身”,毅然出使北营,他的情感深处始终含有对兵连祸结、生灵涂炭的深沉忧惧,他的“有以为”有着大悲悯的意味哩。

既然“将有以为”在于申志节,那么怎样“为”呢?

文天祥是一个热爱生活也会享受生活的人。据《宋史·列传一百七十七·文天祥》记载:“天祥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德祐初年江上告急,他“痛自贬损,尽以家赀为军费”,毁家纾国难。

文天祥是热爱生命的,想来他也应该有生的愿望的。《宋史·列传一百七十七·文天祥》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国亡,吾分一死矣。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备顾问”即使是处“方外”,远离政治权利,都不免是一种妥协的行为。但是,“黄冠归故乡”,在改朝换代之际做一个隐逸的遗民,就封建道德而言仍是一种不失气节的选择。

处明夷之道,在艰难不失其正,文天祥用行动作了最好的诠释。

人,是不能没有尊严地活着的;尊严,来自绝不苟且的人格高标。

三、尽仁义庶几无愧

“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对于任何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而言,遭遇其中某一个危恶境界,都会有捶心锥骨的感受,而况“层见错出”?“痛”自然不能堪。那么这些痛仅限于身临险境九死一生吗?这里固然有屡临死地的苦痛,也有山河破碎的哀痛,还有内难明夷的沉痛。所以,他欲说还休,许多纠葛实在难以说清;他意蕴沉郁,确实不想明说,也没有时间细说;他义尽仁至,也委实不须多说。

文天祥,少年厉清操存高远志,二十岁即进士登科荣膺榜首。然而,他也是桀骜不驯的。三十七岁前他有两次重要的致仕归乡的经历。一次“上书‘乞斩宋臣,以一人心’。不报,即自免归”。一次讽刺贾似道假致仕真要挟遭弹劾,“援钱若水例致仕”。董宋臣,弄权的太监;贾似道,擅权的宰相。两次经历皆表现了文天祥对权贵的藐视,以及面对佞臣毫不妥协的凛然正气。

“内难”则“正其德”。德祐应诏勤王后,文天祥用理智压抑情感,用行动彰显意志。他努力地与一切抗元朝臣将领合作,向张世杰提出合理化建议;入临安被阻他领兵抗敌依旧。

那么,是什么力量使得他处这样的困厄中能“正其德”“不失其正”呢?

文天祥临就义曾书一衣带赞,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史·列传一百七十七·文天祥》论曰:“观其从容伏质,就死如归,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可不谓之‘仁’哉。”

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文天祥以生命为代价实践了他对“义”的追求,可谓尽仁义“庶几无愧”!然而这还只是封建时代一般的忠臣义士都能做到的最基本的要求。他“求仁而得仁”,并达到仁者无敌的境界。即使身陷囹圄,文天祥都在人格上赢得了对手的尊敬,在精神上获得天下人的钦服,但这还不是仁者无敌的核心内涵所在。他起兵抗元,不仅在于申大义,还在于为天下苍生谋生存。故而,不管面对的是伯颜、博罗,还是元世祖忽必烈,无论遭遇怎样的排挤打击,他都以浩然正气相对。试想,如若不是内心澄明坚定,文天祥何以能守持其正?而真正的仁者是不以天下人为敌的!

其实,无论旧道德还是新道德也罢,无论是处于旧时代还是新时代,士人或者知识分子,都应该是社会良知的表达者。他们或言说,或实践,担当起引领时代的责任。文天祥用他的实践精神昭告天下:生于没季,无以选择;独立精神、悲悯情怀,可以自我取舍。也因了文天祥的取舍,我们才有幸感受到一个仁者的恒久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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