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礼义疏》和《仪礼义疏》看贾公彦对“六书”的分析
2011-08-15程艳梅
程艳梅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2)
文字是人类社会进入文明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志。汉字是世界上最古老、最有生命力的文字,从它诞生至今至少已有五六千年的历史。汉字字数众多,在世界文字体系中也是无与伦比的。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后世要研究前代的语言,必须借助于文字,读书必先识字。钱大昕说:“有文字而后有训诂。”(《经籍纂诂·序》)因此有关汉字分析的历史,源远流长。历代训诂学家无不关注文字问题,早在春秋战国时代的文献中就有了分析汉字的零星记载。“六书”是对汉字结构进行分析和归纳后所总结出来的构成汉字的六种方法,基本反映了汉字构造方式的客观实际,“六书”的出现标志着汉字学理论的产生。
唐初贾公彦的《周礼义疏》和《仪礼义疏》是训诂学的重要著作。据新旧《唐书》介绍,贾公彦为唐初洺州永年(今属河北省)人,永徽中,官至太学博士。撰《周礼义疏》和《仪礼义疏》①文章采用的版本(《周礼义疏》四十二卷,《仪礼义疏》》五十卷)为:十三经注疏(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贾疏集魏晋六朝诸家之说,申述郑学,为功甚大。《周礼义疏》和《仪礼义疏》内容非常丰富,涉及文字、词汇、语法、修辞等众多方面。在文字研究方面贾公彦作了不少工作,积累了丰富的资料,留下了诸多有价值的论述。其中,贾公彦对“六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六书”名称的说解和对具体汉字“六书”类别的分析。这些论述为后人阅读古书、研究汉字结构等提供有益的启示。
一、“六书”名称的说解
最早提到“六书”一词的是《周礼·地官·保氏》“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1]“六书”的內容究竟是什么,《周礼》没有说明,不见具体所指。到了汉代,班固、郑众和许慎三位大学者对“六书”名称进行了说解。其中许慎《说文解字·叙》对“六书”分别作了定义并举出例证,奠定了汉字结构分析的理论基础,最有权威性。“后人对六书的研究,基本上都是以此为出发点的”[2]。贾公彦对“六书”名称的分析正是在许慎说解的基础上进行的。
注:六书: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也。
疏:云六书象形之等,皆依许氏《说文》。云象形者,日月之类是也,象日月形体而为之。云会意者,武信之类是也,人言为信,止戈为武,会合人意,故云会意也。云转注者,考老之类是也,建类一首,文意相受,左右相注,故名转注。云处事者,上下之类是也,人在一上为上,人在一下为下,各有其处,事得其宜,故名处事也。云假借者,令长之类是也,一字两用,故名假借也。六曰云谐声者,即形声,一也,江河之类是也,皆以水为形,以工可为声。但书有六体,形声实多,若江河之类是左形右声,鸠鸽之类是右形左声,草藻之类是上形下声,婆娑之类是上声下形,圃国之类是外形内声,阙阓衡衔之类是外声内形,此声形之等有六也。依郑义案《孝经纬·援神契》“三皇无文”,则五帝以下始有文字。故说者多以苍颉为黄帝史而造文字,起在黄帝于后滋益而多者也。(《周礼·地官·保氏》书)
案:贾公彦的这段话,包含了三方面的内容。首先:解说“六书”名称。许慎在《说文》中探索了文字学的一系列理论问题,其中贡献最大的便是有关汉字结构原则的“六书”说。从《说文》开始,我国有了以“六书”为理论中心的文字学。《说文》之学,在后汉即已兴起,“郑玄注书,往往引其为证”。(《颜氏家训·书证篇》)贾公彦亦是围绕许慎的定义,通过对许慎的“六书”定义具体分析来解说“六书”的。一、“象日月形体而为之”说明“象形”的实质是“描摹物体形象”的一种造字方法。二、“会合人意”进一步说明“会意”的特点在于“会合几个符号或字符,用来显示人们想要表达的意义”。三、关于“转注”,许慎的说解“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过于简略,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贾公彦改许慎的“同意”为“文意”,并指出“左右相注”的特点。自唐代以来,研究“转注”而各抒己见者几近百家。关于“转注”,历代的看法主要三种:形转、声转、义转,贾公彦的看法属于“形转”说的代表之一。唐裴务齐《切韵序》亦称:“考字左回,老字右转。”此说法和贾公彦的看法异曲同工,都是从字形出发说明“转注”。四、“处事”在贾公彦看来是并列关系,这种方法造出来的字“各有其处,事得其宜”。五、对于“假借”,贾公彦精辟地点出其“一字两用”的特点,即让一个字发挥了两个字的作用。清代学者孙诒让在《与王子壮论假借书》一文中说:“天下之事无穷。造字之初,苟无假借一例,则逐事而为之字,而字有不可胜造之数。此必穷之术也,故依声而托以事焉。视之不必是其字,而言之则其声也;闻之足以相喻,用之可以不尽:是假借可救造字之穷而通其变。”这段话更清楚深刻地说明了假借的作用。六、形声造字法郑众叫“谐声”,贾公彦指出这个说法和许慎的“形声”一样,并具体分析了“江河”两字“以水为形,以工可为声”,说明形声字是由形旁和声旁两部分组合而成的。贾公彦对“六书”的解说也有瑕疵,比如贾公彦分析“上下”时说“人在一上为上,人在一下为下”。“上下”甲骨文字形分别是“一长横上面加一短横”和“一长横下面加一短横”,长横和短横泛指任何具体事物,而并非一定是“人”在“一”上或下。贾公彦关于“六书”的解说不管科学与否,我们都可以借此管窥唐初学者对“六书”名称的认识。
其次:总结形旁和声旁的搭配方式。形声字形旁和声旁的搭配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贾公彦将其总结为六种:左形右声、右形左声、上形下声、上声下形、外形内声、外声内形,这六种是形旁和声旁搭配最主要的方式。但百密一疏,贾疏例子中“阙阓”《说文》中的注解分别是:从门,欮声;从门,贵声。由此可见,“阙阓”应该和“圃国”一样是外形内声字。
此外:说明文字的起源。汉字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古代文字学家多认为汉字是仓颉所造,如《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典籍都称仓颉作书。贾公彦总结说:“说者多以苍颉为黄帝史而造文字,起在黄帝于后滋益而多者也。”并在“掌三皇五帝之书”(《周礼·外史》)疏:“苍颉,黄帝之史,则文字起于黄帝。今此云‘五帝之书’为可,而云‘三皇之书’者,三皇虽无文,以有文字之后仰录三皇时事,故云掌‘三皇之书’也”。
二、对具体汉字“六书”类别的分析
(一)形声字分析
在汉字发展史上,形声字的出现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形声字采用声旁和形旁相结合的方式,把形、音、义三要素统一在一个书写单位中,弥补了单纯依靠字形来表意的缺陷,丰富了汉字记录汉语的手段。和其他造字方法相比形声字更具优越性,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成为汉字系统滋生新字的主要方式,形声字在汉字中总数中所占比例最大。贾公彦对形声字的认识是比较深刻的,贾疏中对单个形声字的分析亦很多,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1、分析形旁和声旁
形声字有两部分组成,即用表事物的字作为义类的名称,取音近可作譬况的字表示读音,人们分别称之为形旁、声旁,贾公彦常标明一些形声字的形旁和声旁。如:
(1)经:主妇纚笄宵衣立于房中南面。
疏:此字据形声为绡,从丝,肖声。(《仪礼·特牲馈食礼第十五》)
(2)经:凡祭祀,饰其牛牲,设其楅衡,置其絼,共其水槀。
疏:但牛纼以麻为之,从丝为形,以豸为声,故云“絼字当以豸为声”。(《周礼·地官·鼓人》)
案:例(1)是说,经文中提到的“宵衣”,是一种古代妇女助祭时所穿的黑色的丝服,贾公彦根据形声字特点,指出“宵”实际应该是“绡”,因为只有“丝”做形旁契合“丝服”的性质。例(2)“纼”和“絼”是一对异体字,都是指牛鼻绳,根据形声字声旁表音的特点,重申郑注中“絼字当以豸为声”。
2、分析形旁的表义功能
形声字的形旁通常可以表示该字所属的意义范畴,表示大的义类概念。贾公彦在判断经文用字的优劣以及证明郑玄的一些释义时,常以形旁的表义功能作为判断的标准之一。如:
(1)经:笾人掌四笾之实。
注:笾,竹器。
疏:郑知“笾”是竹器者,以其字竹下为之。(《周礼·天官·笾人》)
(2)经:箈菹,雁醢,笋菹,鱼醢。
注:郑司农云:“……箈,水中鱼衣。……”玄谓:……箈,箭萌。
疏:云“箈,水中鱼衣”者,此箈既竹下为之,非得水物,不得为鱼衣,故后郑不从。(《周礼·天官·醢人》)
案:形旁具有标义作用,对分析字义具有重要意义,形旁一旦改变了,字义也随之改变。例(1)是说,因为从“竹”的字大多是竹器名[3],所以可以初步判定“笾,竹器”。同样,例(2)中“箈”以“竹”为形旁,其含义当与“竹”相关,郑玄认为是“箭萌”,即嫩笋。清孙诒让《周礼正义》:“《说文·艸部》:‘菭,水青衣也。’……然则经先郑本固当作‘菭’,后郑本则自作‘箈’,故释为箭萌。”贾疏为郑玄的词义训释提供理据,使后人阅读郑注时,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类似的例子众多,又如:
(3)疏:云“今文纁皆作熏”者,纁是色,当从丝旁为之,故叠今文,不从熏,从经文古纁也。(《仪礼·士冠礼第一》)
(4)疏:知“笲”是竹器名者,以其字从竹。(《仪礼·士丧礼第十二》)
3、分析形旁声旁的搭配方式
(1)疏:云“字从虫,国声也”者,国与蝈为声,所谓左形右声者也。(《周礼·秋官·蝈氏》)(2)疏:……舌为声,刀为形,左声右形,刮摩之义。(《周礼·冬官·考工记》)
(3)疏:云:“其字从豆声”者,此谓上声下形之字。(《仪礼·大射第七》)
(二)会意字分析
把原本几个字以及它们的意思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新字,同时也产生一个新的意义,这种构字方法被称为会意,生成的字叫做会意字。会意字是仅次于形声字的一个大家族。贾疏中亦不乏对会意字的分析,如:
(1)经:凡囚者,上罪梏拲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
注:郑司农云:“拲者,两手共一木也。”
疏:先郑云“拲者,两手共一木也”者,于义是,以其拲字共下著手。(《周礼·秋官·掌囚》)
案:分析会意字的理据性通常有助于明了词义。此例中“拲”是古代刑罚的一种,即把双手铐在一起,状如拱手。《说文》:“拲,两手同械也。从手,从共,共亦声。”
郑玄注引郑司农曰:“拲者,兩手共一木也。”贾公彦根据“拲”的字形,由“共”和“手”组合而成,明确了“拲”的含义,“于义是”肯定并申明先郑的说法。
(2)经:爵弁服、纁裳、纯衣、缁带、韎韐。
注:韎韐,缊韨也。士缊韨而幽衡,合韦为之,士染以茅蒐,因以名焉。疏:言韐者,韦旁著合,谓合韦为之,故名韐也。(《仪礼·士冠礼第一》)
案:分析会意字的理据性有时还有利于说明事物得名的由来。如此例中“缊韨”是古代祭服上的浅赤色蔽膝。《礼记·玉藻》:“一命缊韨幽衡。”郑玄注:“韨之言亦蔽也。缊,赤黄之间色,所谓韎也。”孔颖达疏:“他服称韠,祭服称韨……以蒨染之,其色浅赤。”贾公彦恪守疏不破注的原则,通过分析“韐”的结构,其是由“韦”、“合”组成,来说明“韐”得名由来,重申郑注。
传统训诂材料所包含的学术内容是非常广泛的,是汉语学术史研究取之不尽的宝藏。魏晋隋唐是“训诂的深入与扩展期”[4],尽管贾公彦的《周礼义疏》、《仪礼义疏》中关于“六书”的材料是零碎的,许多认识甚至是相当模糊的,但后人至少可以从中吸取相关的营养。
[1] 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751.
[2] 马景仑.汉语通论[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31.
[3] 王力.古代汉语(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7.671.
[4] 王宁.训诂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