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供奉“人性”的神庙

2011-08-15羽中

中共济南市委党校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人性

孙 羽中

供奉“人性”的神庙

孙 羽中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风土民情的诗意化与人际关系的理想化大大不同于匪患绵绵、尸骨累累的真实的湘西。这不是沈从文编造的现代神话,乃是一个作家文化选择后的道德努力。沈从文爱美丽,也爱永恒;爱世界,也爱人类,这种爱闪烁着关爱人类未来的宗教情怀。沈从文从愚野边陲的湘西来到大都市后,产生一种对城市文化的幻灭感反而时常以乡下人自居,他一面以嘲讽的态度鄙弃城市中人由怯懦、虚伪混合成的苍白生活,一面开始用抒情的笔调来描绘充满野性真诚的湘西风情,并由此对文明社会所引为自豪的“秩序”和“美”表现厌弃,而对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和粗糙朴实的灵魂却非常向往。

供奉;人性;神庙

1936年1月1日沈从文在《国闻周报》第13卷第1期上发表的《习作选集代序》,表明了他的创作思想,他写道:“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并表示:“我希望我的工作,在历史上能负一点儿责任,尽时间来陶冶,给它证明什么应消灭,什么宜存在。”[1]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风土民情的诗意化与人际关系的理想化大大不同于匪患绵绵、尸骨累累的真实的湘西。这不是沈从文编造的现代神话,乃是一个作家文化选择后的道德努力!

在《论秩序》一书中奥古斯丁表达了他的秩序观,他说,造物主所创造的秩序是宇宙中一切存在和一切运动的基础和结构。人作为宇宙中的一种存在,他的里面也存在这样一种秩序。人与万物不同之处在于,他具有灵魂。人的灵魂高于他的肉体,但低于上帝。因此,灵魂要主宰肉体,服从上帝。“上帝是至高至真的,他以不可违抗、永恒不变的法则主宰着宇宙万物,使肉体服从于灵魂,灵魂和其他一切事物都服从于他自己。”[2]万物的永恒秩序是由上帝的永恒法则创造的。永恒法则就是上帝的理性。一切造物都是通过上帝的理性中的形式(理念)被造的。当宇宙万物服从于上帝的永恒法则时,世界就处于最和谐的秩序之中。奥古斯丁又说,爱产生于缺乏,是对善的渴求,目的是为了幸福,并且自由永恒的“至善”才能使人真正获得幸福。从本体上说,人对幸福的渴望是自然本性,也就是说,寻求幸福的渴望属于人的本体结构。上帝把这种渴望放在了人的本性中,人只有爱上帝,回到上帝的怀中,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上帝是人的“至善”的对象。另一方面,上帝又赐给了人自由选择的意志。当人错误地运用了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了背离上帝时,永恒的秩序就受到了破坏。罪在奥古斯丁看来就是对永恒秩序的破坏,但是,由于人是上帝的造物,人在本体上归属于上帝,即便在堕落之后,人仍然渴望回到上帝。这种渴望是一种本体上的欲求。

人为什么是一种欲求,沈从文在《长河》的“题记”里说:“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高尚的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在沈从文笔下,湘西社会俨然是个世外田园,那里少有国家权力机构及其公职人员,有的只是一些族长、船总、团总之类的地方当事人,且多为年长者。有时也出现兵士,但兵士参与湘西社会的实际生活却很少。正是这种朴素的社会组织,人际关系也趋于简单化,除了人与人的和谐真诚外,少有欺骗、行劫之类的丑恶现象发生。这种牧歌情调主要是通过人性人情的美好和生活方式的淳朴自然表现出来。而这一切,又与秀丽迷人的湘西山水紧紧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梦幻般的“湘西世界”。这是一个未经现代文明污染的古老乡村世界,一切现代文明社会的规矩律令,都与它不相干。“一切皆为一个习惯所支配”,却无不显得自然,符合一种健康的生存法则。《边城》《萧萧》《长河》中,我们看到沈从文描绘的一幅幅“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山水画:《边城》中的老艄公,以摆渡为生50年,老人对南来北往的行旅商人毫无索取之意,反而准备了大量的茶叶、烟叶等土货馈赠来往的客人;船总顺顺,也并不以势压人,反慷慨仗义,乐于助人;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为翠翠而死也并不怀恨在心,倒是翠翠的爷爷死后顺顺还慷慨地给予照顾。在他的“湘西世界”里,人们“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和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3]《长河》中的桔园,好像不是天天家的私有财产,倒像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天然礼品,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随意尝鲜。当然这种和谐的人际关系并不以牺牲个人的权利为代价的,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一种朴实、野性的美。《萧萧》中的童养媳触犯了族规,照规矩要被发卖,“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然而还没有被卖出去时,萧萧就生了个儿子,于是家里人“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萧萧便平安快乐地在婆家住下去,丈夫长大了就同她结了婚。沈从文还用较多的篇章写了湘西男女的青春萌动,这是个人权利最原始最直接的揭示。他们的“生活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地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唯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4]这种如诗如画、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让人仿佛进入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

沈从文出生在湘西凤凰县黄罗寨(今林峰乡)中寨村一个习武从军的家庭。这是一个汉、土家、苗、瑶等多民族杂居的地方。沈从文的祖父和父亲均系行武出身。这个地方的人崇尚武功,朴实勤劳,使人养成一种侠义豪爽的性格,这种性格也铸就了沈从文。他的倔强、不言败和悲悯的性格在作品中有着鲜明的体现。1928年,沈从文与丁玲、胡也频一起创办了一本杂志取名《红黑》。红黑不是颜色概念,与法国小说《红与黑》也不搭界,而是湘西的土话,意思是不管横竖如何,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干。他在1933年回答有人提出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写作”时说:“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5]湘西,据《中华归主——中国基督教事业统计(1901—1920)》第三章《湖南》一节介绍,基本没怎么受基督教的影响。“在本省东半部居住的受餐信徒约占3/4。汇聚于长沙、衡阳、益阳、常德、郴县一带者也不少。除上述各大城市及四郊外,信徒之分布尚称均匀,宣教事业之发展亦颇一致。然而,本省尚有广大地区,甚至本省东半部,尚无布道区之设置与受餐信徒之踪迹。参看第五图,本省西部受餐信徒分布甚少。”[6]因此,少年时一直随军队颠簸、流浪的沈从文并没有受到基督教的影响。而沈从文与基督的因缘,最早可追溯到1922年8月从湘西到北京的时节。

到北京是沈从文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沈从文接触基督教是从读《圣经》开始的。沈从文之所以接受基督教的博爱精神,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一个充满仇恨和冷酷的世界里。在湘西,沈从文难以忘记的是军队中那些血淋淋的杀人场面,无数无辜百姓被军队长官以“土匪”的名义杀掉;在北京,沈从文体验最深刻的是都市中人与人之间的虚伪和冷漠。从湘西到北京,生活空间的位移并未改变现实的严酷。人们之间缺少温情,找不到爱繁衍的土壤。既然现实中已经不存在爱,那么,爱又在何方呢?迫于生计沈从文开始了写作与投稿的生涯。重要的是,在庆华公寓寄居的沈从文,因毗邻北京大学,在旁听之际而与燕京大学的学生,如夏云、顾千里、张采真、刘廷蔚、司徒乔和焦菊隐等交上了朋友。[7]可以想见,耳濡目染,这些燕京大学的朋友势必会给他带来一些基督宗教文化的信息,而让他有所留意;因为在沈从文的骨子里有一种接受新鲜事物的倾向,“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8]燕京大学成立于1916年,是由五个基督教差会美国的长老会、美以美会、美以美妇女会、公理会和英国伦敦会合办。1919年1月31日,美国传教士司徒雷登任校长、校务长。而燕大的建校方针是“燕京大学的成立是作为传教事业的一个组成部分的,为的是给教徒的子女提供教育设施,或甚至更多地是为训练教会的工作人员。”[9]司徒雷登本人也曾直言:“因为我自己曾作过神学院教授多年,我自然特别关心发展的一个学院。”[10]所以,燕大在司徒雷登任校长时,“单是用于发展宗教教育的经费,已占整所大学预算开支的16%,这比例的确是不简单的。”[11]这种氛围下,有关基督宗教方面的知识较为普及,而经由同学的中介,影响了沈从文。

沈从文爱美丽,也爱永恒;爱世界,也爱人类,这种爱闪烁着关爱人类未来的宗教情怀。作家的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影响着作家的创作心理和审美选择。沈从文从愚野边陲的湘西来到大都市后,产生一种对城市文化的幻灭感反而时常以乡下人自居,他一面以嘲讽的态度鄙弃城市中人由怯懦、虚伪混合成的苍白生活,一面开始用抒情的笔调来描绘充满野性真诚的湘西风情,并由此对文明社会所引为自豪的“秩序”和“美”表现厌弃,而对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和粗糙朴实的灵魂却非常向往。他幻想借助保留在湘西人生命之中的“蛮性”的原始生命力来医治中华民族的积贫积弱。因此,在《柏子》《雨后》和《旅店》等湘西小说中,他极力渲染未受现代文明熏染的热情、勇敢、自然和强悍。在他看来,突出人性中最原始、最基本的野性,中国人懦弱的形象也许会焕然一新。当年苏雪林就曾对沈从文小说中的野性回归意识作出这样的判断:“我看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12]沈从文想通过“野性意识的回归”重造民族品德的理想的愿望其所表现的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对民族前途命运的深切关注,与鲁迅的文学精神是相一致的。这种反文明反理性的写作选择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新奇乃至瞩目。

我们把这种选择还原于本世纪初历史文化的氛围中,还原于理性与人性的原始冲突中时,我们感到沈从文的这种选择隐含着非常深广的民族忧患意识以及当今人类所面临着的普遍的生存困惑。正如他在《散文选译序》中评价自己的作品时所说,“作品一例浸透了一种‘乡土抒情诗’气氛,而带着一分淡淡的孤独的悲哀,仿佛所接触到的种种,常具有一种‘悲悯’感”。“这或许是属于我本人来源古老民族气质上固有的弱点,又或许只是来自外部生命受尽挫伤的一种反应现象”,“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13]

1943年沈从文在写给西南联大学生易梦虹的信中曾谈到,真正可永远师法的一本书是《圣经》。并说新旧约给自己的启示极大,“尤其用文字造风格有以自见,这本书有好些地方俨若在示范。譬如用比拟法,即其一例。”信中建议把《圣经》和《红楼梦》放在身边,当成学习控制语言的参考书。[14]1957年,沈从文曾回忆起他初学写作时两位伟大的“师傅”——《史记》和《圣经》:“对这两部作品反复阅读中,我得到极多有益的启发,学会了叙事抒情的基本知识。”喜爱《圣经》“接近口语的译文,和部分充满抒情诗的篇章”,[15]特别是其中的《雅歌》,通过借鉴《雅歌》而为中国现代文学创造出这种新的文学样式—“牧歌体”。同鲁迅一样,沈从文也认识到传统文化造成了国人民族性格的劣根性。他曾说过:“实在说来,这个民族如今就正似乎由于过去文化所拘束,故弄得那么懦弱无力的。这个民族的恶德,如自大、骄矜,以及懒惰、私心、浅见、无能,就似乎莫不因为保有了过去文化遗产过多所致。”[16]在他看来,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化在数千年的发展中,“早早地就变成爬虫类中负甲极重的恐龙,僵死在自己完备的组织上”。[17]

沈从文把人性分为两个层次:生活和生命。生活层次的内容大体说来包括食与性,指人的自然本能,人处在这一层次即是“知生”。人的这种自然性在他的作品里也得到张扬,表现出人物真实而鲜明的个性特征。相对而言,沈从文更赞赏的是“生命”,即人性中高尚的属于神性的内容,像一团火焰永远向上飞腾,永远是美的象征,人追求此层次即是“知生存意义”。他说,“因美与‘神’近,即与‘人’远。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情感可轻松高飞,翱翔天外,肉体实呆滞沉重,不离泥土”(沈从文《潜渊》)。所以,“知生”是一个需要超越的层次,而超越的方式也有两种,或以文学表现“美与爱”,以实现生命意义,如屈原、曹植、李煜、曹雪芹,或以自己的生命活出这“爱与美”,“想在生前死后使生命发生一点特殊意义和永久价值,心性绝顶聪明,为人却好像傻头傻脑,历史上的释迦牟尼,孔子,耶稣,就是这种人”(沈从文《时间》)。

在他虚拟的都市世界里、都市中的人,尤其是作为都市文化的代表的教授、绅士和小职员们,“生活太匆忙,太杂乱,耳朵眼睛接触声音光色过分疲劳,加之多睡眠不足,虽俨然事事神经异常敏感,其实除了色欲意识和个人得失以外,别的感觉官能都有点麻木不仁”,[18]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这一个现代社会”。[19]在他看来,现代社会的“知识”、“文明”使得都市上流社会人性尽失、“阉人”林立。《绅士的太太》刻画了都市上流家庭的阴暗,姨太太与儿子偷情,丈夫与妻子做虚伪游戏。《八骏图》则更辛辣的嘲讽了一群大学教授在两性关系上的虚假与变态。《八骏图》写了八位教授,都是社会上层名流,可各人“皆好像有点病”,心灵的欲望被抑制着、堵塞着,只能用一种变态的方式表现出来:教授甲蚊帐里挂着半裸体的美女广告画,窗台上放着一个红色保肾丸瓶子,一个鱼肝油瓶子,一贴头痛膏;教授乙很情欲地拂拭从女人脚印里捡得的蚌螺壳;就连那位自认对女人有免疫力的达仕先生,也因海边女教员的诱惑而害上了一种“很蹊跷的病”,给热恋的女友撒谎要推迟归期。而表面上,他们全是一副有道德修养的谦谦君子模样。这是一种典型的都市“阉寺病”。他的都市小说让我们看到了城市文明的虚假、腐败,以及这种文明所养育的“文明人”的心态的萎缩、卑怯与可悲。人一方面,软弱卑微,具有自我中心、自我封闭的倾向,易于受到试探和诱惑,难逃沦落的命运;另一方面,人秉有上帝的形象,具有向上帝、向他人开放的倾向。但是,不论后者力量多么强大,都无法从根本上使前者有所改变。《绅士的太太》中的绅士有绅士的派头与雅兴,念佛、静坐、听京戏、玩古画。这多方面的雅兴与一双儿女的存在,并没有发散他心中的郁闷,他仍不免瞒着太太去干那男女苟合之事。太太深知丈夫的禀性,于是暗中盯梢,多方查询,终于捏住了把柄,便在家里寻衅闹事,以消一肚子怨气。绅士虽不曾演戏,却有演戏的本领,小恩小惠加一点程式化的殷勤,既平息了太太的怨恨,又消除了自身的负罪感。然而这太太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又瞒着绅士与人私通生一孩子。她也学着绅士的戏法来蒙骗绅士。绅士之家,夫妻一对,有儿有女,甚是融洽。可是在这种戏剧化的情境中,大家都在演戏、在蒙骗。所以虚伪狡猾便构成了这一对男女性格上的缺陷。然而,绅士与其太太的戏法较之《平凡的故事》里的“神秘的诗人”小波,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小波不仅用欺骗的手段同时玩弄着两个女性,而且能在有关自己桃色新闻广为传播之中镇定自若,甚至还获得了学校颁发的品学兼优的奖章。即便死于性病,也不能使两个受骗的女子幡然悔悟,反而都想送一个大而美丽的花圈来悼念自己的情人。说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人与人的关系就毫无真诚可言了。虚伪蒙骗虽然也慑于负罪感的强大压力,却实际上是对负罪感的一种挑战。当然这种挑战并不意味着负罪感的消除,却恰恰证明了负罪感的强大,因为蒙骗说谎,正是迫于负罪感的压力而采取的一种以被动的方式表现出的强烈的攻击倾向,其心理自卑,行为退缩,成为一种不健全的软骨症人格。

沈从文以自我生命直觉感悟到现代文化与人性发展的悖论这一当代社会学、文化学症结问题。他对压抑人性和人的自然生命力的现代城市文明予以揭露与批判,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现代城市文明的盲点。在沈从文的都市小说里,作者从道德强化的人性种种表现入手,深刻展示了都市上流社会人们不过是一些表面上道貌岸然而实则满肚子男盗女娼的性饥饿者和性变态者。绅士与太太都是高档次的雅士淑女,夫唱妇和,一派融洽,等到水落石出,原来是同床异梦(《绅士的太太》)。八个教授自然都满腹经纶,儒雅正派,然而却各有所爱。即使露出本相,也只能画饼而已(《八骏图》)。由性饥饿而引起的性变态正是道德规范与强化的结果。

在沈从文眼中,城市中人早就成了这种空盒子了。他们不仅生命力萎缩、道德沦丧,而且缺乏个性,缺乏创造性,除了物质欲望异常发达外,情感理智一片空白。《楼居》一篇是对物质欲追求的尖刻讽刺。母亲病了,住在大上海里的一条弄堂里,整天想的是回乡。作儿子的“我”虽然想送母亲还乡,但手头无钱,无法成行。于是便想拼命写作换取稿费来了却母亲的心愿。然而,城市不能给人灵感,文章写不出,于是“我”只好胡编乱造,成天说谎。这且不说,整个都市社会都在为利益钻营着。庸医看病,敷衍了事,只是要钱。编辑发稿,如无贿赂,莫想问津。生在这样的城市中,人只想到的是钱,是贪欲,是物质欲的满足,而不是对社会、对人类的贡献。当然更谈不上创造性和道德感。所以,《道德与智慧》这篇小说,揭示了社会的知名贤达,虽然读过了很多的书,见过了中外文明所成就的“秩序”和“美”,但却无所事事,庸碌困倦,不是谈银钱和舅子的关系,就是谈国事与薪水的波动。在小事情上驰骋想象,在雄辩哈哈中排遣长日。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称赞的知识和智慧。《亻免之先生传》作者还写了一个面目模糊,连自己也不能描绘自己的亻免之先生。亻免之先生之不能描绘自己,是因为他本身就缺乏个性,缺乏主见,缺乏热情,缺乏责任感。这种人,当然更谈不上智慧与灵巧,只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而已。所以,沈从文曾无比沉痛地说:“若从一般物质上着眼,人类的进步便很显然的陈列于吾人面前。但从理性方面来说,则所谓人类,现在活着的比一千年前活着的人究竟有何不同处,是不是一般的有了多少进步?说及时实在令人觉得极可怀疑。”[19]

沈从文对都市文化的批判的锋芒所指是现代社会进程中出现的种种精神病象和堕落的趋势,而非现代都市文明本身。沈从文所认识的都市社会的众生相,不仅潜藏着强烈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因子,而且还受到近代西方物质文化的影响。这两方面畸形的杂交,便决定了城市中人权势欲与物质欲的膨胀。这倒不是说这两种文化都没有它的合理性,而是说这种结合如果在一种非健康状态下进行,就有可能出现新的遗传病。譬如,中国传统文化中很讲究功名利禄,并把这作为人生价值的重要标准。必然会造成“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20]的严重后果。而权势欲与物质欲的结合,便会使人的发展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21]沈从文在《长河·题记》里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刻的阐发。沈从文青年离乡之后,到1942年止,这之中曾两次回乡。这两次回乡,给予沈从文的印象是:“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20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22]这两次回乡的感受对于沈从文来说无疑是非常痛苦的,但这种痛苦并没有消解沈从文想重造民族品德的热情,反而更坚定了他对人情美的关注。

但是,在沈从文的湘西社会里,人就是人,本我就是本我。所以,当我们带着一整套的传统的道德价值观去衡量这些湘西社会的男男女女时,只得以一种奇异的风情民俗的简单认识来消解价值判断的困惑。寡妇再嫁或偷情,在传统的道德观中只能当作大逆不道的典型,然而在沈从文笔下却别开生面。旅店中的老板娘一旦意识到自身的要求,便把这种要求付诸行动(《旅店》)。翠翠的意中人并不是爷爷心目中的天保,善良的爷爷弄不清外孙女心里究竟装的是哪个青年后生,只希望翠翠透露一点消息。我们当惊异于这里怎么没有实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边城》)。可见,这里没有我们所熟悉的道德价值观。他们不是为角色活着,而是为自我活着。他们不承担道德的义务,却拥有自我的权利。我们与其说这是一种独特的风土民情,不如说是在规范性文明与个人权利的冲突中沈从文所作出的一种选择。

沈从文虽然跻身于都市上流社会却始终固执地以乡下人自居,因为“在都市住上10年,我还是个乡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23]当然,沈从文并不因为作出了这种文化选择便心安理得地用乡下人的不习惯来拒绝接受一种规范性文明的影响。实际上,沈从文不可能不接受都市道德文明的影响,他理想中的湘西也不可能不经受文明社会的种种蛊惑。因为,规范性文明较之一种野蛮的习俗总具有一种历史进步的优越性。所以,沈从文一面感到文明与野蛮的冲突之不可避免,这给他无限的痛苦,他说:“我爱悦的一切还是存在,它们使我灵魂安宁。我的身体却为都市生活揪着,不能挣扎。两面的认识给我大量的苦恼,这冲突,这不调和的生命,使我永远同幸福分手了”;[24]一面以他所熟悉的湘西淳朴和谐的人际关系为蓝本,作一种道德的努力,描绘着一种新的规范性文明。

但是,物质文明的发展,是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社会中人,都不可避免地追求一种更高水平的物质生活。而且,没有相应的物质生活作保证,精神生活也是虚幻的。然而,“这种追求财富的劳动不仅使许多人与社会格格不入,而且也丧失自我。”[25]这一两难的矛盾,正是20世纪人类所普遍关注的社会问题。随着工业化和后工业化时代的到来,人们对物质文明的高速发展而精神危机却日益加深的现实愈来愈忧虑。社会把既有物质需要又有精神需要的双面人变成了完全受物质欲望支配的单面人。很显然,感受到近代物质文明对人的情感理智侵蚀的沈从文,也企图用宁静和谐的乡村生活来抵御人的精神理智的物化。沈从文在1930年10月2日给他大哥沈云麓信中说“我的文章是谁也打不倒的,在任何情形下,一定还可以望它价值提起来”,“将来是可以希望一本书拿五千版税的”;[26]在1934年1月18日沈从文在回湘西的路上,写给张兆和的信中说:“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办法拒绝。”[27]1956年12月10日,他在回乡途中于长沙写信给张兆和说:“我每晚除看《三里湾》也看看《湘行散记》,觉得《湘行散记》的作者究竟还是一个会写文章的作者。这么一只好手笔,听他隐姓埋名,真不是个办法。但是用什么办法就会让他再来舞动手中一支笔?简直是一个谜,不太好猜。可惜可惜!

……”[28]信中提到“曹子建、曹雪芹,他们40多岁就死了,自己还比较幸运,年过半百,身体健壮,还能做一番事业。”这些信说明沈从文从30年代到50年代,文艺观是一贯不变的。

因此,沈从文将批判的目光转向城市上流社会。他对现代性的“不满”不是为了对现代性进行颠覆,他的目的是在精神文化层面上对“城市化”给人带来的负面影响进行“救赎”。沈从文借“湘西文化场”带来的精神辐射,通过最高的人性——献出新鲜元气、生机活泼、健康自然的人生形式,这里充满原始神秘,交织野蛮与优美,杂糅神性与魔性,山川秀美,如诗如画,有着古艳动人的传说和神话,成为诗歌小说的源泉,人性与自然契合,“把理想和生命描写成上帝,把人道和互相帮助,描写成取消灵魂间隔的方法。通过爱,灵魂会合并成一个伟大的统一体,那就是宇宙的灵魂”(金介甫(美)《沈从文笔下的中国》)。以显示出他的终极关怀。终极关怀是文学精神价值的最大体现,人性在本能上具有与生俱来的空缺,即在维持其生存上,本能具有非完善性。人的非完善性恰恰为人的自我完善提供了人类从事创造活动所需的自由的可能性。

沈虎雏在回忆父亲时说:“一次母亲见他独坐藤椅上垂泪,忙问怎么回事,他指指收音机——正播放一首二胡曲,哀婉缠绵——奏完,他才说: ‘怎么会……拉得那么好……’泪水又涌出,他讲不下去了。”[29]作者的感情非常丰富,在地域文化写作选择中,隐含着一个现代中国作家对现实困境的忧虑,对人类普遍面临的精神危机的思考。这就使沈从文的创作,既有中国特色,又有世界文学的共性。沈从文在1980年12月与金介甫的谈话中说:“后来我成了泛神论者,我相信自然。神不是同鬼一起存在而是同美存在。它使人感到庄严。所以你完全可以叫我是一个信神的人。”[30]他一生都推崇《圣经》,到了七八十岁仍然每天都要读《圣经》,甚至提出“努力来写一本《圣经》”的梦想。[31]

[1][7][8][26][27][28]沈从文年谱[Z].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178.18.4.99.147.382.

[2]Augustine.On the Magnitude of the Soul,cited from Dennis R.Creswell’s St.Augustine’s Dilemma,p.10.

[3]沈从文选集(第 4卷)[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276.

[4]沈从文散文选[M].湖南文艺出版社,1981.187-486.

[5][13][23][24]沈从文文集(第11卷)[M].花城出版社,1984.

[6]中华归主——中国基督教事业统计(1901—1920)[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215.

[9]顾长声.传教士与近代中国[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379.

[10][11]吴梓明.基督宗教与中国大学教育[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58.58.

[12]苏雪林.沈从文论[J].文学,1934,(3).

[14]易梦虹.悼念沈从文老师[J].散文,1934,(8).

[15]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M].

[16]沈从文文集(第4卷)[M].花城出版社,1984.

[17][18]沈从文选集(第5卷)[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230.230—231.

[19]沈从文文集(第 12卷)[M].花城出版社,1984.322.

[20][21]鲁迅全集(第1卷)[M].53.53.

[22]沈从文文集(第7卷)[M].花城出版社,1984.2.

[25]菲力浦·劳顿.生存的哲学[M].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343.

[29]读书[M].三联书店,1998.47.

[30]【美】金介甫.凤凰之子:沈从文传[M].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354.

[31]沈从文文集(第10卷)[M].花城出版社,1984.64.

(责任编辑 马晓黎)

I207.4

A

1672-6359(2011)01-0045-05

孙羽中,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博士(邮政编码 610064)

猜你喜欢

湘西沈从文人性
“狗通人性”等十一则
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逼近人性
人性的偏见地图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节选)
欢乐湘西
走进湘西凤凰城
湘西 国画
功能与人性
微博评书:沈从文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