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时期现代民族国家构建的双重路径探析
2011-08-15檀江林汪少波
檀江林,汪少波
(合肥工业大学人文经济学院 230009)
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和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需要现代文明各因子之间建立有组织的相互联系和呼应,以产生整体效应。在中华民国时期(1911-1949),在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尝试中,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国民党因为过于信奉全能主义政治模式,与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存在着难以解决的悖论;与此同时,作为执政党所应具备的民主理性,中国国民党在较长时期内都未有实质性进展,对民主要旨的悖逆,预示着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型的失败;正是随着中国共产党在战争中的不断发展壮大,才逐渐主导和引领着现代民族国家构建的历史进程。
一、国民党全能主义政治模式与现代民族国家构建的悖论
国民政府时期民族国家建构思想渊源于孙中山。孙中山在其晚年的政治生涯中,政治思想发生重大转变。他一改以往其倡导的多党竞争型民主政治体制,而转向威权型非竞争性政党体制,由此奠定了国民党专制统治的思想源流。国民党的一党专制统治,表现为由国民党一党实施国家治理,统领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政党力量向社会肌体全面渗透的全能主义政治模式。在国民党一党专制体制下,现代民族国家的发展呈现出一元化的发展取向。然而,在中华民族现代民族国家的肇建中,国民党专制集权的全能主义政治模式与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存在着二律背反,即一种政治体系的初衷与效果之间的悖论,在此应予以深度探究。
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和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需要现代文明各因子之间建立有组织的相互联系和呼应,以产生整体效应;政治多元化的格局,施与法律和制度的合法性保障。这使当时现代化的拥护者们产生了迅速改变权力分散和政治无序现状,建立统一有力的中央政府的强烈愿望,以高度集权的方式实现现代化、促进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在此背景下,国民党的全能主义政治模式应运而生。
全能主义政治在中国产生的直接根源,是 20世纪初期中国所面临的全面危机。全面危机引发了社会革命,革命结束后全能主义政治成为国民政府重建国家的首选方案。全能主义在国家重建初期虽有其历史的合理性,但并未被控制在适当的范围内,反而导致现代民族国家构建的失败。
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之后,国民党通过高度动员的政治体系进行社会整合,建立以党治为核心的政治集权秩序,企图以此克服民初以来一直存在的权威危机和权力危机。在克服权威危机方面,国民党把三民主义作为强化政权的道统资源,当然这已不是孙中山重新解释的三民主义,同时利用了孙中山的“军政、训政、宪政”三程序说。在训政期间由国民党代替国民治理国家,将所谓军事合法性与现代合法性结合起来,形式上实现了北洋政府一直未完成的权威的理性化、世俗化转移。在克服权力危机方面,国民政府通过军事和政治的两手,将权力与资源逐渐从地方收归到中央,加强中央集权的凝聚力,尤其加强了蒋介石作为国民党领袖的权力中枢地位。另一方面,在清党分共之后,国民党割断了自己与社会革命的联系,政治权力自上而下渗透,扩张到民间社会和各个层面,一度相当活跃的中产阶级和知识群体的活动受到限制。但是,权力的集中并非政治发展的终极目标,“由于革新政策所引起的社会和经济变化,将导致新集团要求进入政治体系,并要求扩大体系的容量。在第三阶段,即现代化后期,体系的扩大将可能促成体系中权力的重新分散。”[1]
然而,国民党的全能主义政治模式,在权力的凝聚与分散两个层面同时犯了错误。首先,在国民政府统治大陆的 22年中,其行政权力的集中化、分层化、制度化始终未彻底实现,国民政府的合法性权威长期面临着来自其党内外及国内外的严峻挑战。由于国民政府更偏重于从地方收缴权力,而不注意决策的分层化,因而在中央能够控制的权力网络内,大小决策过于集中于行政中枢,尤其是蒋介石个人手中,造成了往下各层权力普遍性的效率低下。尽管立法与行政机构制订了大量法律与行政规范,形成了一整套书面的制度化系列,但在政府权力运作过程中真正起作用的,仍是因人而异、随意性极强的人治传统,从而极大地阻碍了现代行政机构中形式理性原则的确立,国民政府的制度化一直徘徊在低水平状态。而身负执政使命的国民党既不能实现向现代法理型政党的结构转变,又丧失了“革命党”必须具备的基本要素,在意识形态内聚功能减弱、组织结构涣散和政治权力既无内部制衡又无社会监督的情形下,逐渐趋向腐败低能,丧失了领导现代化的政治功能。到 1940年代末期,由于受到体制内外各种政治力量的挑战,权力系统处于半瘫痪状态,再也不能有效实现其基本的权力掌控。其次,表现在分散层面。当国民政府在本应集权的行政层面无力支配权力时,却在本应分权的社会层面强化了政治对社会的控制,使得民间社会严重萎缩,政府系统过于膨胀,现代化的资源配置出现空前的失衡,被剥夺殆尽的民间社会失去了推进现代化的基本动力,而控制主要资源的政治权力又忙于应付合法性危机,无暇承担推进现代化进程的使命。
总的来看,在国民政府统治时期,中国现代化进程非但没有得到大力推进,而且至抗战中期趋于停滞。1949年以前传统经济部门占据着绝对优势地位,在民国近 40年中,整个工业部门的产值在国内总产值的比重变化甚微。1930年代的中国现代工业部门仍是弱小的。[2]中国经济是“落后的”,绝大多数中国人是贫困的,只有少数人是富有的,贫苦百姓甚至连很低的生活水平也无法保持。被国民党人十分称道的对大陆最初的 10年统治,1936年至 1937年“国家的新气象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一些表面的和短暂的现象”,“透过这些表面现象,就可以觉察到,甚至在南京政权这十年的后期,它们仍然是一个复兴国家的靠不住的和运转不灵的工具。文职官员依旧是低效的和腐败的。政府机关内充斥着靠裙带关系塞进来的人,他们从事管理工作的资格,即便不是没有,也是少得可怜,政府机构中到处都是游手好闲和自私自利之辈。”[3]甚至在当时,蒋介石也感到这个无能的官僚制度是个“腐败黑暗、行贿受贿、敷衍塞责和无知愚昧的机体”。[4]
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国民党形成了全能主义政治。但是,全能主义政治模式应属政治发展的一个过渡阶段,国民政府却把它当作终极目标,未能实现政治体系的重新分权,使其政权带有低制度化、强控制性、权威主义和城市性政权的特征,现代民族国家政权机构所应具备的科层化、职能化要素十分不足,早期现代化的经济政绩十分有限,最终丧失了统治的合法性基础。当全能主义政治走向衰败,社会各种应有功能失调之时,南京政府的统治不能继续下去了。国民党一党专制的全能主义政治模式是其革命范式的延伸,在造就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雏形后,却无力推进现代民族国家的全面构建,因此在民族国家现代化进程中,形成两者之间的悖论。
二、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壮大,逐渐主导了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进程
世界现代化历史经验表明,任何国家在进行现代化时都需要一个统一而又稳定的政治环境,对于后发型国家而言,更有必要实现以国家统一和政治稳定为核心的国家重建,即建立一个强大而有权威的政府。软弱低能而又缺乏权威的政府,很难担负起建立秩序、维持稳定的重任。一个强大而有能力的政府,能够充分地发挥政治体系的功能,合理而有效地解决矛盾、化解冲突、协调和平衡各种不同利益要求;而一个有权威的政府,有助于增强社会的凝聚力,提高行政效能;并且后发型国家在现代化启动中,首先遇到的往往是制度上的障碍,尚需政治权力直接介入方可较快地排除或较快地加以适当的调整。中国是一个后发型现代化国家,鸦片战争后,政府的政治权威日益丧失,政治局面动荡不安。辛亥革命后,国家更是四分五裂,军阀割据混战,中央政府毫无权威而言。这就阻碍了整个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进程。
作为后发展国家,中国的现代化进程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政权来加速推进。而这样的政权,对“以党治国”的党治模式,有着内在的要求。其内在根据是:当中心政治制度对参与要求容纳弹性低于社会参与要求时,为着根本解决由此引发的社会危机和政治危机,避免由于全面社会冲突无限制持续而导致社会崩溃与资源的无益损失,在一定的时限内,由拥有权力资源的政党对社会政治权力、参与机会加以程度不等的垄断。要使这种模式取得成效必须具备几大前提:政党具有控制社会的足够权力资源;政党能够创造在价值或利益上可获得全社会普遍认可及信赖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同时能够为自己掌握政权的合法权提供有力的辩护;政党形成了具有绝对权威的魅力型领袖人物。[5]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对一百多年来中国民心所向 (要求加速现代化发展,安居乐业)的理论诠释。回顾 1927-1949年国民党“以党治国”的实践,不难发现,国民党并未能成功地在中国运作这一模式。
国民党对于实现统一和政治稳定始终都十分重视。但是纵观其在大陆的整个时期,总是坚持通过一党专制、个人独裁达到建立有权威的政府的目的。1927年后的国民党将孙中山的“训政”思想曲解为一党政治理论并加以实施。1928年国民党制定的《训政纲领》确立了党治原则:训政时期政权由国民党代表行使;训政时期政府由国民党产生,并对国民党负责;训政时期关系政权的法律由国民党制定,并由国民党来修正与解释。1929年通过的《确定训政时期党、政府、人民行使政权治权之分际及方略案》,在事实上否定了除国民党外其他政党存在的合法性。1931年 5月《训政时期约法》颁行。该约法的基本精神是确立蒋介石的独裁制。抗战时期,迫于形势压力国民党在政治方面有所松动。但就本质而言,仍旧不放弃一党政治、个人独裁理念。抗战胜利前后,蒋介石敷衍并拒绝了中共提出的、并得到广大中间势力热烈拥护的建立“联合政府”的建议。1946年国民党撕毁《双十协定》、《停战协定》、《政协协议》,挑起内战,试图以武力消灭共产党,实现其一党政治、个人独裁的政治稳定和国家重建。因此,国民党实际上就试图通过建立独裁政府以实现政治稳定。近代中国的国家重建要求建立强大而有权威的政府,但是近代中国社会又出现了社会阶级 (阶层)多元化发展的状况。此种状况随着社会的发展,就对政治体制提出了参与扩大化的要求。这样近代中国要实现现代化,就必须进行国家重建。国家重建,具有建立有权威的政府和实现政治民主化的双重主题,但政府或个人权力的无限集中和扩大、高度集中而无限制的权力只能导致政治腐败。抗战中,中共及中间势力迅速兴起,他们的参政要求迅速提高,在客观上要求国民党能够及时提高政治制度化水平,增加参政管道,以调节容纳新兴的社会力量,在此基础上保持政治稳定、实现国家重建。很显然,国民党一党政治、个人独裁的政治方案与这种客观要求是背离的。
1940年代中国共产党形成了新民主主义共和国的国家重建方案,提出了“将中国建设成为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新国家”[6]的方针。这一共和国的国体最初表述为“各革命阶级的联合专政”、“统一战线的政权”,后表述为“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人民的主体,包括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等。新民主主义共和国的政体是实行民主集中制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就是在普选制的基础上产生人民代表,然后由人民代表大会行使国家权力机构的职能,选举各级人民政府,制定法律,并且监督政府依法处理一切事务。新民主主义共和国方案,实质上是保证各种社会力量对自身利益的诉求和民众对决策的参与及政府行动的制约。同时,这一国家重建方案强调确保中央政府控制地方性和区域性的权力,实现政治体系内权力的传递或变更按公共选择的规则和程序进行,保证民族国家的整合,把权力集中于公认的国家立法机构手中。这就保证了强大而有权威的政府的建立。
中国共产党在发展历程中,始终高度重视其自身的建设。经过延安整风和新式整军、整党运动,中国共产党自身加速成熟和发展壮大起来。这个党的大多数成员具备了对历史必然性(革命的胜利、共产主义的实现及中国的独立、统一、自由、民主、富强即现代化的必然性)的信仰和道德的纯洁性这两项真正革命者必备的素质。这个在当时绝大多数成员都很年轻的党,不仅易于在思想上和实践中接受新事物,而且以其坚定的信仰转换出的强大内驱力与精神凝聚力,以其身体力行的道德品性构成了强大的社会感召力。在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军队和根据地内,建立了一种以平等为主的新型人际关系,形成了一种具有非常现实和直接风格的社会公正主义的民主形式,通过“知识分子干部工农化、工农干部知识化”的思想改造运动,在中共党内形成了以“三大作风”为主干的新型政党伦理。一批生气勃勃的年轻革命者,通过与广大民众的相互认同与相互改造,在荒凉贫瘠的边远山区和内地农村,不仅顽强地生存下来并发展壮大自己的队伍,而且逐渐征服了广袤的中国内陆。党空前的团结统一,在其队伍中吸纳了当时中国大多数的精英人数,其党员素质之高、信仰之坚定、团结联系的社会阶级阶层之广泛,都是空前的。这一切,使共产党在中国赢得了道义的力量,由乡村到城市,由农民、工人到知识分子、工商业者……越来越多的中国人逐渐坚定了这种信念:中国共产党人是一批德行高尚、主义纯正、既有热情也有能力拯救民族危难的志士仁人;在他们身上,寄托了中国统一、民族独立、国家富强、人民安乐幸福的所有新希望。抗战胜利到 1949年,中国共产党赢得了“民心”,拥有了充当中华民族凝聚中心的实力,具备了控制社会的足够权力资源。
作为中国共产党的思想理论基础和主导意识形态的毛泽东思想,在抗战期间也逐渐发展成熟。毛泽东思想不仅是马列主义普遍原理与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产物,不仅是中国共产党集体智慧的结晶,同时也是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是对西方先进思想文化内化于中国现代化进程和革命进程的创造性突破与发展。作为一种具有很高的原创色彩与较高水准的意识形态,它不仅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提供了理论指导与思想武器,统一整合了全党的利益与意志,而且切合当时中国社会与现代化进程发展的实际需要,在形式与内容上都真正成为本民族的、走向现代化的思维范式。因此它在价值上或利益上逐渐得到中国社会的普遍认可与信赖,并随着中共的胜利而内化于中国社会,成为对中共领导地位的思想文化(意识形态)上合法性基础的最强有力的辩护。
抗日战争的胜利,特别是中共及其领导人民军队、抗日根据地在抗战中的发展壮大,通过抗战,中共成为能与国民党具有平等竞争地位的强大力量。这样一系列的历史发展,随着全民抗战的胜利,使中国共产党内产生了以毛泽东为首的一批具有绝对权威的魅力型领袖人物。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则使国家和民族造就了一批优越卓直的新型领导人。
总而言之,中国共产党二十多年艰苦卓绝的多方面努力,其自身的不断发展、壮大和成熟,其领导的革命运动、其所主张的现代化发展新范式,日渐凸显蓬蓬勃勃难以抗御的态势,都是因为这一切契合中国国情并与“民心所向”相一致。中国共产党将革命从中心城市转移到被国民党所忽视的广大农村地区,实现了革命领导力量与革命主体力量的有机结合,找到了民众自动参与和组织动员参与的政治集合点,从而也就开启了中国革命的胜利之门。由于共产党人准确地把握了中国国情,不是将农民排斥在革命进程之外,而是视之为革命主体,并且通过有效的组织动员,将这股最强大的潜在政治力量发动起来,投入革命。中国共产党从城市到农村、再从农村到城市的战略次序安排,使其在革命过程中日益壮大,并最终完成了民主与民族革命,进而实现了社会主义革命,历史性地奠定了党在新国家中无可争议的执政地位。在中国共产党人身上,体现了一种理想与现实、价值与工具的高度统一,这在当时的中国是绝无仅有的。由此赢得了“民心”,中国共产党人也由此拥有了承当民族凝聚中心的自信。而充满了这种自信的共产党人则在与国民党的大决战中取得巨大成功,又进一步加强了“民心”对中国共产党的依归。中国共产党的成熟及其力量的发展壮大,使这个党具备了在中国实现党治模式的现实可能性。在某种意义上,具备这种现实可能性,既是赢得民心的前提条件,又是民心所向的结果。这样,形成了一种良性互动循环,进入了这样的循环之中的中国共产党,真正主导了中华民族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伟大历史进程。
[1][美 ]塞缪尔·P·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M].王冠华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142.
[2][美 ]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 (上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57.
[3][美 ]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 (下卷)[M].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181.
[4]北华捷报[N]1936-9-16.
[5][美 ]塞缪尔·P·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M].王冠华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366.
[6]毛泽东.论联合政府[M].中原新华书店,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