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用爱包裹的病
2011-08-15作家谢宗玉
作家 谢宗玉
《最爱》:用爱包裹的病
作家 谢宗玉
干了十五年警察,不经意间就调离了。只有在收拾抽屉的时候,一点点翻出时间留下的细碎,无法言喻的痛感才悄然漫上心头。晚上,邀请一个多年对我都很照顾的美丽同事去看电影,我的本意是想找一个小清新的片子,来挥去内心中那种无法承受之轻,孰不料竟撞上了最绝望的《最爱》,细细想来,我与这个职业的关系,很多时候,也挺绝望的。虽然这个职业已在我身上印下了很深的烙痕,但无论在公安呆多久,我都不适合干这行。用残酷的《最爱》来了结我这十五年懵懂光阴,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小成本电影,却配有如此强大的演出阵营。连群众演员,都会被细心的观众惊讶地发现,居然是一张明星脸。并且这些明星,几乎个个身怀绝活,出场便技惊四座。除了演技,我似乎还能从他们身上品出一种把自己献出去的宗教精神。我猜测,拍片子的时候,他们一定自愿把片酬降到最低。这并不是导演顾长卫的面子,以《孔雀》和《立春》而扬名的顾长卫虽然不错,但面子还没这么大。应该是电影的题材和主旨让他们心甘情愿降低片酬。
的确很牛B的一个电影,我几次都捕捉到了它近乎伟大的身影,可惜的是,那些伟大就如倏尔即逝的夜风,根本把握不住。换句话说,电影很多情节都在向着伟大之道狂奔,但突然间就犹豫了,徘徊了,止步不前了。有必须填的空白未填,有必须解的杂结未解。让人真是扼腕痛心。以致后来,我特别想知道编剧究竟是谁。如果认识,我简直要打个责备的电话,有如此给力的才情和才华,为什么要限于爱情的格局内?就像曼妙的烟花,最后不是冲向辽阔的夜空,而是被一个树杈勾住,只能在低矮的虬枝间挣扎着咆哮着乱响,吓得路人躲闪不及。
电影结束,三个编剧的名字显现在银幕之上。除顾长卫,其他两人竟连名字都没听说过。这让我再次疑惑起来,分明是个严肃文学的底子啊,按常理,一般编剧是没有这份深厚功力的,可为什么我连他们的名字都没听说,怎么会孤陋寡闻如此啊。
后来我才知道,《最爱》竟是改编于阎连科的长篇小说《丁庄梦》,改编后的名字分别叫做《魔术时代》、《魔术外传》、《罪爱》,最后才定为《最爱》。电影原有150分钟,商琴琴与赵得意的爱情,只占时三分之一,后来才删节成现在的100分钟左右。知道这些后,一切困惑便迎刃而解。片子之所以时时显露出它伟大的艺术质地,那是因为阎连科深厚的文学和思想底蕴;片子的细节之所以每每夭折于通往伟大的道路,是我们特有的审片制度造成的。在中国,如果不改变现有的审片制度,就莫想有伟大的作品产生。
除了以上遗憾,电影还有一个遗憾便是章子怡。尽管章子怡在电影花絮里声称在这部片子她达到了人影合一的境地,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谁是章子怡谁是商琴琴。但在我看来,章子怡却是这部片子惟一的不和谐音符。其他所有演员都有灵魂附体之功,附身于角色之上,只有她游离在角色之外。怎么看,章子怡都不像一个因为爱俏而卖血的乡村女子,举手投足间,端得仍是国际的范儿。当然,如果不是她这片红红艳艳的绿叶相衬,郭富城、濮存昕、蒋雯丽、王宝强、孙海英等等也显示不出花团锦簇、八仙过海般的超强效果来。角儿对角儿的陪衬是任何影片都避免不了的,不幸的是,这部片子是主角陪衬配角。
艾滋病是一种敏感的病,之所以敏感,因为它既是绝症,又是一种社会病。甚至还跟政治挂钩。以它作为表现对象的艺术作品少之又少。所谓“热病”不热。《最爱》能以它作为表现对象,其勇气和情怀就非常值得人尊重了。但如果你以为电影关注的仅仅只是艾滋病人群,说的就是艾滋病之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电影分明是以艾滋病为外壳,以爱情为线索,以人性为载体,讲叙了当代中国病入膏肓的农村绝症。在那个叫娘娘庙的山村,艾滋病的流传只是表象,真正流传的乃是灵魂之病。换句话说,在流行“热病”的同时,娘娘庙也流行着其他种种杀人的病。染于“热病”的某些人也许只烂了身体,而为利益不顾一切的赵齐全,整个心灵都烂透了。这才是真正让人痛心疾首的。
娘娘庙不但是中国当代农村的缩影,更是后工业时代整个中国的缩影。当我们把“财富至上、经济至上”奉为人生信条之后,我们民族乃以立足的其他基石便纷纷动摇了。人性懵懂的贪婪性,导演了人生黑色喜剧般的荒诞性。就拿由濮存昕扮演的赵齐全来说,在他自己眼里,他也许“齐全”了。物质上,他要什么有什么,然而他却没发现,他已将自己演变成了传统文明链上的孤家寡人。背弃祖辈,煎绞兄辈,夭杀后辈。“生不在苏杭”的娘娘庙村人就算死后都能上天堂,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整个娘娘庙都变成了一座豪华的陵园,那只喻示着所有村民的毁灭,喻示着整个人类再也找不到上帝应许的生存之地。但暴发户赵齐全怎么会懂得这些,为了财富的迅速膨胀,他甚至连自己九泉下的小儿子都不放过,用一桩完全不般配的华丽冥婚,匪夷所思地实现了与权力的荒唐联姻。在他看来,只要能与财富权势挂钩,什么都可以出卖。
对贪婪人性的批判,阎连科显然不是只针对某一部分人。事实上,在商业泥流裹挟下的现代社会,几乎所有人内心的贪婪,都被无限度地放大了。这正是为什么那些身患“热病”的人,死到临头,还要想方设法拽住那些蜗角微利不放。比如私藏公粮的粮房婶,夜偷红绸袄的老大爷,瓜分学校器物的部分热病患者,甚至包括偷情的赵得意和商琴琴。已是扳着手指过日子的他们,还那么舍不下身外之物,真让银幕外的观众泪笑无声。然而,就算我们的时日还是个未知数,但生命的大限却一直在不远的前方等着我们,那些身外之物,我们又有几个人能放弃呢?我们笑他们,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
情爱以不道德的暧昧开始,最后居然散发出圣洁的光辉。过程的暗渡,或许并不为更多观众觉察。却是这部片子另一个意味深长的地方。很显然,如果只有一方身患热病,赵得意与商琴琴是不会产生爱情的。爱情的产生,的确是一种世俗关系的开始。它跟世上所有利益关系的诞生相差无几。不可否认,几乎所有的爱情,都是“门当户对”型的,哪怕只是主观上的。如果是出于单纯的怜悯,王子是不会爱上灰姑娘的,是灰姑娘身上的某些特质,让王子觉得即便让皇家身份失衡也在所不惜,这才有了一段佳话。爱情的伟大之处,是在爱情开始之后。当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可以抛付自己的一切时,爱情才会让人感慨万分。赵得意与商琴琴最初在房顶上偷情,只是寂寞肉体的互相索取,到后来,便是灵与肉的交融了。既然马上要死了,就让我们在死之前,以全部光热来烛照另一人。这才是最最打动人心的地方,爱情就这样在濒临死亡的身体上打开了灵魂的生之门。
坚守传统道德的赵老头,已被残酷现实逼入死角,他踽踽独行的背影终将被历史的斜阳掩抹。除了像赵齐全那样随波逐流,盲目而自大地苟活于世,人类似乎别无他途。但事实上,电影还给人类提供了一条隐蔽的通道,那就是由王宝强扮演的大嘴所散发出的光芒。大嘴一出场,我立马想起了《阿甘正传》里的阿甘,他们就像山野间一株迎风含笑的花草,似悟未悟,似醒非醒。他们的智商和情商看起来较低,其实却是刚刚好的那种,再高的话,人就会懂得操纵欲望与同类一竞雄雌,同时还会深刻感受互相倾轧的绝望和痛苦。再低的话,又不利于个人在日常生活下与他人和谐相处,并获得适可而止的生存资料。热病对大嘴来说,竟是可有可无的。有它不悲,无它不喜。死亡于他,就像喇叭没电了一样自然而然。这种超然物外的懵懂,不但电影中没有一个人物做得到,就算是大智慧的高僧,穷其一生恐怕也无法修炼出来。很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题为:生存不需太多智慧,或许真是这样的?依我看,人类所有的烦恼,几乎都是由高智商和高情商带来的。这大概是生而为人的全部悲剧的渊薮吧?如果说商琴琴和赵得意的爱情给死亡之途提供了一盏明灯,那么大嘴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生存方式,则可烛照人类一生的道路。惟一大嘴,才是欲望、疾病、荣辱、死亡等任何东西都击不垮的懵懂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