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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红色经典”改编到“底层叙事”
——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经验的一个美学视角

2011-08-15陈超

文艺评论 2011年1期
关键词:红色经典左翼底层

○陈超

从“红色经典”改编到“底层叙事”
——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经验的一个美学视角

○陈超

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一个美学原则是建立在“红色经典”改编与“底层叙事”的关联上的。回顾世纪初“红色经典”改编的发生境况,反观中国知识界对“底层文学”的命名与阐释,我们会发现,新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审美向度和精神吁求,不仅需要超越“左翼”文学的历史痕记,还需要出离在历史尘埃中不断翻找时代文学思潮“注脚”的话语策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体认在历史行进中文学的时代元素和精神色彩,发现当前底层文学中“公民性”审美范式的客观存在。

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进程有一个抹不去的底色,即文学的政治性向度。作为一个时代政治文化的产物,历史无法否认“红色经典”的客观存在,自然也不能把它简单地归为“全面专政”而一弃了之。而恰恰相反,伴随着“红色经典”与“底层叙事”之间某种动态关系的发现,新世纪文学为迅速建立起自己的文学成规和语话体系,已经开始借重返上世纪“五四文学”、“抗战文学”、“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中去寻找某些历史仍未耗尽的思想因子和精神活力,并以此来作为其当下创作原则和审美向度的补充。于是,随着近年来“文学的主体性”、“向内转”、“文化热”、“现代派”等一系列概念提出,“红色文学”也得以通过改头换面的形式使自己历史“合法化”。但这个过程却似乎更像是一个陷阱,因为新世纪文学正是通过强化“红色文学”中政治化、非文学化的文本缺陷,来作为对其进行随意批判和颠覆的理由,其中加于适当的鉴定和甄别,逐渐建构起它“去政治化”、“回归文学自身”的主流文学史叙述。从这个层面上来看,世纪初“红色经典”的改编,更可视为是对“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一种清算、反拨、矫正或是超越。

事实上,对红色经典的“改造”在一定程度上不得不冒随意“捏造历史”、“颠覆史实”的危险,并备受人们的质询。雷达就曾认为:“许多‘红色经典’包括样板戏,乃是左翼审美文化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积累和不断的总结经验的产物,有的甚至是一种‘结晶体’……所以改编改写未必不可以,却需要足够的见识和功底,方能成功。否则,不过是短期的市场行为和旋生旋灭的泡沫而已。”①

事实也在于,人们试图以新的角度与方式去阐述红色经典的历史意义及存在价值时,却时常因缺乏基本面上的思维视角与理论系统,使文本意义与历史价值在改编和重读中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流失,改编后的文本呈现的更多是消费主义策略对历史的集体记忆的错位、泛人性化消解与英雄主义向往的冲突、反意识形态扭曲与市场经济贬低红色经典等等。于是,在物欲与精神、感官与刺激、全球化与本土化等错综复杂因素的碰撞、纠缠与冲突之际,中国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的移民潮和底层生存困境重又唤起被淹没在“历史”、“改编”喧嚣声中的批判精神。迎着这股批判现实主义的锋芒,新世纪文学自觉地从“回顾历史”转向为“审视当下”,从“纠正过错”倾向于“关注现实”。这种情形的出现,借用陈福民的话来说就是:“由于社会历史变革的缘故,以往据以分析社会结构的阶级和意识形态理论几近销声匿迹,“底层”的说法因此成了一个权宜之计。”“底层文学”真正地具有了强烈而尖锐的社会阶层指向。”②这一说法,有效地揭示出当前“底层叙事”与“红色改编”内在的某种关联性。

这种关注当下“底层”的现实主义文学情结,以及随之而来对“现实主义”、“民族性”、“人性”与“阶级性”的探讨,不仅反映了重温“红色经典”与“关注底层”叙事之间某种历史意识上的相似性,也可看作是对中国文学社会批判意识的一种延展和发扬。这种历史关系的逻辑性主要体现在:在阶级斗争激烈的年代,激进革命热情通过诉诸于阶级矛盾来寻找斗争的合理性,“阶级矛盾”是文学的主要表现主题;而到了新的历史发展时期,虽然原来的阶级斗争已然消失,但不同社会阶层的矛盾却随之突出。然而,这种对矛盾的概括似乎一时在现行的社会中难于找到恰当的话语,就在潜意识中致使革命文学关注的“工农阶级”被历史地转化为现代社会的“底层”。这种观点并非始于当下。2006年邵燕君在《“写什么”和“怎么写”——谈“底层文学”的困境及对“纯文学”的反思》中提出:“‘底层文学’的现状迫使我们认真思考有关‘社会主义文学遗产’的继承问题,如果说‘工农兵文艺’的创作理念和生产体制已经解体,是否意味着其中的一些优秀传统也要被彻底地丢弃?能否经过改造得到继承?‘底层’的故事,就是以工农兵为主体的‘人民’的故事。”这里“人民的故事”与近年来“人民性”的提出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另一种意见却认为“底层写作”接续的中国文学中“问题”小说的传统,是叶圣陶、冰心、赵树理、刘心武等人关注社会和政治“问题小说”的延伸,是新的历史条件下典型的“问题文学”。这一命提的提出,其中关涉的不仅是底层文学与“左翼”文学传统是否存在关系的问题,还关涉到底层文学如何在新世纪中获得其自身审美范式的建构以及其创作价值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定位问题。因此,有必要对其进行不断反思和深入探讨。

新世纪文学所表现出的强烈重诉历史的欲望,不仅反映了它试图摆脱现实桎梏寻求改写片面政治化途径的文学愿望,也体现了转型期中国社会现实的某种精神吁求。进一步来说,如果红色经典的再解读是为了瓦解特定历史情境中文本业已板结的政治化定见,为了拆除“意识形态文学观”叙事的话,那么其所倡导的为弱者呼吁,关注社会公平,仍然是左翼文学的核心理念。在这个层面上,“文学终究属于意识形态,当然是审美意识形态的。”③而近年来在对“底层文学”命名与论争中,就有将这一话题逐渐演变成为意识形态竞技场的趋向。“底层文学”倡导者不但在“左翼文学”传统中汲取其理论资源,还将其纳入到“左翼文学”的发展脉源中以求得其合法性——“在某种意义上说,‘底层文学’是‘左翼文学’传统失败的产物,但同时也是其复苏的迹象”,④是一种“新的美学原则”。凡此种种,也引起诸多的质询,如有人警告其以“文学的名义”进行的对文学的歪曲与遮蔽,这“过度强调‘左翼’传统与底层关系,只能重新陷入意识形态对立的泥淖”。⑤

何谓“左翼文学”?李云雷提出:“‘左翼文学’也可以称之为‘革命文学’、‘社会主义文学’或‘人民文学’,其特点是追求社会平等、反抗阶级压迫、强调人民性与现实批判。”⑥刘勇、杨志则认为:“左翼文学运动是20世纪20——30年代兴起的,并在20世纪40年代得到了强健的发展,关注底层、为弱势群体呼吁是其重要特色。”⑦综合来看,这一文学潮流可以上溯到20世纪20年代的“革命文学”,并由此开始,经过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20世纪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以及后来的“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等。

国内文坛对左翼文学的评价普遍不高,认为它们艺术水准偏低,审美意味不强,这恰好也是底层文学目前所存在的主要问题。具体表现在:其一,过度泛滥的苦难渲染。底层文学试图从反映底层民众的生活境遇出发,借助“苦难”这一主题来超越非历史化的语境,并重新尝试构建严肃文学在新历史化条件下的可能性这一做法,因当前大众多维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未能取得很好的理解与接受。其创作的本质与效果、目的与内容难于达成一致,甚至产生分裂。用洪治纲的话说就是:“很多作家写到‘男底层’便是杀人放火、暴力仇富,写到‘女底层’常常是卖身求荣、任人耍弄,不仅人物命运模式化,故事情节粗俗化,而且人物性格也是扁平的,不见温暖,不见尊严,一律大苦大悲,凄迷绝望,鲜有十分丰饶的精神质感。”⑧虽然这种说法过于极端,但其存在着严重模式化、粗俗化和平面化的艺术性和审美性倾向却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其二,难于克服的“二元”对立思维。或许我们都会承认,当前“底层叙事”是以城乡二元对立而导致人的困境被植入文学史的,这一矛盾的社会心理误区来源于——现代文明所暴露的弊端在一方面使人们先入为主地将城市文明定性为“恶”、把乡土文明定性为“善”的同时,另一方面却在日常生活到个人精神追寻和理性维度上对“城市”持有好感。因这种悖论,长期以来使底层文学在或维护、或批判的极端道德判断上难于调和、左右摇摆,并在美学范式上常常陷入“美乡村、丑城市”的简单思维逻辑。对此,曹文轩先生就曾尖锐地指出,当下的中国正充斥着“憎恨学派”、“怨毒文学”,“中国当下的文学浸泡在一片怨毒之中。这就是我们对中国文学普遍感到格调不高的原因之所在。”⑨这种以道德性代替文学性的做法在“底层写作”中体现得相当突出。

正视“左翼文学”的传统教训和“底层文学”的现实缺陷,将有助于我们正确地理解当下并寻找未来。而“左翼文学”的最大教训却在于它在发展的过程中由于主流意识的强行介入,使文学的主体性与艺术性被边缘化,最终被沦落为一种主流意识形态的宣传、控制工具,并在逐渐“一体化”的同时排斥了其他形态的文学样式。因此,对当下的“底层文学”来说,如何保持对“新意识形态”足够的警惕性与距离感,并在艺术探寻和思想层面上寻求文学与“底层”最为关联的价值所在,是保持其自身批判性长久不衰的根本所在。

“重返”革命文学语境和关注“底层叙事”所表现出来批判现实的文学欲望,关涉的不仅只是创作方式变化的问题,更重要的还在于它内在现代意识和精神质素的时代呈现。但让人不解的是,反观近年来底层文学纷纭复杂的命名仪式,“底层文学”被更多地冠之为“国民性”、“人民性”、“左翼性”或“新国民性”、“新人民性”、“新左翼”等文学特性,而鲜有人从当下的话语语境去建构其新的时代指称。事实上,不管是“国民性”、“人民性”、“左翼性”等的命名,还是在其前面加之以“新”字以示区别,其命名的方式都基于这样一种事实,即他们都是通过重返历史的语境中去“挖掘”底层文学的存在依据与价值立场的,缺乏面对未来的对它全新概念的“建构”。这种趋于“保守主义”和“复古”臆想的文学心态和只在历史尘埃中翻找时代文学思潮“注脚”的话语策略,虽然有时不失为明哲保身和左右逢源的“学术之道”,但却总让人有那么一种舍本逐末的感觉,理应得到合适的纠正。

笔者认为,“底层文学”正是在反映中国坚硬社会现实,批判当前不合理权力体制中获得了它独特的美学原则和历史价值。这如同李云雷在《新世纪文学中的“底层文学”论纲》所说的:“它与中国现实的变化,与思想界、文学界的变化紧密相关,是中国文艺在新形势下的发展,也是‘人民文艺’或文艺的‘人民性’在新时代的发展。”因此,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新的美学原则”是一种简单地以西方的、现代主义的既定美学标准来规范中国文学的话,那么当前底层文学蕴含的“新美学原则”则是中国的而不是西方的,是当下实践的而不是套用别人的。

对这种新世纪的文学审美特性,笔者暂且把它定义为:“文学的公民性”。很明显,这种“公民性”是相对于“人民性”、“国民性”、“左翼性”提出来的。虽然这种命名冲动有“五十步笑百步”的嫌疑,但前者与后者在概念的提出与价值的指向上却是完全不同的。底层文学的现代性问题在某种程度决定了其“公民性”的客观存在。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在给中国社会带来了巨大变化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不可避免的矛盾和问题,如贫富分化、城乡分化、物欲横行等等。于是,近年来无论是经济界“三农问题”政策的提出还是“抑制房价”的呐喊,抑或是文学教育界“人文精神”的讨论或“文化强国”的提起,都体现了中国现实政策的不断调整和逐步完善,那即是,中国已经从“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经济策略开始转向为“如何让全民共享发展成果”的现代理念。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克服社会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和城乡分离,以保持社会的稳定和国家的繁荣,这也是产生底层文学批判精神和现代意识的根本原因。因此,纵观当前底层文学的发展,这种文学的现实主义审美诉求,不仅是对过去文学僵硬意识形态化的反拨需求,也是中国文学精神未来走向的一个必然之途。

底层文学,作为源于我们对时代和现实最为切身、最为敏感的切肤之痛的文学形式,它应该具有其自身独特的文化关怀与政治意识,而这一关怀和意识也是绝非传统语境中“人民性”、“国民性”概念所能涵括的。如果无视这一点,随意混淆和扩大底层文学的内涵与外延(比如借用概念),就等于取消了其作为一种新世纪文学思潮的意义。然而,这种“公民性”的美学原则主要体现在哪里?这里借用高小康《从“寂寞”走向公民美学》一文中的概念给予说明:“所谓公民美学,它指的是美学研究为自身所寻找到的新的历史主体意识。一方面,它不同于以往的人民美学,不再无限制地以共同体为强制性依归,使得个体消弭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这需要凸显审美的个体存在意义与个性风格;另一方面,它也不同于当下的市民美学,不再僵固地抵制共同体的向心力,更不会教条性地持守某种身份政治立场。”从中可以看出,公民美学其实是对人民美学与市民美学的否定之否定,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一种对新与旧、现代与传统、政治与消费等系列话语张力的平衡和持守。而这一股张力,也因有了时代的元素和色彩,使历史行进过程中的个体生命意识与国民社会信仰能在文学中得以和谐共生。

为更好地理解这种“公民性”,还有必要参照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提出的“自由主义的反讽主义者”的概念,他认为:“所谓自由主义者,乃是相信‘残酷是我们所作所为最糟糕的事的那些人’……‘反讽主义者’认真严肃地面对他或她自己最核心信念与欲望的偶然性,他们秉持历史主义与唯名论的信仰,不再相信那些核心的信念与欲望的背后,还有一个超越时间与机缘的基础。在‘自由主义的反讽主义者’的这些无基础的欲望当中,包含了一个愿望,亦即希望苦难会减少,人对人的侮辱会停止。”⑩在这里,罗蒂提出的问题就是人如何才能合适地处理对社会的历史性看法和当下普遍性信仰之间的关系?而反讽主义者,就是对历史和现实不断进行质疑和批判的知识分子,他们力求在将问题不断地历史化、脉络化、合理化的同时,欲求窥破普遍性话语和终极词汇背后的意识形态与历史迷思。对于这种纯粹的反讽主义,罗蒂认为它可能会造成“一切都是利益和权力的斗争。民族利益总让人有一种舍本逐末的感觉,和民族团结好像全都消失了,爱国主义自然也属于‘虚假意识’之列”。在此,他提出文学作为美学特质的想象力,应该起到批判性和现实凝聚性的功能,从而变文学“我能知道什么”为“我应该做什么”的这一精神伦理层面上来——这也是中国文学在“重返”经典和“关注”底层中所要追求的目标和意义之所在。

当前文学之于现实、之于政治的美学向度至此已经彰显无遗。这种“公民性”美学诉求隐藏着文学的现代性意图,即如何才能在调和个体与国家集体之间的张力基础上,塑造出一种属于新时代的文学气质与精神品格,如何在现代公民的社会政治结构中寻求其自身的价值定位与精神归宿。因此,如果说红色经典的再解读是带有为特定历史情境中的文本进行某种“改造”、“辩护”,是对历史重新敏感领悟的话,那么“底层文学”所揭示的现实问题则体现的是它对现实语境的敏锐体察,而这两者恰好属于文学批评的“历史意义”与“现实价值”的两个维度,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从“人民性”、“国民性”、“左翼主义”的问题重启到“公民性”美学原则的提出,在此,笔者除了表明新世纪文学需要一种“不惮于前驱”的美学向度之外,更是一种姿态、一种心理、一种热切的渴望,以及对新世纪文学创作实绩与未来趋势的充分肯定。

(作者单位: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

①③雷达《当代文学审美趋向辨析》,《2004年中国文论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72页,174页。

②陈福民《关于“底层文学”命名的知识问题》,《探索与争鸣》,2008年第5期。

④李云雷《新世纪文学中的“底层文学”论纲》,载《文艺争鸣》,2010年第11期。

⑤刘卫东《底层文学的追寻与迷失》,载《河北日报》,2008年3月14日。

⑥叶祝弟《底层文学,未完成的讨论》,载《探索与争鸣》,2008年第5期。

⑦刘勇、杨志《“底层写作”与左翼文学传统》,载《文艺报》,2006年8月22日。

⑧洪治纲《底层写作仅仅体现了道德化的立场》,载《探索与争鸣》,2008年第5期。

⑨曹文轩《混乱时代的文学选择》,载《粤海风》,2006年第3期。

⑩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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