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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全集》系年辨正
——兼论若干篇章的文献意义

2011-08-15徐强刘雨

文艺评论 2011年1期
关键词:编年全集汪曾祺

○徐强 刘雨

《汪曾祺全集》系年辨正
——兼论若干篇章的文献意义

○徐强 刘雨

汪曾祺是新时期以来读者面最广的作家之一。其著作出版种类之多、重版之繁复、印数与销量之庞大,在同侪中罕有其匹。晚近以来,汪曾祺更成评论界热点,关于他的研究专著、论文层出不穷。对于这样一位作家而言,一部全面、可靠的作品集是不可少的。较大规模的文集,目前有两种,一种是由陆建华主编、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五卷本《汪曾祺文集》,这是在汪曾祺生前所出版的最全的文集。第二种是作家去世后之次年(1998),由邓九平编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八卷本《汪曾祺全集》。后者是迄今为止收录最全的汪集,在作品搜集、分类(汪曾祺诸体兼擅,更以“小说散文化”著称,其小说与散文界限模糊,有些作品在分类方面着实令人挠头)、编年、校订方面都做了很多工作。可以说,近来的研究者无不得力于这部全集。

但众所周知,一部真正的“全”集并不容易编纂,往往需要持续的拾遗增补,使趋向于完整、准确。《汪曾祺全集》问世以来,早期佚文发掘工作迭有进展。①当代部分,笔者也辑得佚文逾20篇待刊布。至于《全集》系年方面,也留下了若干问题有待解决。顷闻新版《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在整理编辑中,本文就编年问题作一探讨,兼涉编年与作品意义之关系,俾能有补于学界,并能为新版《全集》编辑工作提供参考。

《全集》“未编年”部分篇目的系年确定

《全集》编写体例,首分体裁,次定编年。体裁以散文作品最多,但有多篇编者未能查考写作时间,统归“未编年”,入第六卷中,为数四十有余。事实上,其中不少是有迹可循的,而一旦系年确定,有些篇章的意义就显得非同一般。试择数例考证如次。

《与友人谈沈从文》一组三篇,其中《给一个中年作家的信》中说:“对于美,他永远不缺乏一个年轻的情人那样的惊喜与崇拜。直到现在,七十八岁了,也还是那样”。按,沈从文出生于1902年,七十八岁当在1980年。又说他“五十年代以后,基本上没有再写什么。沈先生放下搞创作的笔,已经三十年了”,于年代也颇契合。据该文交代,当时“出版社要出版沈先生的选集,我想在后面写几个字”,“只能零零碎碎地写一点”,“以上,我说了我写这篇后记的难处”。从语气推测,汪要写的是某个选集的后记之类的评论文字。1980年正是沈从文热刚刚萌动之时,几个版本的沈从文选集、文集都在酝酿中。②当此之际,汪以沈从文高足的身份受邀写作或主动写作此类文章,都是顺理成章的事。组中其余两篇——《一个乡下人对现代文明的抗议》、《水边的抒情诗人》极有可能就是信中提及的、所谓“零零碎碎的”那些文字的组成部分。而另一篇重要的评论文章——《沈从文和他的〈边城〉》很可能也是其中之一,后者撰于1980年5月20日。③恰恰也是在这篇文章中,汪曾祺触及了“与某作家谈沈从文”的事:“有一个很有才华的小说家对沈先生的小说存着偏爱。他今年春节,温读了沈先生的小说,一边思索一个问题:什么是艺术生命?”这和《给一个中年作家的信》中所云“春节前后两信均收到”完全吻合,更加坐实一个推测:《与友人谈沈从文》撰于1980年春、稍早于《沈从文和他的〈边城〉》。不过20世纪80年代初期出版的几种重要选集中均未见收录这些篇章,是否发表或收录于别处尚待考。

编年既定,那么这一组文章的特别意义也就显露无疑了。作为沈从文艺术衣钵的继承者,汪曾祺对乃师始终虔敬如一,艺术上更是褒扬无余。鉴于沈从文在解放以后的处境,汪曾祺自然也不便公开表达这种态度。仅有的一次例外是1957年五、六月份,他在一个座谈会上大胆放言“写文学史是个复杂的工作,已出版的几本,都有教条主义,往往以作家的政治身份来估价作品。对沈从文先生的估价是不足的,他在1930年写了三、四篇同情共产党人受迫害的文章,他的情况很复杂,不能简单的对待,应该重新研究。”④其时沈从文的处境稍有改观。所以当20世纪80年代之初,文艺空气渐暖,沈从文被出版界“重新发现”、即将复出文坛的时候,汪曾祺兴奋之余重提旧念,及时地用“零零碎碎的文字”写下了对沈从文的评价,以正视听。这几篇文章满怀激情地广泛论述了沈从文的思想、为人、艺术成就与价值,激烈反驳了一些“流行的、轻率的说法”(如说沈从文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空虚”的作家),甚至不无激愤地质问“我们的现代文学史(包括古代文学史也一样)不是文学史,是政治史,是文学运动史,文艺论争史,文学派别史。什么时候我们能够排除各种门户之见,直接从作家的作品去探讨它的社会意义和美学意义呢?”置诸20世纪80年代之初,这不啻是振聋发聩之问。汪曾祺是“沈从文热”中的核心人物,此后他写下了关于沈从文其人其文的很多作品,有不少已成为当代散文或文学评论的经典之作。这一切都是在实践他1957年所倡导的“重新研究沈从文”的宏愿,无意间也暗合了重写文学史的浪潮;如果考虑到上述几文的写作时间,我们就更加认清:汪曾祺这几篇文字,在相当程度上为重新评价沈从文起到了“定调”的作用。

《从戏剧文学的角度看京剧的危机》《宋士杰——一个独特的典型》两篇,编者似依原稿编入《全集》,对其发表出处未加调查,故此系年失据。实际两文分别刊于《人民戏剧》1980年第10期和1981年第1期,成文日期也大致可考。这种未免“轻率”的处置,证明编者大大低估了这两篇谈戏文章的重要意义。下面的推考或许能凸显它们的本来价值。

这两篇的撰写都与1980年的“全国戏曲剧目工作座谈会”有关。该座谈会由中国戏剧家协会、文化部艺术局、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联合召开,从1980年7月12日直开到31日,参加会议的有29个省市区的二百多位戏曲工作者。当时的报道称“会议的中心内容是回顾三十年来戏曲改革的历程,总结三年来戏曲剧目工作的经验,肯定成绩、探讨当前存在的问题,进一步繁荣和发展戏曲事业”。⑤座谈会发言陆续在相关报刊发表,《人民戏剧》也从第8期开始每期发表几篇,汪文排在第11期。《危机》称“京剧的确存在着危机……从它和三十年来的其他文学形式新诗、小说、散文的成就特别是近三年来小说和诗的成就相比较来看,京剧是很落后的”,话题完全和座谈会吻合。显然汪曾祺出席了这次全国瞩目的、马拉松式的大型座谈会。因此可以断言,《危机》系座谈会上首先发表。而《典型》一文中有“在去年的全国剧目工作会议上,有一个省的代表介绍经验……”之语,又发表在1月号杂志上,则其定稿必在1981年1月。

众所周知,1976年以后,作为京剧编剧一度走红的汪曾祺,因受审查而在文坛消隐两年多。1979年开始“复出”,但他的复出不是直接回到戏曲界,而是重拾了十几年前的“旧业”,试探性地撰写发表了几篇民间文学论文和小说。而在戏曲界的复出则要滞后一些——就在“剧目座谈会”之前仅仅半年,即1979年12月13日,中国戏剧家协会召开了“京剧艺术座谈会”,首都京剧界著名演员、导演、京剧教学工作者40余人参会,那时汪曾祺还榜上无名,⑥虽然按照影响来说他是不应该缺少的人物。因此,半年之后获邀参加“剧目座谈会”并连续发表《危机》与《典型》两文,标志着他在戏剧界的复出,也标志着汪曾祺头上某种无形禁锢的消失和文艺活动的全面恢复。这就是该两文的重要意义。正是从它们开始,汪曾祺的戏剧活动又一次活跃起来,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发表了若干篇戏剧戏曲方面的论文、演讲,并创作了八部戏——而之前这位剧作家的全部作品总共才只有四部!另一方面,在历次戏曲讨论中,汪曾祺都是“唱衰”派,他不断发表“杞言”,字里行间满含对传统艺术的珍爱,以及对其当代命运的忧虑感、急迫感和使命感,所有这些,也都肇始于1980年之初的这两篇文章。

《关于〈受戒〉》和上两篇大致写于同一时期。该文的重要之处在于,正如文中所言,此前他还“从来没有说过关于自己作品的话”,这一篇就几乎是汪曾祺第一次“夫子自道”,故成为最常被人提及和援引的一篇。惜乎它也被编者列入“未编年”。其实写作时间不难确定。它发表于《小说选刊》1981年第2期(2月3日出版)。此前,《受戒》发表于《北京文学》1980年第10期,引起文坛轰动,《小说选刊》迅即转载,并邀请作者写了这篇创作谈。显然成文当在1980年末或1981年初了。

《传统文化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影响》一文,简单论列中国现当代作家所受传统文化影响,以常识性介绍为主。从行文口气判断是对不了解中国文坛的人所作的讲话稿。1987年9月到11月,汪曾祺应邀赴美国爱荷华大学参加保罗·安格尔与聂华苓主持的“国际写作计划”。查此间所写《美国家书》(收入《全集卷八》)可知,居美期间汪曾祺在爱荷华大学及东部各大学作过多次演讲,其中11月上旬在三一学院和马里兰大学的演讲即为此题。11月16日写给妻子施松卿的信中说:“在三一学院和Maryland讲的是《传统文化对中国当代作家的影响》。在三一学院讲的不成功……当翻译的系主任说英文稿翻得很好,是很好的英文,问是谁翻译的,我说是我老伴,他说:‘你应该带她来。’同样的内容,在Maryland讲得就很成功。”⑦可见,该文并非演前临时写就,而是出国前夕,在北京就已撰成并由施松卿译为英文的,时间或在当年8月顷。

《我的创作生涯》,文前文后没有任何标注说明。经查此文曾载《写作》1990年第7期。从全文内容和所提到的“关于写作艺术,今天不想多谈,我也还没有认真想过……”等用语判断,显然是一份讲稿。⑧至于演讲时间,文内有一句透露了消息:“我二十岁开始发表作品,今年七十岁了,写作生涯整整经过了半个世纪。”按,汪曾祺1920年出生,70岁应该是在1990年。笔者直觉该篇系对鲁迅文学院学员所讲,遂查访了1990年前后各届学员若干位。其中内蒙古乌海作家、第六期进修班学员郑达提供的《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⑨一文证实了笔者的猜测。郑达在文中简要记录了汪曾祺为当期学员授课的内容:“一上午三个小时时间,他讲了自己的创作历程、文学观点和自我评价”。对照《我的创作生涯》一文,内容基本吻合。又蒙郑达先生见告,鲁迅文学院第六期进修班时间为1990年3月到7月,为期四个月,而汪曾祺是该班第五个主讲作家。那么该讲座应该作于此间当可确证。

第六卷“未编年”《严子陵钓台》一篇没有系年月,亦未见发表于任何报刊。1992年10月出版的《蒲桥集》收了此篇,或许这就是初次问世。文中说“我小时即对桐庐向往……因此,友人约作桐庐小游,便欣然同意”。显然是到过桐庐之后所撰游记。又文中少有对桐庐美景的直接描绘,而是多引文献,议论严子陵事迹,故不似游历期间即兴作文,而是游历后回京不久所作。桐庐之行的时间就成为关键。按浙江应算汪曾祺足迹所至次数较多的省份,除了1947年在上海教书期间曾往游以外,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因和温州籍作家林斤澜的密切关系,故有数次游浙。其中1991年秋的永嘉、苍南之游和1995年秋的瓯海之行,各种记述十分详尽,唯桐庐之行少有信息,汪氏本人的其他文章也绝少提及。目前文献可征者,为何志云《赤子其人》⑩一文。何文说:

10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随汪曾祺先生参加《人民日报·海外版》在桐庐组织的笔会。一天晚上突然接到北京长途,说沈从文先生去世了……第二天一早,汪老来敲我的房门,眼睛红红的,手里拿着一叠稿纸,说连夜写了篇文章,让我看一看……文章的题目是《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文章写得颇费心血,我一下子懂得何以要花汪老一夜的时间了。文章当即传真出去,很快就发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

先要指出,何志云的回忆略有失误。《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一文首发于《人民文学》1988年第七期,而不是《人民日报·海外版》。而且,无论从行文口气(“沈先生逝世后,傅汉斯、张充和从美国电传来一副挽联。”)还是文章规模看,都不可能是接到噩耗当晚的急就章。这个误记引起了一些讹传。真正发表于《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是较短的《一个爱国的作家》一文(文末注写于1988年5月15日),当月20日见报,何文所指的那篇急就章当是此篇。不过,沈从文逝世于1988年5月10日,若果系汪在沈逝世当天就接到噩耗且连夜撰文,那么日期又差了五天;有一个可能是汪在文章电传出去后又作了改动,因把成文日期写作15日。不管怎么说,我们据何文可以推知汪曾祺的桐庐之行在1988年5月。显然,《严子陵钓台》的成稿时间也当在此后不久。

《戏曲和小说杂谈》只标“根据讲话整理”,未注原发地和出处。实则该文刊于《山东文学》1983年第11期。据该刊9月号报道,当年四月,山东德州举行文艺创作会,邀请北京市文联的邓友梅、从维熙、林斤澜和汪曾祺讲课。经各主讲人审阅后的记录稿从第9期开始陆续刊发。

《香港的鸟》一篇提及在港与艾芜、张辛欣各有一段关于鸟的对谈,又说“临离香港,被一个记者拉住,问我对于香港的观感……”,显然是香港之行后返京所作。汪上世纪80年代赴港、过港三次,与艾、张同行者唯1985年的6(10)月的香港之行。是次出游,乃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香港,同行者有艾芜(团长)、张辛欣、古华、高晓声等。汪曾祺至少还有一文记此行:《香港的高楼和北京的大树》,刊《光明日报》1986年2月23日。《香港的鸟》作期必去此不远——1985年末或1986年初。《全集》收前者入第三卷,后者却入“未编年”,又未免失察。

同法可以推论《菌小谱》的作年。文中说“我在昆明住过七年,离开已四十年”。按:汪曾祺于1946年7月离开昆明经越南、香港转赴上海,“离开已四十年”。据此判断,该文写作时间为1986年。

《〈一捧雪〉前言》,已见于第七卷《一捧雪》,属重收之文,当予剔除。至于作年,彼处明确标注“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五日记于密云水库”。

《寻根》、《水母宫和张郎像》、《坝上》三篇从行文细节看,是应香港报刊约稿撰写的。发表于何处尚不清楚,但有一线索或可参考。1987年汪曾祺赴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系经香港转机。查当年8月31日香港家书,有“到港当日,即买了一块CITIZEN石英表,二百七十五港元……这是用大公报的稿费买的”。是否香港《大公报》所发正是这三篇文章,因资料不便暂未确证,尚待进一步查考。

上述考辨,端赖文献,坐实者已占“未编年部分”的三分之一。若再详加考索,并辅以手稿纸墨字迹、知情者查访等其他手段,相信多数篇章的系年是能够解决的。

《全集》误编年诸篇辨正举例

编年体《全集》会遇到的一个问题:以创作时间为准还是发表时间为准?目前《全集》处理方式不统一,有的按写作时间,有的按发表时间。如《鸡鸭名家》1947年初写成,1948年六卷三期《文艺春秋》发表,《全集》收入1947年下。《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是1987年访美期间所做演讲并追记成稿,发表于1988年3月16日《文艺报》,《全集》收入1987年下。编者又似乎遵循一个潜在原则:尽量按写作时间编年。这个原则是对的,这也是许多成熟、严谨的作家全集的惯例。但《全集》编者过分依赖了现成信息,即原文有写作日期的,按写作日期;没有日期而有发表时间的,则按发表时间;两者皆无,迳入“未编年”。其实,很多作年失记的文章,经查考后还是能够确知的。兹以两例举隅。

全集一卷收《异秉》,末记“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三日写成。上海。载一九四八年第二卷第十期《文学杂志》”,并据此排在1948年最后一篇的位置。查《文学杂志》,本文后只注“十二月三日写成。上海。”则成文日期中的“一九四八年”是《全集》编者加的。不过这个年份是想当然的结果。因为当期《文学杂志》出版日期为1948年3月1日,写作时间决不会在此之后,那么所谓“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三日写成”当属误记。战后汪曾祺在上海生活时间是从1946年年中到1948年春,则本篇写作年份当为1946或1947年。检视《全集》第一卷所收上海时期发表的诸篇作品,确实有写成积压两年后发表者,但多为战事在昆明写作诸篇,殆因出版业困顿萧条、刊行不易,战后京沪各大报刊元气恢复,才陆续面世。到1947年后,基本是随写随发。由此推断,《异秉》最有可能的成文年份是1947年。

《索溪峪》,刊《桃花源》1988年第1、2期合刊。原文未注写作日期,因发表时间在1988年,故被收入《全集》第四卷,系于1988年下。后来有学者据此附会,称1988年5月汪曾祺应邀参会作湖南常德之游云云,此是想当然尔。

《索溪峪》开头交代“五月二十六日,北岳通俗文学讨论会在常德召开,我应邀参加”,这是省略年份、只提月日,这显系当年提笔记述口气,即本文作于游索溪峪不久之后。查有关资料,可知被省略的年份为1986年。

时任北岳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张成德在2008年曾记述道:“1985年我做了北岳文艺出版社的第一任总编辑,对于出版商来说,作家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为了更好更多地联系他们,在1986年夏我们在刚开发不久的索溪峪,即后来闻名遐迩的张家界开了个座谈会、神仙会。记得有汪曾祺、浩然等名作家……”又据北岳文艺出版社主办的《通俗文学选刊》1986年第4期报道,会议召开时间为当年5月25日至6月1日。那么,本文成文于1986年、发表于1988年就很清楚了。事实上是次索溪峪之游催生了汪曾祺的不止一篇文章,如《猴王的罗曼史》(收《全集》四卷)。不过后者文末缀以“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一日追记”。这更反证了我们关于《索溪峪》成文时间的推断:事后即刻行文,省略年份未为不可;凡长时间以后的追记,则必详缀年月。

《全集》收录作品应尊重原来面貌,这其中包括成文日期。作者原稿或初次发表稿所缀日期、地点等附言,都是原作的组成部分。编者为读者方便计而加添加、修改的信息以及所作的说明,要在形式上和原作区分开来,务勿使人产生误会。显然,《全集》在这方面值得商榷之处所在多有,在此不一一讨论。

《全集》佚文系年举例

《汪曾祺全集》佚文为数不少。解志熙、李光荣等辑佚篇目发表后,极大丰富了人们对汪的认识。解、李所刊布者,均为20世纪40年代作品。由于年代渺远,报刊存世稀少,其文献价值自不待言。至于其解放后的作品,由于时代尚近,按理佚失的可能性不大。但因新时期以来汪曾祺创作数量大,约稿报刊种类庞杂,发表地比较分散,加之作家生性散淡,不记日记,这给著作编集和系年造成一定困难,所以仍有很多作品未入编者视野。笔者在研读过程中就陆续发现二十余篇,其中多数系年比较清晰。佚文详情容另文论述,今从少数年代不清者中选出一篇文献意义较重要的文章——《汪曾祺谈创作》,略加考论。

《汪曾祺谈创作》载鲁迅文学院内部刊物《文学院》2004年第2期,公开出版则见于鲁迅文学院培训中心编《文学之门》,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版。标题当为《文学院》编者代加。

要认识这篇创作谈的意义,首先要弄清楚演讲时间。文章发表时作者已经去世七年,笔者询问鲁迅文学院当年负责编刊者,他已经记不起该讲座为何时所作。所以只能通过一些线索推断。

文中提及“我写过一篇杂文,题目是《口味、耳音与兴趣》”。所提及的这篇杂文见《全集》第四卷,题名为《口味·耳音·兴趣》,和另两篇合起来总题名《吃食和文学》,发表于1987年第1期《作品》。文后标注写作日期则为1986年8月12日。提“写过”而不说“发表过”,暗示作此演说时文章(可能)尚未发表,则可推断演说时间可能在1986年8月12日至1987年第1期《作品》出版日期之间。

文章又提及“最近我发了一篇《安乐居》”。按:据《安乐居》标注的日期,该篇写作时间为1986年7月5日,在当年10月份《北京晚报》连载。则演说时间在1986年底或次年初。

《全集》收录的谈创作问题的演说、讲座类记录稿达十数篇。与它们相比,这篇《创作谈》的文献价值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篇幅长,全文7500字,是所有演讲中最长的一篇。其次,内容全面、系统。全文围绕作家的类型、应读的作品、必备的素质、人物塑造、语言这几个问题,结合自身创作实践作了详尽阐述。之前的几篇讲稿,如《道是无情却有情》、《美学感情的需要和社会效果》、《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都是不成系统的“漫谈”,即兴而发,随意性大,只有《小说创作随谈》较为详尽(1982年作),但分量上仍为不及。相较之下,《创作谈》是有备而来,不仅铺展的问题全面,而且材料也翔实,大段引文都准确无误,决非即兴提及。第三,观点和材料都有他篇未及的独到之处。汪曾祺曾多次提到过沈从文提醒他的“贴着人物写”这一原则,对这个原则的阐释以本篇为最深入。又如提出了“作家与人物的三种关系”这样独特的命题,也是别处未见的。此前的讲稿中,最为系统是《小说创作随谈》,它侧重生活、思想、结构,而于语言和作家素质问题则未及详说,此篇则正好展开。可以说,《创作谈》与《随谈》内容互补,两篇合观,既是汪曾祺个人创作经验的全面总结,又足成一部有特色的创作论。此后汪曾祺又做过数次讲演,但如此系统论述的几乎再也没有过。其中分量较重者有《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1987)、《文学语言杂谈》(1987)、《我的创作生涯》(1990年,见上文考证)、《小说的思想和语言》(1991)、《思想·语言·结构》(1993)诸篇,差不多都是对此二篇的延伸。

汪曾祺原文中的年代错误并附论相关编辑问题

作家偶有笔误或抵牾,在所难免。汪曾祺年代上的误记可举两例。

《米线和饵块》(全集五卷)提及“一九八六年,我重回了一趟昆明”。按:“一九八六”当为“一九八七”。从1946年秋离滇后,直到1987年汪曾祺才借参加中国作协云南访问团之机,首次重访昆明这座对他有特殊意义的城市。当时情事,文献足征,汪氏别处也曾准确提及。輦輲訛《米线和饵块》作于1990年,显然是下笔时对四年前的滇游记忆有误。

第二例出自笔者发现的佚文《好人·平安——马得及其戏曲人物画》(见《人民日报·海外版》1999年7月23日第8版)中。文章开头云“1991年秋,参加泰山散文笔会,认识苏叶。苏叶是个很聪明的女作家,长于闲谈,时多俊语。她不止一次和我谈起马得。”按,泰山笔会时间当为1991年夏天。笔会以后,汪有《泰山片石》25一文记行,文末标注“一九九一年七月末,北京”字样,即为明证。

凡此情形,编者为存其真相,当慎于妄改,但有义务指出错误所在,以免讹传。当年鲁迅《风波》“十八个铜钉”留下小小漏洞,编者乃不惜征引文献郑重加注,告诉读者应为“十六个”,足称编坛佳话。《汪曾祺全集》编者于此类细节不暇以为,未免遗憾。

还有几个和系年相关的编辑问题,一并提出。

其一,编年《全集》应以写作时间为准,但发表情况也应力求准确注明。有时一个作品发表多次,或被转载,则应以最早刊发时间、版本为从。转载刊物不能当做原始出处,更不能当作编年依据。例如第六卷中的《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小说回顾》(1993年作),文后标明“载一九九四年第三期《小说月报》”。实际该文最早刊于《小说家》1993年第6期,入集时显然当以后者为准。个别未刊稿也应加以说明,如“据手稿刊印”或“未发表,收入某书”等。

其二,《全集》把作者为之前各作品集所作序跋统一按编年收入散文部分,輦輵訛这无可非议。但像《桥边小说三篇后记》(被单独收入第三卷)这样的,发表时正文与后记是一体的,似不该和原作拆离。

其三,诗歌部分宜扩大容量,全部列出。现《全集》第八卷“诗歌”部分收新、旧体诗歌18题88首,远远不是汪氏诗歌作品的全部。仅在汪曾祺散文中自己所引用、提及的诗就有百十首。味编者原意,似乎是凡汪氏自己引用过的都不再单列于“诗歌”部分。这样做的结果是“诗歌”部分实际成为汪氏诗歌中一小部分,无法反映其总体面貌。甚至堪称其诗歌艺术代表作的(如《昆明的雨》),和对认识作者思想进程有重要价值的诗(如《七十抒怀出律不改》)都不见收于此。如此做法殊为不当。首先,多数诗歌是独立作品,原本不是在文章中发表出来,而是单独发表的,有其自在价值。其次,全书小说、散文等均为编年排序,而文中含藏或引用的诗歌却无时间规律。如此一来,虽然“诗歌”部分的诸篇貌似编年了,而作为全体的诗歌却等于没有编年展示。在汪氏创作生涯中,诗歌是一个重要方面。学者金实秋编《汪曾祺诗联品读》一书在搜集佚作方面多有贡献,共收诗近200首(仍有遗漏。绝大多数都可以系年),更从数量上还原了诗在汪氏文学写作中的地位。因此按编年顺序展示其诗歌总体风貌,既是可能的,也是完全必要的。

前辈论学,常标举“文献学与文艺学之结合”的重要性。輦輶訛文献学在古典领域中向无人敢于轻视,现代文学界亦渐有相当重视,唯在当代文学中仍每见轻忽。这是一个遗憾。其实,当代文学同样有赖于文献学的助力,特别是当文献的真伪、作年、面世、删削、异文等情况能够透露微妙消息之时,常常能为我们认识对象提供新的视角。因此,一部严谨的、有文献可靠性的作家全集实在难能可贵。本文敢冒“饾饤”之讥,粗陈管见如上,冀能引起注意,并望新版《汪曾祺全集》能在已有基础上臻于完善,真正做到文献意义上的全面、严谨、可靠。

[本文为教育部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汪曾祺与现代抒情小说”阶段成果]

(作者单位: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大家》,2007年第2期刊发“汪曾祺早期佚文一组”;《十月》2008年第1期“汪曾祺早期作品拾遗”,解志熙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2期“汪曾祺初期小说四篇”,李光荣辑。

②沈集出版情况,参见凌宇《风雨十载忘年游》,收《从边城走向世界(修订本)》,岳麓书社2006年。

③《芙蓉》,1981年第2期,收《汪曾祺全集》第三卷。

④《文艺报》,1957年第11期第3版。“三十年”疑为“三十年代”之误。

⑤《全国戏曲剧目工作座谈会在京举行——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作了重要讲话》,见《人民戏剧》1980年第8期。

⑥见《人民戏剧》1980年第1期“京剧艺术向何处去”座谈发言“编者按”,其中详列了参会人员名单。

⑦《全集》第八卷,第135页。

⑧但文中又有“我于此别有说焉”之类书面语色彩甚浓的用语,似乎说明事先已有书面稿,或记录稿经作者手削过。

⑨《镇江日报》,1992年3月2日。

⑩《北京文学》,199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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