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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与歧途
——论渡边淳一小说的审美特征

2011-08-15李素杰

关键词:失乐园渡边淳情爱

李素杰

(烟台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渡边淳一是一位创作力旺盛、风格独特、影响巨大的日本当代著名小说家。在从事文学创作以来,渡边写作50余部长篇小说及众多散文、随笔,出版130多部作品,直到现在依然创作激情不减、笔耕不辍。渡边创作了富有时代特色的介于纯文学和通俗文学之间的“中间小说”,同时继承日本情色文学传统,融合自己医学背景和生活经验,写作“纯粹的恋爱小说”,以细腻笔触探讨男女两性本质,渡边并因此被称为日本情爱小说大师。渡边文学既被日本大众尤其是中年男女广泛接受,又被日本文学界高度认可,既在日本经久不衰,又在中国风靡流行,具有相当的国际影响力。渡边淳一的文学创作与接受是当代亚洲文学的一个范例,本文拟从审美现代性角度出发,分析其中得失及启发意义,以求教于方家。

一、平庸的世俗生活——渡边淳一小说的灰色背景

(一)现代性背景

文学艺术既是社会精神与个体灵魂的“镜与灯”(艾布拉姆斯),也是时代转向的“风向标”(奥尔特加),它对时代境遇的审美性反思往往能达到哲学的高度——这一点在渡边淳一的小说世界里得到某种验证。日本是亚洲最早实现现代化的国家,从明治维新到战后崛起再到“失落的十年”,日本在学习西方“现代性”中大大受益,已经超越现代化步入后现代社会。现代性、后现代性精神融入日本文化,与日本的民族性交融成新的文化形态。与此同时,现代化进程中的诸多社会问题、现代性生存的诸种病症与“唯美”、“好色”等日本民族传统和“爱情”、“死亡”等人类永恒问题缠绕在一起。这种多元纠结的局面构成了渡边小说世界的思想渊源和文化背景,并造成渡边文学审美现代性探索上的两个特点:一是以审美现代性对抗庸俗压抑的现代生活,二是造成审美现代性自身的含混歧义。而这两点都扎根于庸俗压抑的现代生活,依附于渡边淳一小说世界的灰色背景。

渡边淳一的小说大多围绕已婚男女不伦之恋的主题展开,而且有意将男女恋情从社会背景中疏离出来,写作所谓“纯粹的恋爱小说”。这往往给读者造成一个错觉,以为渡边小说真的就不涉现实、只关风月,如果抱持这样的偏见,显然无法深入渡边文学的内在世界,更无法恰当理解其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不伦情爱。仔细阅读渡边淳一,我们会发现在他的小说中存在两个对立的世界:庸俗压抑的世俗世界和审美化的情爱世界,前者大多是虚写,构成后者生存于其中的土壤,后者多是实写,构成对前者的叛逆、对抗和超越。读者若要恰当理解渡边淳一的情爱描写和文学贡献,就必须对其小说世界中庸俗压抑的世俗生活有深入了解和正确认知。

1990年代初,日本金融资产泡沫破灭,标志着战后以来日本持续高速的经济增长告一段落,日本经济进入持续低迷时期,整个九十年代被日本称为“失落的十年”。客观来看,九十年代日本经济并没有所谓“衰落”,而是进入现代社会后经济发展的“高原状态”,这十年日本经济仍然保持每年1.5%的持续增长,失业率一直低于5.5%,与欧美诸国相比是一个伟大的成就;领先的科学技术、知名的企业、高效的管理、完善的基础设施和强势的日元,都标志着日本实力不减当年。九十年代日本经济并未出现实质衰退,但日本社会在精神气质上发生很大变化,日本人将九十年代定位为“失落的十年”,蕴含更多的不是经济状况如何衰退,而是与以往经济高速增长时期相伴的骄傲和自信的失落。日本民族历来具有争强好胜的性格,经济高速增长过后的失望与无奈情绪弥漫于从社会精英到中产阶层、从公司职员到青年学生的各个社会阶层,现代化带来优越物质条件的同时并没有带来精神的安顿与解放,日本社会出现与西方相类似又带着民族色彩的现代性病症。渡边淳一小说世界的大多故事都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展开,并试图以文学的审美活动作为超越平庸压抑的世俗生活、医治现代性病症的良方。

在渡边淳一的小说世界,平庸压抑的世俗生活无关物质与经济,而是指现实生活中的世俗伦理规范和道德约束,包括婚姻、家庭、事业中的伦理关系。渡边小说的主人公往往都是有家室的已婚男女,中年或青年女子与中老年的男子相恋;男女双方都是从乏味无聊的社会、家庭(婚姻)的压抑中逃脱出来,在不伦之恋的激情中找到保持生命活力、焕发青春的途径,从《遥远的落日》、《泡沫》到《失乐园》再到《爱的流放地》、《光与影》,都是讲述这种游离于社会道德主流之外的“背德”之恋。

(二)“企业社会”中压抑的职场环境

与欧美现代化形成的“公民社会”不同,日本现代化的结果是形成了以“企业主义”为特征的“企业社会”,①渡边洋三,等编:《日本社会と法》,岩波书店,1994年,第1页。日本“企业社会”一方面建立在家族共同体基础之上,另一方面“效益最大化”的功利主义原则被发挥到极致。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个体作为企业员工,可以在企业内部得到归属感,可一旦游离于企业之外,很容易造成身份认同的丧失和“伦理的空场”。②李萍:《企业社会的形成及伦理空场》,《日本学刊》,2003年第3期。在渡边淳一的小说世界,几乎所有的男主人公都是游荡在于企业(工作)主流的社会边缘人,《失乐园》中作为编辑的久木、《泡沫》中的职业作家安艺隆之、《萍水》中的自由撰稿人久我和《紫阳花日记》中的医生川岛省吾,他们要么是主动厌倦了机械无聊的工作,要么是被动地脱离社会主流,他们一方面要逃避庸碌压抑的工作、事业,在不伦之恋的激情中寻求慰藉,一方面又无处可逃,庸碌压抑的现实生活就像无形的大网时时处处笼罩着他们。久木的心路历程很有代表性:

让他(久木)更放得开的契机,则是一年前被解除部长职务,并被贬到调查室这个闲差之后。对久木来说,一年前的人事异动对他打击太大。本来久木也和一般人一样,希望在公司主流派中按部就班地往上升。一年前当他五十三岁时,身边的人都说他是下一任董事候补,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可事实却是那么突然,不但没有晋升,反而被解除了出版部部长职务,贬到任谁看来都是闲差的调查室。在这人事变动背后当然有他对两年前社长换人后社内有一批所谓社长心腹的新势力抬头这种形势认识不清的缘故,不过异动既已成定局,再去追究原因也于事无补。更重要的是久木深深懂得,他此次错失升任董事的机会,再过两年就五十五岁,已经永远不可能升上董事了。就算职位再有调动,不是换到更冷门的位置,就是外派子公司罢了。有了这层认知后,对生活反而开启一片新视野。从今以后可以不慌不忙、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不论怎么挣扎奋斗,一辈子终究只是一辈子。观念一旦改变,过去觉得重要的东西不再那么重要,反而是从来不觉得太珍贵的事物突然变得珍贵起来。③参阅渡边淳一:《失乐园》,竺家荣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本文所引《失乐园》都是据此版本,出处只注明章节。(《失乐园》第一章落日2与凛子初识)

小说对久木的心路历程缓缓道来,背后却透着近乎绝望的哀愁。在单位丧失前途、被抛离出社会主流,这对生活在“企业社会”中的日本男性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精神打击。游离于主流之后的沮丧情绪、对压抑的社会环境的厌倦,伴随着寻求归属感的本能,小说男主人公们开始在主流生活之外寻求确证自身价值的途径,并在激情似火的不伦之恋中沉沦不能自拔。然而,“企业社会”和功利主义的原则已经渗透到日本现代男性的精神深处,小说世界中的男主人公无可逃避社会阴影重压,渡边淳一所创作的“纯粹的恋爱小说”并不是自在自足的情爱乌托邦,也是被笼罩在灰色压抑的社会背景之下——只不过是通过间接虚写的笔触来展现。

久木与凛子约会,一定要选在远离熟人的地方,即使如此,久木还是忐忑不安,坐在酒店大厅游目巡视,担心遇到单位同事:

刚才是侍者领着从入口直到里面的座席,没有游目四顾的余暇。轻垂着眼穿梭桌椅之间,那种走法,说他和女人一道出游没有心虚是骗人的。而现在他已不在乎有人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虽说已经打定了主意,但还会在意,应该是镰仓这个地方的关系。如果是在东京的饭店里,就算有人看见,也可以说是商量工作上的事情或假称只是单纯的朋友而打混过去,但是在镰仓的饭店共进晚餐,任谁看到都会认为两人有相当亲密的关系,这也没办法,湘南一带本就有老朋友和亲戚,未必不会碰上。难得在久木心中逞强与怯懦这样交锋,到最后就这么说服自己。只要说正好有事来这里,顺便和认识的女性吃顿饭就没问题。(《失乐园》第一章落日4忐忑晚餐)

这些充满算计的描写透露了久木的犹豫、胆怯和矛盾,而这都来源于背后“企业社会”所造就的心理重压。

久木的遭际具有代表性。久木的同事兼好友衣川以前事业心很重,可现在也想从压抑无聊的主流中游离出来:“这一阵子我特别想谈个恋爱,找个好女人来一场浪漫之恋……总觉得这样下去会遗漏掉什么重要东西就结束人生似的。”(《失乐园》第二章秋天2男人话题)上市公司社长与情人的恋情不怕“被对方的太太知道”,却为逃避社会无影无形的舆论躲闪奔波,以至于女子因疲惫不堪选择离开,“说绝不会再爱上那种人。”与失去恋人的上市公司社长相比,久木一方面有种情场得意的骄傲和成就感,另一方面又对身在职场的公司社长深切同情:

姑且别说是工作失败,光是有外遇这点就会被降职,公司考虑人事时也会作为负面因素考虑,让人无法安心谈恋爱。从媒体到企业内部,大家拼命挖掘丑闻,就因为这个缘故,害得男人介意周围的视线而畏缩不前。也因为每个人外表都认真严肃,内在却变态地压抑欲望,人也就失去悠哉的自由豁达,造就出中伤与嫉妒泛滥的阴险社会。(《失乐园》第二章秋天3社会环境)

职场的压抑普遍存在于“企业社会”中各个社会阶层,“工薪族面临的社会现实太过严酷……身为社会菁英确实没什么自由。”即使是教授楷书的女性凛子,在她生活其中的书道界也有龌龊庸俗内幕:书道大师的弟子们派别林立,弟子买老师作品维持派别的体面。想到优雅美丽的凛子活在这种世界中,久木不禁于心不忍,不得不佩服凛子的“坚韧”。除了《失乐园》,渡边淳一的其他小说如《为何不分手》、《遥远的落日》、《泡沫》、《萍水》、《爱如是》、《雁来红》、《曼特莱斯情人》、《紫阳花日记》等等,都是讲述激情涌动又唯美感人的恋爱故事,其背后都有一个若断若续、无形无影却无处不在的灰色“职场”背景,构成了主人公命运演绎的故事情境。

(三)传统社会结构下的僵化婚姻

如果说,在渡边小说中主要是男主人公受到“企业社会”和“职场”背景直接或间接的影响,那么世俗的僵化婚姻则构成男女主人公共同的生存背景和反叛对象。日本婚姻文化中存在一个看似矛盾却并行不悖的现象:一方面,是婚姻形式的保守性,男子出外工作,女性在家相夫教子,两性在婚姻家庭中的地位和作用具有一定的封建意识和保守性;另一方面,婚姻中的夫妻双方在性爱关系上又有一定的自由度和开放性。民俗学者赤松启介研究日本农村的性文化,他曾经研究日本民间的“夜這”现象:“夜這”两字指“男人夜访女人住处,性交取乐”,被认为是婚后男女正常的社会交往,较少受世俗家庭婚姻的约束。①参阅赤松启介:《夜這いの民俗学》,明石书店,1995年出版。直到明治维新政府实行全面西化,才以官方的形式禁止男女共浴等“不文明”习俗。然而,传统习俗的力量是无形而强大的,日本在实现现代化的同时很大程度保留了文化中民族性、古典性的因素,在婚姻观念上也是如此。

渡边淳一的婚姻观念既在某些方面延续了日本传统习俗,也融入后现代社会个性解放的成分,认为婚姻是一种不得已的生活方式,往往成为脱离激情的僵化外壳。渡边本人坦承:“现在从我这个年龄来讲,婚姻就是一种生活,就是有一个伴侣,不会再有很多激情,不会有很多升华。”①吴谷平,缪克构:《渡边淳一:以第一感觉写真实人性》,《文汇报》,2008-06-30。渡边的婚姻观在其小说中表达得更清晰:世界上“没有真正和谐的夫妻”。在《失乐园》中他不惜长篇大论:“每一对夫妻都有奇怪的地方,有的只是表面上配合得很好。”(《失乐园》第一章落日5没有真正和谐的夫妻)在《紫丁香冷的街道》里写道:“没有理由因为爱就必须结婚,结了婚的两个人未必有爱”。类似充满无奈却非常清晰的表述在渡边小说中比比皆是,“没有真正和谐的夫妻”、婚姻是僵化的外壳几乎成为所有主人公的共识——这构成渡边小说另一面灰色背景。渡边小说“不伦之恋”的故事就是在这种灰色背景下凸显,在如火如荼的婚外情爱和冷漠僵化的婚姻的对立、纠结中展开。

《失乐园》男主人公久木在独生女儿结婚后,家里就剩下夫妻两个,“太太正热衷于熟人介绍的陶器厂商营业顾问的工作,常常比久木回家还晚。夫妻间也只有些例行性交谈,没有一起吃饭出游的雅兴。……即使如此,久木也不曾想过要和太太离婚,他只是厌倦现实,不再有心动的感觉,但夫妻到了这个年龄都是这样,他自己也明白。”(《失乐园》第一章落日5没有真正和谐的夫妻)女主人公凛子的丈夫是位事业有成的英俊医生,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社会地位,可奇怪的是夫妻之间的交流很少,关系冷漠疏远。

《紫阳花日记》川岛省吾和志麻子也是一对典型的日本中产阶级夫妇,住在东京高档社区,丈夫经营着一家私立医院,妻子在家料理家务。结婚十五年,有一儿一女。看似平静的婚姻生活背后却有男女双方在外面激情似火的恋情。②参阅渡边淳一:《紫阳花日记》,王智新译,北京:文汇出版社,2009年出版。《泡沫》中的安艺隆之是一位多情作家,面对多年的糟糠之妻已无任何激情可言,遇到曼妙多情的和服设计师浅见抄子不但重新点燃了生活激情而且带来无穷创作灵感。③参阅渡边淳一:《泡沫》,高培明译,北京:文汇出版社,2009年出版。《萍水》男主人公自由撰稿人久我和女主人公梓也是突破乏味的婚姻,演绎出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④参阅渡边淳一:《萍水》,杜海清译,北京:文汇出版社,2009年出版。婚姻家庭与恋爱激情之间的矛盾关系,《失乐园》中的描述很典型:久木与凛子在海边约会聊天,“回过神时两人已在床上,无所谓是谁主动。只是彼此谈到家庭,话题愈是深入愈是令人不耐,在想不出解决方法的窒息难耐中,床是惟一的避难所。”(《失乐园》第一章 落日5没有真正和谐的夫妻)

在渡边小说世界里,失去生机的婚姻生活成为男女主人公共同背景,僵化婚姻成了无法也没有必要走出的“围城”,它界定了男女主人公的身份(丈夫或者妻子),规定了他们的道德规范,却无法羁绊他们身体的情爱和灵魂的自由,只能在肉体和灵魂出轨之际,像看不见的绳索,纠结、拉扯着男女主人公的心灵。

二、审美化情爱——渡边淳一小说世界的救赎之道

在渡边淳一笔下,不论是职场上的黯然失意还是家庭中的冷漠婚姻,都是日本现代生活的一个侧面,换言之,渡边文学灰色压抑的社会景观,正是现代性在日本社会表现出的病症。渡边文学不但反映这种“真实”的时代图景,而且以艺术的形式探索解救这一社会病症的良方——审美化情爱,试图以审美化的男女情爱作为守护灵魂与自由的救赎之道。诚如鲍曼所说:“现代性的历史就是社会存在与其文化之间紧张的历史。现代存在迫使它的文化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这种不和谐恰恰正是现代性所需要的和谐。”⑤Zygmunt Bauman,Moderniy and Ambivalence,Cam Bridge:Polity,1991,p.10.审美的现代性与社会的现代性相对立,构成了渡边文学的内在张力,成为其艺术魅力的重要来源。

渡边小说中的审美化情爱与日本文学“唯美”、“好色”传统一脉相承。日本的情色文化传统历史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日本民族起源的神话时代,《古事记》记载了大量以崇拜女阴、男女交合为主题的内容。⑥参阅安万侣:《古事记》,周作人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2001年出版。随着社会与文明的发展,日本的情色文化融合唯美色彩,男女之欢具有了审美性。在奈良时代,“色”包含外物色彩和脸部表情两层意思;到了平安时代,又增加了物之华美和恋爱情趣的内容。不同于将男女性行为机械化、非人化的“色情”,日本文化中的“好色”传统意味着精神与身体的统一、灵魂与肉欲的交融,是一种将男女性事审美化、艺术化的境界追求。日本情爱文学正式发端于平安时代,众多女性作者以细腻敏锐的笔调描写男女之间的无穷色欲以及各种复杂的性爱现象,并带上浓郁的优雅、从容色彩。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是其中的代表著作,描写男主人公尽享与众多名门女子“男女相悦”的人间至乐,然后体悟“繁华落尽”之后的“物哀”之美。①参阅紫式部:《源氏物语》,林文月译,台北:中外文学月刊社,1994年第五版。江户时代的井原西鹤写作小说《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则以大胆直率的笔触描写人肉市场上的人欲激荡,也产生重要影响。②参阅井原西鹤:《好色一代男》,王启元、李正伦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4年出版。

渡边淳一继承了日本文学的情色传统,并融入现代性因素和时代气息,把审美化的男女之欢作为突破现代庸俗生活、反抗现代性压制的生存策略。换言之,渡边淳一笔下的审美化情爱成为其所构建的审美现代性的具体形态。

作为作家,渡边淳一对自身的创作定位很明确,即写作介于通俗文学与纯文学之间的“中间小说”,其创作观念也很清楚,即写作所谓“纯粹的恋爱小说”,以此对抗、纾解现代社会都市人所承受的无形压力。文明社会对每个人的正常欲望都有一定的限制,不同文化和传统中对这种欲望限制表现为不同程度和不同形式,集中体现在各个国家、民族中的道德、习俗。作为作家,渡边淳一所要写的是“在现代社会中生活而受到压抑或者是不愿意受压抑的那些人爆发出来的情感”,“是不愿意受压抑而愿意燃烧自己非常美丽的火焰这样的主人公”。③《日本著名情爱文学大师渡边淳一访谈实录》,http://book.sina.com.cn/nzt/dubianchunyi/。另外,渡边淳一有十余年的医生从业经历,见惯了疾病、痛苦与死亡,“我想能够拯救死亡的唯一路径可能就是爱了。我看到了这么多的对死亡的恐惧,才更愿意写关于爱情的东西。”“情爱小说最具普遍意义,它不会随时代变迁而风化。美苏冷战时期那些描写间谍的小说随着战争结束而失去意义,现在少有人读。但是,男女之爱是跨越国界和时间的永恒话题。”④吴谷平,缪克构:《渡边淳一:以第一感觉写真实人性》,《文汇报》,2008-06-30。

具体而言,渡边笔下能够对抗庸常、“拯救死亡”的爱情是“恋爱”尤其是“恋爱”中的性爱——一种不受压抑、美丽燃烧的情爱。渡边认为,世界上没有永恒之爱,爱的特征就是如流水般随时间变化,人们习惯移情别恋则是真实人性的一面;而作家写作小说的使命,就是“用直截了当的文字表达这种人性的真实”。在渡边淳一的小说世界,一方面男女主人公僵死的婚姻作为爱情的坟墓从反面印证了渡边的情爱哲学,另一方面渡边将中年男女在婚姻之外的不伦之恋作为其小说世界的主题,描写如樱花般绚丽开放、刹那间便得永恒的男女情爱,也是基于这种深刻的人性观照。

在渡边笔下,审美化情爱是唯一能够对抗庸俗生活、实现生命救赎的超越途径,也是其小说世界的共同主题和最大看点。在《爱的流放地》,压抑无聊的世俗生活让身为作家的菊治窒息难耐,曾经辉煌的写作生涯也陷入困顿。只有在邂逅少妇冬香之后,再次遭遇久违的生命激情,小说创作也重获灵感、取得成功。⑤参阅渡边淳一:《爱的流放地》,李迎跃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出版。在《泡沫》,服装设计师浅见抄子本是严肃本分的家庭主妇、职业女性,在与作家安艺的交往中,情爱像着火的老房子不可救药,两人在情欲燃烧的高潮一刻恍然体悟到人生如泡沫般无常。其经典著作《失乐园》讲述久木与凛子故事,时间跨度仅仅为一年,小说从两个人镰仓幽会开始,以两人在性爱巅峰中死去作结,贯穿小说的主线也是两人一次次的欢愉偷情。渡边淳一的其他作品如《萍水》、《雁来红》、《爱如是》、《曼特莱斯情人》、《夜潜梦》、《紫阳花日记》等,都是讲述男女主人公突破世俗生活的压力、不顾一切在性爱中释放与解脱自己的唯美而伤感的故事,以审美化情爱的形式探索性欲在纾解现代生活压力、超越人生困境的意义。在《失乐园》中,男主人公久木表达了对情爱的信仰:“没有比性更无阶级差别、更民主的了”(《失乐园》第二章9性真的是文化),“或许只有这个世界无所谓进步与退步,绝对没有科学文明发达的现代人就高明,古人就差劲这回事。大家都凭各自的体验及实际感觉慢慢学习,尝试自以为尚佳的技巧,并为其结果且喜且忧。只有这方面是科学文明无从介入,只有活生生的男女裸体结合后才能知晓且仅限于一代的智慧与文化。”(《失乐园》第三章良夜6几千年一脉相承)这显然是渡边小说世界中所有主人公的共同心声,也是渡边本人的情爱哲学。

需要说明的是,渡边淳一笔下的情爱故事与情爱描写固然有些惊世骇俗,但其“情爱”并非“色情”,渡边小说具有良好的艺术性和审美性。除了以现代都市生活为背景外,渡边小说另一重要特点是融入日本文学的唯美主义传统,在浓郁时代气息和现代特征之外,体现出鲜明的审美特征。一方面,渡边以细腻唯美的笔调描写男女之间灵魂与肉体水乳交融的性爱之美,这在渡边小说世界中比比皆是。“柔肌热血身,触亦如未觉,敢问指路君,安知心无寂?”与谢野晶子这首和歌深得《失乐园》主人公久木的喜爱,也可以视为渡边文学审美化性爱的理想境界。另一方面,渡边把性爱之美与死亡之美融合一体。《失乐园》男女主人公的恋爱在巅峰中结束、在死亡中永恒。作者精心设计、美化了两人的自杀:风景如画的避暑胜地、幽静豪华的别墅、精美的晚餐、醇美的红酒、瞬间致命的氰化钾、癫狂完美的性爱……审美化情爱在唯美的死亡中达到美的极致。性爱是肉体的极致绽放,它让主人公得到彻底的解放和自由;死亡并不是消极因素,它引领主人公开启心灵感受万物。在性爱之美与死亡之美融合无间中,开启的灵心与肉体之绽放相遇碰撞,生命的真意在恍然中大悟,刹那间便是永恒。

三、审美现代性的歧途——渡边淳一小说的美学批判

渡边小说创造审美化情爱空间以对抗庸俗压抑的现代生活,造成互相对立又丝丝关联的两个世界。孔子曰:“绘事后素。”(《论语·八佾》)。压抑沉闷的职场生涯、僵化的家庭婚姻构成了灰色苍白的生存背景,而自由放纵、充满新鲜血液的审美化情爱则是绽放在灰白生存背景上的生命之花。前者是后者生长的环境和基础,后者是对前者的对抗与消解;前者是现实的生活,后者是审美化理想;前者是众生沉沦的时代图景,后者是个体超越的拯救之途。然而,渡边淳一的所谓审美化情爱,真的能实现对现代生活的审美化超越、彻底救治庸俗压抑的现代性病症?回答无疑是否定的。至少有如下三个方面的理由。

第一,渡边小说审美化情爱的核心是“情爱”,其实质是性崇拜尤其是性交崇拜,这种观念源于比较原始的信仰,显然不能胜任纠正现代性弊病的重任。性崇拜包括生殖崇拜、性交崇拜与生殖器崇拜,是人类文化不发达时期的原始信仰现象,在东西方文化的原始阶段都曾普遍存在。性交崇拜首先基于两性交合高潮时如醉如痴的心理状态,原始人认为这种性愉悦源于神灵的恩赐,而男女交合则是沟通人神之际的神秘渠道,由此对男女交合现象产生崇拜和迷信。在传统日本文化中普遍存在包括生殖崇拜、性交崇拜与生殖器崇拜的性崇拜现象,渡边淳一小说中担当现代人生命救赎重任的审美化情爱,其实质则是审美化、艺术化的性交崇拜。

在把性爱作为纾解生存压力、疗治文明病症的终极策略方面,渡边淳一与弗洛伊德有很多类似的地方。尽管弗洛伊德在《性欲三论》中曾指出,性欲既指身体的快感,也包括情感、爱以及所有可称为柔情的东西,①参阅弗洛伊德:《性欲三论》,赵蕾、宋景堂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出版。但将一切文明创造归于性本能、将人性最终解放归于性解放的泛性论倾向依然显示其哲学的局限。渡边淳一尽管将性爱审美化、艺术化,把夸大、美化性爱的解放功能,甚至将性爱与死亡相融合,但性爱并不能最终解决主人公生存论问题。渡边淳一本人也可能意识到这一点,在作品中不时有所流露,《失乐园》中的男主人公久木在沉默的现实生活与癫狂的情爱之间纠葛,希冀以后者化解人生的无聊与苦闷,然而结果令人失望:“虽说一开始是男人要侵犯女人,但彼此都达到高潮后,才发现被吸干榨尽的总是男人,在性事后男人就会像尸体般躺在床上。”(《失乐园》第二章秋天8征服者方式)久木的话语带着浓厚的挫败感,这是性欲释放幻灭后的必然结局。然而,在压抑沉闷的现实生活之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逃避方式?所以久木选择了继续沉沦:“继续这样贪享快乐下去,或许真会下地狱,但就此禁欲,也未必能得到上天堂的保证,既然如此,索性便贪得无厌地享乐,然后下地狱算了,久木已经看开一切。”(《失乐园》第一章落日8两性差异)这显然是将错就错、无可奈何的消极态度,其中的悲观主义倾向显示了以性爱解放作为救赎之道的彻底失败。

第二,渡边小说审美化情爱的“审美”并非都是有益的,对现代人生存境遇的解放、超越而言,“审美”因素所能发挥的作用既是有限的也是有害的。一般认为,美学作为感性之学,其出场之初就扮演与现代理性相对抗的角色,审美活动也与现代人性解放划等号,强调审美的积极价值。黑格尔曾指出:“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它让对象保持它的自由和无限,不把它作为……工具而起占有欲加以利用。”②黑格尔:《美学》第1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47页。席勒、马尔库塞持类似观点,认为审美是通向主体解放的道路。然而,审美的非理性“解放”是有限度的,只有在其界限内,审美的解放才是合法而且有益的,即审美的作用是有限的。同时,审美的非理性“解放”没有提供对人性真正有支撑的价值,只有解构却没有建设。如果一味强调非理性、非功利价值,仅在感性审美维度上发展,就会造成人性发展的偏颇,审美的解放特征就会由积极价值变成消极价值,审美活动就由有益的变成有害的。

在渡边淳一小说中,审美化情爱的最终结局是死亡,这几乎是渡边小说主人公的共同宿命。情爱的高潮与审美的极致在死亡中融合为一,主人公对自身身体审美的追求使其自身在审美欢愉中走向终结。这并非渡边淳一的偶然安排,其背后是审美活动发展的必然逻辑:身体与精神的愉悦、快感要么如潮水般消退,回归于日常的无聊,要么终结生命本身,让所有的经验与愉悦在瞬间定格。这是渡边小说审美化情爱中“审美”有限性的表现。另外,渡边小说审美化情爱中“审美”因素的张扬,也遮蔽如伦理、道德等其他非审美生存维度——这些也是真实人性的一部分,是健全人生的重要组成。在小说中这集中表现在渡边淳一的审美化情爱掩盖、逃避而非直面解决现实人生问题。渡边小说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沉闷社会现实与审美化个体情爱之间的纠结矛盾,在其中探索人性的复杂和真实;而其小说的局限性也在于两个世界之间的截然对立、势同水火。我们难以想象纯粹唯美主义的人性和人生是何种状态,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样的人性是不真实的、人生是畸形的。我们并非以此苛求渡边淳一的小说创作,但从现代性建设上来看,渡边淳一所建构的以情爱为核心的审美现代性并不能有效纠正现代性弊病,而是在唯美主义方向上走得太远以致步入歧途。

结语

尽管渡边淳一在唯美主义的道路上步入歧途,其审美化情爱无力完成生命救赎的重任,但其在文学审美现代性建设上毕竟做出有益探索。他展现了现代日本压抑庸俗的社会现实,把审美化情爱作为现代人拒绝平庸、拯救生存的救赎之道。他发扬日本“唯美”、“好色”的文学传统,将古典与现代、民族与世界、严肃与通俗融汇一体,以颇具民族特色的艺术形式展现普遍、永恒的人性。渡边文学在文学审美现代性上的探索有得有失,它是当代日本文学现代性建设的一个样本,对亚洲尤其是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具有积极的启发意义。①在现代化进程与现代性建构上,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面临相类似的境遇。“站在后现代主义文化精神的角度,我们只能说中国还没有后现代主义文学”,而日本文学在这方面提供不少有益借鉴。参阅王向远:《后现代主义文化语境中的中国文学和日本文学》,《国外文学》(季刊),199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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