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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东三家”及其文化品格

2011-08-15

文艺评论 2011年10期
关键词:粤东岭南广东

左 岩

“粤东三家”是指晚清广州的三位诗词名家,即叶衍兰、沈世良和汪瑔,原籍俱为浙东。叶衍兰(1823-1897年),字兰雪,广东年番禺人,先世浙江馀姚人。沈世良(1823-1860),字伯眉,广东番禺人,原籍浙江山阴。汪瑔(1828-1891年),字玉泉,号芙生,本籍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清风里,以先世入粤,居久不归。“粤东三家”的名称最早由清代著名词学家谭献提出,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粤东三家词钞》的刊成标志着“粤东三家”正式确立。

明清两代,浙籍士人游幕风气之盛,在全国首屈一指;同时,广东进入全面迅速开发的历史时期,社会经济从落后水平跃至全国先进经济区行列。清嘉庆后期至道光年间,广东成为士人游幕最主要的地域之一。这批浙籍文人以交游和师承作为纽带,形成了纵横交错的网络关系,谈文论艺,多有唱和,带动了岭南地区的文学及学术的发展,“粤东三家”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可以说“粤东三家”的出现,既是清代士人群体大量入粤、与岭南岭北文化交流的特殊产物,更是岭南地区自身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所致。浙江文人区域文化意识的自觉,家族、师友关系与文学、学术风气的传承,以及广州地区深厚的士人文化底蕴,奠定了“粤东三家”独特的文化品格。

一、行为方式和思想观念

叶氏、沈氏、汪氏先世虽不算显赫,但至少三代为官,算得上是书香门第,深受儒家正统文化濡染。叶衍兰先世乃宋人叶梦得,其二子叶模,始迁至浙江馀姚。清代乾隆末年,叶衍兰的六世祖叶谦亨,游幕居粤,并著籍广东番禺。沈世良的高祖沈嘉徵曾任云南按察使署布政使、杭嘉湖道、苏松常镇道,曾祖沈仁存任广西西隆州知县,祖父沈龙恩入仕留滞广东,于道光十五年(1835年)前后举家由浙江山阴迁至广东。汪瑔的家族世居浙江山阴,明代中期以宦修显世,四世汪徽任兵部郎中,五世汪镃任兵部车驾司郎中,进阶朝列大夫,六世汪似谷任封征事郎、户部给事中,七世汪应轸历任泗州知州、户科给事中、江西按察司佥事、督江西学政,入祀泗州名宦、绍兴乡贤祠。嘉庆十四年(1809年),汪瑔祖父汪炌随广东布政使曾燠南下,这是汪氏家族迁入广东之始。

在人生路向上,沈世良、汪瑔、叶衍兰分别朝着“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方向发展,为人处世、秉性志趣颇为相似。在行为方式上,三人皆清高峻洁,疏离权势。叶衍兰在京任职时,“澹泊自守,视富贵荣利,犹条风之时洒,蚊虫之一过,惟以风雅提倡,慕前哲、奖后进为事,终日焚香,晏处超然”①;光绪八年(1882年)暮春,叶衍兰以忤某邸遂告归粤,主讲广州越华书院,他“性高洁,不与当道往来,历任督抚、将军为同年,张之洞、谭钟麟及倪文蔚长善,又彭玉麟至粤,皆致敬礼,并相唱和”②。汪兆镛读到沈世良所辑《倪高士年谱》中,“高士初不梯荣霸府,继不攀附兴朝,遁迹江湖,迂疏自晦,甘心穷卧,志行卓然。陶靖节诗‘岂不实辛苦,乃惧非饥寒’,亮节高风,后先一揆”③时,认为沈世良此语“不啻自写照也”④。陈宝箴称汪瑔:“君贞简绝俗,澹于荣仕;俯仰委蛇,啸咏终老;海滨之儒,羁旅之士。至论清德淳行,长于谟策,达于事变,斡旋于冥漠之中,而不尸其名,浮湛污浊之俗,而不滓其志,盖未有先君者已。”⑤“粤东三家”这种情操与浙派“清奇瘦硬”⑥的文化性格有着密切关系。他们之间声气应求,相知相赏,以气节相砥砺,产生了共鸣,更加强了他们坚守气节的信心。

在生活方式上,“粤东三家”追求悠然闲适。由于岭南远离政治中心和权力中心,使得这里比起岭北少了一些政治色彩;而且,作为重要通商口岸的广州,繁华富庶,气候温润,河滘纵横,花草繁茂,又比岭北更多一些消闲气息。在这样的人文地理环境中,广州士人发展出一种闲逸旨趣,雅集结社多是纯粹的怡情悦性之举。道光年间,广州文人交游活动达到兴盛,张维屏、黄培芳、谭莹、张深、黄蓉石、许玉彬、叶英华、陈澧等诸老倡导风雅,“粤东三家”作为后起之秀也活跃其中。然而进入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后,广东社会矛盾日益恶化,先后爆发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第二次鸦片战争,此外还有天地会发动的多次大规模武装起义。政局动荡、战乱频仍、人生坎坷给“粤东三家”的日常生活造成了极大影响,但他们依然保持着闲适优雅的生活格调,执着于精神层面的享受;同时,“粤东三家”在诗词中不断追怀往昔,感时叹昔,抒发的不仅是一己的身世之感,还有对广州城昔日风流的深深怀念,蕴含着一种特有的文化理想,别有幽怀。

在思想观念上,“粤东三家”带有鲜明的援佛、道入儒的取向。一方面,叶氏、沈氏、汪氏家族深受儒家传统思想的侵润,“粤东三家”皆强调道德气节的修养;另一方面,叶衍兰、沈世良好禅学,兼及道学,汪瑔专攻道学,他们在人生态度、审美趣味上将佛学、道学与儒学融会贯通,以张扬主体意识为主导,带有浓重的个性解放气息,与当时的中原士人大相异趣。

二、文学方面

在文学观念上,“粤东三家”强调个人性情的抒写,整体风格清雅秀逸。他们作诗填词纯粹出于个人兴趣,在文学思想上不囿于门户之见,而是以是否有真情实感作为评判优劣的标准。如叶衍兰在诗歌批评中推崇注重抒写性情的诗人,并认为“变化出灵奇,神明合规矩”⑦,也就是说要善于因循万物的形貌而变化,创作者的主体意识自会合乎客观规律。沈世良论诗重性情、讲学问,并将“性情”作为论词宗旨。沈世良与许玉彬合辑的《粤东词钞》提出词体“实风雅之遗,而人人各具面目,各写性情”⑧。汪瑔在《杂诗十首》之九中以诗歌应真实地抒发真我的性情为标准,批评了“宋诗派”之末流雕琢过甚,亦步亦趋的缺点,而将自己的诗歌创作看作一种非功利的、审美的游戏;汪瑔论词倡导:“词者,诗之馀也。诗缘情而绮靡,惟词亦然。必先有缠绵婉挚之情,而后有悱恻芬芳之作。情之所至,文自生焉。清空可也,涩亦可也。非然者,镂冰剪采,真意不存,独区区求工于字句间,庸有当乎?”⑨可见汪瑔重视词的真情实感,词体创作的具体技巧须笼罩在性情之下,反对雕饰、过分追求技巧。

“粤东三家”的诗词带有清丽雅致的浙派典型风格,往往还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闲逸之气。谭献将“粤东三家”词体特征归纳为:“比物比志,绮藻丽密,意内而言外,疏放豪逸,陈古以刺今”,“绵乎其思,琅乎其声,沉乎其抱,振乎其筋,溯自华年,洎于传世”⑩,即辞采清雅工丽,感情深沉含蓄。钱仲联先生在《光宣词坛点将录》中,将叶衍兰与冯煦点为“总探声息头领——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⑪。张景祁称叶词:“读所著《秋梦庵词》,虽不若竹垞、迦陵之富,而扫除浮艳,刻意标新,直合石帚之骚雅、梦窗之丽密、梅溪、竹山之疏俊、骀荡而为一手,又奚以多为哉!”⑫屈向邦称沈世良为词:“其以清灵之笔、舒窈窕之思,出于白石、玉田,嗣响竹垞、樊榭,遥接浙派,以之角逐中原,堪称健者。无怪东塾叹为天下之宝”⑬。沈世良称汪瑔词:“今读谷庵词气体超洁,邀月能语,遏云不流,其‘黄鹤楼中玉笛’乎”⑭。“粤东三家”在词体创作方面代表了晚清岭南文人的一流水平,为岭南词坛的发展开出一条新路。

诗歌方面,汪瑔称叶衍兰诗:“清而实腴,丽而有则;富于藻采,而性灵不为所掩;严于格律,而才气不为所拘;兼四者之长,无四者之失,可谓独畅襟灵,自成馨逸者矣。”⑮张维屏称沈世良诗:“伯眉诗比秋月,丽侔春葩。缠绵之绪,具体玉溪;俊迈之情,追踪玉局。盖性灵、书卷熔为一炉。”⑯林昌彝称汪瑔诗:“烟波绮丽,风月清新,逸兴遄飞,感均顽艳。上迫长吉、义山,下瞰君采、四溟,近压仲则、兰雪,而独成一子矣。三复赞叹,卓然可传。”⑰值得注意的是,“粤东三家”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以词为诗”的诗风倾向,大胆打破人为划定的诗词疆域,体现了他们兼容开放的文化心态。

“粤东三家”在诗词中充满了对自我生存状况、生命意义的思考。平心而论,“粤东三家”在诗词的风格上尚嫌纤弱单一,尤其是身处在内忧外患的晚清时代,他们亲身经历了多次战乱和重大历史事件,但笔触却较少涉及当时的社会政治,确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广东词学家朱庸斋在《分春馆词话》中说:“粤东三家词风格如一,多破碎浮华之作,本已不足称。”⑱这一评价虽有些苛刻,但却切中“粤东三家”的弊病。需要指出的是,每当“粤东三家”把对动荡时局和个体生命的感伤交融在一起时,感情沉痛,笔力跌宕,其作品往往达到很高的艺术水准。

“粤东三家”以清新秀丽、妙出性灵的文学风格在岭南文坛享有盛誉,但他们的影响却往往仅限于岭南。究其原因,固然与三人政治地位低微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岭南与中原在文学风气上存在明显差异。岭南文坛向来复古风气不浓,比较注重联系实际、抒发真情实感,宗派门户意识淡薄⑲,在“粤东三家”身上,也集中体现了这一特征。但是,当时中原主流诗坛宗宋诗风甚盛,强调“以学为诗,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追求生涩奥衍的清味;词坛则笼罩在常州词派影响之下,主张词在内容上有深厚的寄托,在形式上强调蕴藉柔厚,审美趣味崇尚“幽涩”。“粤东三家”因此受到冷落也就不难理解了。

三、学术研究

叶衍兰少师从广东朴学之集大成者陈澧,弱冠为县学生,咸丰二年(1852年)中举人,咸丰六年(1856年)中第二甲第二十五名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叶衍兰进京之后,与陈澧保持密切联系。叶衍兰作为东塾弟子,与同门廖廷相、于式枚、文廷式、梁鼎芬等也有着密切交往。返粤后,叶衍兰主讲越华书院,以金石、书画、文艺倡导后进凡数十年,成材尤众,著籍门弟子先后数千人。

叶衍兰与叶恭绰祖孙合力编成《清代学者象传》,共收录清代顾炎武、黄宗羲等369位学者的画像,分为上下两集。第一集收169人,是叶衍兰积三十年之力搜集而成,全用写真手法摹绘,并撰有小传,又以小楷书写。《清代学者象传》对于中国文化建设具有的重大意义:首先,叶衍兰绘画功力深厚,画象来源可靠,作摹画象刻画精微、表现准确;所选学者,皆对学术、文学做出过重大贡献。潘景郑认为,得此《清代学者象传》,“俾后之人瞻仰前哲,恍亲謦欬,发思古之幽情,叹观止矣”⑳。其次,叶衍兰的小楷,风姿英挺,笔势精妙,又为《清代学者象传》增色不少,给人带来审美愉悦。再次,叶衍兰熟悉清代学术史,所作传略简明扼要,全面综合。《清代学者象传》传略包括传主的字号、籍贯、履历、行迹、性格特征、著述情况等内容,往往透过一个细节凸显其风采,有时还直接引入正史资料。语言平实通达,内容翔实可信,叙述体贴入微。可以说,由于此书的存在,使得整个清代学术史变得鲜活生动,足资嘉惠后学。

沈世良一生与学海堂书院有着密切关系。约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前后,沈世良入学海堂为课生,并成为学海堂学长张维屏的得意门生。还有,沈世良和岭南大儒陈澧交谊匪浅,两人皆是广州花田诃林诗社和山堂词社的成员,过从频繁,多有唱和。沈世良对陈澧的学术、文学、书法、人品深为服膺,不断与陈澧交流自己学术上的心得。咸丰八年(1858年)冬,陈澧有诗称赞沈世良:“浮华已付东流水,实学如撑上濑船。”㉑是年十一月,沈世良被举为学海堂学长(去世未赴)。学海堂学风严谨,专重经史训诂,提倡实学,能被举为学海堂学长,是对沈世良学术水平的极大肯定。

沈世良、许玉彬编选的《粤东词钞》,录存五代至清道光年间粤籍词人66家,词作1046首,是广东第一部通代词选。《粤东词钞》的主要功能是存史传人,保留了大量广东的词史资料,全面、完整地展现了广东词坛的面貌,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沈世良辑有《倪高士年谱》上下两卷,约三万三千字,是第一部关于元代画家、诗人倪瓒的年谱,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编纂过程中,沈世良尽可能丰富地占有材料,并对材料进行深入细致的考订。《倪高士年谱》不是随见随录、面面俱到的罗列材料,而是汰其繁芜,取其深蕴,因而显得主题鲜明,脉络清晰。此外,《倪高士年谱》还广泛收录《清閟阁全集》未收诗文,故有辑佚价值。纵观《倪高士年谱》,沈世良用功最深、创获最多的是对倪瓒的行迹、画作、交游的考订。所以,汪兆镛称《倪高士年谱》:“因录其轶事,订为年谱,其零章断句、《清閟阁集》所未收者皆采摭,精审于画迹,皆能据年代先后考订真赝为确凿。”㉒倪瓒为人清高孤傲,洁身自好,不问政治,浸习于书画诗文之中,沈世良立身处世颇有倪瓒的遗风。

汪瑔青年时期曾一度入学海堂为学生,但他自幼接受的并非是以科举应试为中心的教育,而基本上是凭兴趣、靠自学。汪瑔为学兼论经史和诸子,兼重义理和考据,曾对繁冗琐屑,脱离实际的乾嘉学派之末流提出异议。他十分重视对子弟的教育,还开门授徒。在他的亲手培养下,“兆铨(即汪兆铨)及从子兆镛(即汪兆镛)、故人子陶邵学,皆传先生之学,掇科第,有名于时,著籍弟子数十人,凡所甄陶学行,咸足自立”㉓。

汪瑔轻经学、重杂学的读书趣味,使其与笔记杂著结下不解之缘;而且,他一生以游幕为业,“人事牵率,又衣食奔走,行箧无多书”㉔,笔记体、格言体是他著述的最佳体例。汪瑔《无闻子》在形式上采用了格言体,短小精粹,言近旨远,共194则,每则长短不一。汪瑔在思想上以儒道为主,同时兼收诸子百家,特别是他游幕数十年,深谙幕学,这使他能够从社会、历史的高度,分析幕宾为人处世之道,故《无闻子》一书对于入幕之士来说,从人生观到方法论都有着指导意义。此书没有晦涩深奥难懂的理论,有的只是来自实践中所面临的现实问题的描述和相关建议,因而显得鲜活精辟。汪瑔《旅谭》五卷,是一部诗话占绝大篇幅的杂抄型笔记,记录了他在广东各地游幕时与友人谈文论艺的逸事新语,共185则,近四万字。《旅谭》保存了大量近世岭南文学史料,对于研究近世岭南文坛风气,尤其是浙籍入粤文人的文学创作情况,均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汪瑔《松烟小录》六卷,记述当代广东掌故,兼论经史典故、诸子百家、诗文词语,共收302则。《松烟小录》虽属笔记杂说,但无论考订史实,还是阐发义理,皆逻辑严密,引证丰富,论证合理。

“粤东三家”治学立足于考据,兼容宋学,追求严谨求实的学风,但他们骨子里是潇洒风流、不甘流俗的文人名士。他们在著述中倾注了大量心血,同时带有鲜明的自娱性质,紧密结合了个人的诗、词、书、画等艺术趣味。这种穿越文艺类别的学术旨趣,不失为一种有益的文化策略,应予充分肯定。

综上所述,“粤东三家”自成面目,各擅胜场,其学养深厚、交游广泛、经历坎坷、多才多艺等个人特征赋予他们丰富而复杂的内涵,同时三人之间又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表现出独特的文化品格,对道咸同光年间的广东文学、乃至整个中国近代文学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粤东三家”在名家辈出的晚清文坛中一闪而过,但他们追求的文化理想在后世逐渐显示出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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