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还原下的朱熹诗忧患情结研究
2011-08-15邱蔚华
邱蔚华
朱熹是中国学术史上著名的经学大家和理学大家,世称“朱子”。明清两代,人们偏重于研究朱熹的学术成果,对朱熹的文学成就却无暇关注,其诗名“掩于儒”①,其“文学家的身份被历史地消解了”②。凭实而论,朱熹诗文精美,不论其数量和质量都堪与中国历代优秀诗人相颉颃。据郭齐先生统计,现存朱熹诗歌有745题,1200首,③按题材可分为理趣诗、山水咏物诗、感时抚事诗、酬唱揖别诗等四大类。这些诗歌是我们研究朱熹生平交游、道学性格与文化心态的最形象生动的材料。令人遗憾的是,对朱熹诗歌的研究“至今还几乎是一片未开垦的荒地”④。笔者以为,朱熹中国文化史上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因此,对朱熹诗歌进行文化还原解读,无论是对朱子之学的深入研究,还是对其诗人心态的深度把握都大有裨益。
中国传统文化浸润着浓厚的忧患意识,这与古代士人常常持有警惧不安的心理,愿为天下先的忧患主体情怀是分不开的。《孟子·尽心上》说:“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可见,忧患情怀是文人士子身上的一种带有普遍性的性格特征和精神风貌。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文化类型的士子文人身上这种情怀的内涵和表征并不相同。朱熹兼有哲人和诗人的双重身份,且生活在“无一毛发不受病”⑤的社会现实当中,这就使得朱熹诗蕴含的忧患情结不是单一的,既体现为忧国忧民的济世热忱,也体现为这种济世热忱受挫时对人性和人心的内在自省,而这种内省亦包含两个层面:或者是哲人式的“大道难行于世”的忧道意识,或者是文人式的的“忧生之嗟”。
一、怵于民族危亡的忧患意识
在经历了唐末五代这一动荡不宁的衰世之后,宋王朝尽管在形式上统一了中国,但始终没有摆脱外族入侵,面临着极其严重的民族危机。国土沦丧、山河分裂、野蛮强悍的外族入侵始终是笼罩在宋代文人心头的阴影,因此,反抗异族入侵,收复失地的爱国忧世之曲成为宋诗的时代强音,在宋代著名的诗人如李刚、陈亮、张元干、张孝祥、辛弃疾、陆游、刘克庄、文天祥等诗词作品中久唱不衰。然而从宋代理学家所作之诗来看,以诗反映国事却极为鲜见,周敦颐、二程、张载等人的诗作基本未涉及,仅邵雍有几首,如《思患吟》:“仆奴凌主人,夷狄犯中国。自古知不平,无由能绝得。”在诗中大量反映国事、咏叹民瘼的理学家唯朱熹一人而已。朱熹一生反对议和,坚持抗金,在诗中又处处流露出感时忧国、渴望收复失地的思想感情。如:
胡虏何年盛?神州遂陆沉。翠华棲浙右,紫塞仅淮阴。志士忧虞切,朝家预备深。一朝颁细札,三捷便闻音。授钺无遗算,沉机识圣心。东西兵合势,南北怨重寻。小却奇还胜,穷凶祸所临。旃裘方舞雪,血刃已披襟。残奕随煨尽,遗黎脱斧碪。戴商仍夙昔,思汉剧讴吟。共惜山河固,同嗟岁月侵。泉蓍久憔悴,陵柏幸萧椮。正尔资群策,何妨试盍簮。折冲须旧衮,出牧仗南金。众志非难狥,天休讵可谌。故人司献纳,早晚奉良箴。(《感事书怀十六韵》)
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九月,金主完颜亮提兵四万挥师南下,企图一举消灭南宋,朝中上下一片慌乱,宋高宗也打算逃往海上,由于陈康伯等主战派的坚决反对,才不得不下诏亲征。同年九月至十月底,金兵在川陕、江淮、襄樊战场遭重创,宋取得大捷,朱熹闻说十分激动,写下这首长诗。全诗分五层。开头四句以反诘之语,强烈地传达出胡虏入侵造成的“神州陆沉”、朝廷偏安一隅的心痛;第二层:“志士”起四句,盛赞朝中上下君臣团结、同仇敌忾而连取“三捷”,流露出诗人的喜悦之情;第三层:从“授钺”句到“脱斧碪”,以热情洋溢之语写上下同仇敌忾、浴血奋战,重创敌人,救民于水深火热之志;第四层:从“戴商”句至“幸萧槮”赞人心思汉,共谋收复、再造河山;第五层:从“正尔”句至篇末,诗人发出“众志非难狥,天休讵可谌。故人司献纳,早晚奉良箴”的号召,劝朝廷总结教训,团结民众,举贤授能,这实是诗人仍然担忧朝廷和上阵将士不能坚持抗战而发出的“居安思危”之慨。全诗可谓一唱三叹,以深沉豪迈之笔写尽诗人爱国、忧国之情,堪与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春望》及陆游的《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等诗抒发的爱国激情相媲美。此诗与之后不久写下的《次子有闻捷韵四首》、《闻二十八日之报喜而成诗七首》“在朱熹一生的全部诗作中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这是他第一次在诗歌创作中反映和涉及重大的社会现实事件,写出了感时忧世的慷慨篇章。”⑥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冬,宋金双方在淮河两岸的对峙已成剑拔弩张之势,然而南宋朝中仍陷于和战之争中。朱熹对此可谓忧心如焚,遂奋笔写下《感事》一诗:
闻说淮南路,胡尘满眼黄。弃躯惭国士,尝胆念君王。却敌非干橹,信威藉纪纲。丹心危欲折,伫立但彷徨。
此诗叙事与抒情相结合。诗的头两句叙述金兵南侵及败北后逃窜的狼狈状;三四句盛赞为国捐躯的将士,嘱念君王卧薪尝胆、发奋图强;五六句认为克敌制胜的根本不在于武力,而在于整饬朝廷纪纲;末两句直抒胸臆,传达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和自己欲立志报国却无所作为的彷徨焦灼之情。
除了这些感时忧世的铿锵之音外,在朱熹一部分寓情于景或纯抒怀言感的诗作中也传达了诗人怵于国家、民族危亡的忧患意识。如《晚霞》一诗运用比喻和象征的艺术手法,寓情于景,抒发了自己忧心于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却无挽狂澜之力的无奈和痛苦;在《观澜》诗中则借观澜之事抒写了对国家内忧外患的无限忧虑,以及自己空有满腹经纶却壮志难酬的痛楚。
二、厚生爱民的忧患情结
对黎民苍生生存状态的关注与对国家命运的忧患一样,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贯精神,这在朱熹诗中也有体现。如《题梵天方丈壁》,通过苦行僧行乞无所的画面,深刻反映了下层劳动人民在苛捐杂税重压之下的悲惨生活;咏雨诗《苦雨用俳谐体》和《和喜雨二绝》都体现了朱熹关心民间疾苦、与民休戚与共的情怀,反映出作者对下层劳动人民的深切关注,这些诗歌都饱含了诗人的民胞物与之情。其中《杉木长涧四首》有着极强的厚生爱民意识:
我行杉木道,弛辔长涧东。伤哉半菽子,复此巨浸功!沙石半川原,阡陌无遗踪。室庐或仅存,釜甑久已空。压溺余鳏孤,悲号走哀恫。赙恤岂不勤,丧养何能供?我非肉食徒,自闭一亩宫。箪瓢正可乐,禹稷安能同?朅来一径行,吁欷涕无从。所惭越尊俎,岂惮劳吾躬。攀跻倦冢顶,永啸回凄风。眷焉抚四海,失志嗟何穷?(其一)
朝发长涧头,夕宿长涧尾。伤哉长涧人,祸变乃如此。(其二)
县官发廪存鳏孤,民气未觉回昭苏。老农向我更挥涕,陂坏渠绝田苗枯。(其三)
阡陌纵横不可寻,死伤狼籍正悲吟。若知赤子元无罪,合有人间父母心。(其四)
四首诗均以白描笔法写宋乾道三年(1167年)七月,崇安山洪暴发之后百姓的惨状,可谓崇安“灾后实录”。其一的前十二句写饱受饥荒之苦的百姓又遭受着水灾之难,可谓“雪上加霜”;后十二句一方面抒发自己对受灾百姓的同情和慨叹自己未能解除灾民困境的羞愧,另一方面“我非肉食徒”、“所惭越尊俎”等句蕴含了对南宋统治者漠视民瘼的谴责。其二抒写自己日夜操劳于赈灾之事及对灾民的同情和哀伤。其三前两句叙写县官开仓赈灾的情景,后两句以“老农挥涕”和“水干苗枯”暗示灾情的严重程度。其四前两句描述灾情的惨况及灾民的苦况,是对其一的续写补充;后两句是朱熹苦民瘼、爱民恤民情感的艺术抒写。显然,在《杉木长涧四首》中交替着两种情感,即对灾民深切的同情和对官府漠视民瘼的残忍行径的强烈愤慨。
《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⑦朱熹诗中体现了浓重的怵于危亡的忧国意识和厚生爱民的忧民情结,这与屈原、杜甫、陆游等大诗人在精神上是息息相通的。罗靖说:“以忧国忧民为特征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思想感情始终是中国文学忧患情结的精神内核。”⑧朱熹的诗歌创作显然与中国文学忧患情结的精神内核是一脉相承的。
三、哲人式的儒道式微的忧患意识
牟宗三先生指出:“中国人的忧患意识特别强烈,由此种忧患意识可以产生道德意识。忧患并非如杞人忧天之无聊,更非如患得患失之庸俗。只有小人才会长戚戚,君子永远是坦荡荡的。他所忧的不是财货权势的未足,而是德之未修与学之未讲。他的忧患,终身无已,而永在坦荡荡的胸怀中。”⑨这一论断精辟地指出了中国人的忧患意识具有重伦理、重道德修养和重社会的特点。进一步而言,中国文人对儒家的“道义”在心理上有极强的认同和归属感。尽管儒家知识分子对“道”的体认与阐释不尽相同,但他们都自觉地以“道”自任,特别注重个人的道德修养,并把“立德”置于“三不朽”追求之首位。从唐末五代至宋,儒家的伦理道德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有宋一代不仅面临民族危机、政治危机,而且也面临思想、精神危机。作为一个思想文化的巨人,伦理、道德修养、天下兴亡是朱熹毕生思索的问题,并为此付出艰辛。
朱熹大量的吟咏修身养性的诗都蕴含了对儒道式微的忧患意识。如《示四弟》、《再择答之》等或以循循善诱之语或声色俱厉之辞训诫后学;《克己》诗则以宝镜喻圣人所倡导的天理,强调“以理去欲”的道德修养,反映出诗人对人欲膨胀而导致的道德沦丧的忧虑。除了这些有训诫意味的诗作反映朱子儒道式微的忧患意识外,朱熹还有相当一部分诗把自己对儒学发展现状的忧患意识写得饶有诗性和理趣,如:
闻道西园春色深,急穿芒履去登临。千葩万蕊争红紫,谁识乾坤造化心。(《春日偶作》)
此诗采用了比兴的艺术手法。首句以“春色深”喻儒学充满活力而博大精深;第二句急忙“去登临”喻诗人求新知的迫切心情;第三句以花争奇斗妍喻儒学兴盛、各种学术流派竞相出现的局面;末句以设问作结,传达诗人在发现新哲理的兴奋之余又为儒学发展的新阶段——理学尚未为世人普遍理解和接受的忧患意识。
诗人有时并不直接在诗中言说其沉重的忧道意识,而是通过诗意描绘来导引人们去实修、去笃行。如: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春日》)
关于这首诗,传统的解读认为:首句用“胜日寻芳”点明时令和主题;第二句字为“寻芳”作注,暗喻孔孟圣学的博大精微;第三句“识”字点明悟得圣人之道的真谛;末句以春天的生机勃勃喻悟得圣人之道后心境的豁然开朗。全诗将抽象枯燥的说理融于形象的描绘之中。与其他诗作反映诗人沉重的忧患意识不同的是,此诗格调开朗明净,以诗意、形象的诗句言说圣贤之学的真蕴与魅力,创造出诗人感悟儒学真境后心地明彻通畅、豁然开朗的诗境。诗人将进入儒道真境的境界描绘得如此美好,以此导引人们对新儒学的关注与接受,可见其为拯道救世费尽苦心。
孔子时代距朱熹生活的南宋有一千六百多年,前者是儒学的创立者,后者是儒学的发扬光大者,两位思想文化的巨人以自觉的忧患意识肩负起儒学发展不同阶段的历史使命。与孔子用简约义丰的语言论及儒学之精义不同的是,朱熹在著书立说的同时还以诗的语言阐明大道。朱熹秉承孔子的“忧道不忧贫”、“乐以忘忧”和“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的精神,在大量阐道、明道的诗篇中创造了自适恬淡的诗情,从而熔化了其“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忧患苦闷,给读者更多的是思想、义理上的启迪和诗意的审美享受。
四、文人式的“感士不遇”的个体忧患
从朱熹的生平经历看,他经历过少年丧父、寄人篱下,也经历过宦海沉浮,更体验过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冤屈;其思想亦经历了一个“逃禅归儒”的艰难历程。因此他的诗不仅抒写了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更抒发了“感士不遇”的忧生之嗟。这在朱熹诗中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
(一)时光流逝、壮志难酬的慨叹
旷然尘虑进,为对夕花明。密叶低层幄,冰蕤乱玉英。不因秋露湿,讵识此香清。预恐芳菲尽,微吟绕砌行。(《末利》)
此诗颇有屈原香草美人之意。诗歌开头两句言诗人摒弃世俗尘念,潜心于茉莉之美;三四句分别以层幄喻枝叶的茂密与错落有致、以玉英喻花朵的清新脱俗,以此展示茉莉的美;五六两句则写茉莉的芳香、高洁;末二句与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同调,流露出诗人恐年华流逝、壮志未酬的忧患。全诗以咏叹茉莉之美,传达诗人空有才智而难于施展的“不遇”忧怨。
(二)知音难觅、用世不能的苦闷
孤鹤悲秋晚,凌风绝太清。一为棲苑客,空有叫群声。矢矫千年质,飘摇万里情。九皋无枉路,从遣碧云生。(《孤鹤思太清》)
诗人自比孤鹤,以孤鹤漂游万里的雄心喻自己的抱负,以孤鹤不能展翅飞翔喻无法实现理想的悲哀。诗中的“空”字用得绝妙,写出了孤鹤的失群之鸣,以孤鹤孤独凄凉之态形象地抒发了自己孤寂落寞的情怀。
(三)孤高自傲、苏世独立的精神超越
朱熹的“感士不遇”忧患还体现在他对“不遇”之境的自我超越上。朱熹的诗历来以“怨而不怒、乐而不淫”的清淡诗风著称,然其《次季通韵赠范康侯》却以激烈的言辞抒写自己内心的怨恨愤懑:
朝霜逼凋梅,夕露忽圃菊。百年风雨过,宜笑不宜哭。口川失自防,心兵几回触。年来身老大,甘此胯下辱。永谢五鼎烹,聊寄一瓢足。虽惭龙蟠泥,肯羡莺出谷?适意超混茫,放情遗结束。俯仰天壤间,静胜惟我独。苍苍有心栢,落落无暇玉。年纪尚无闻,头颅岂须卜!
前四句写朝霜逼梅、露打秋菊而诗人仍笑对风雨的不屈之态;五至十句以韩信受胯下辱之典言自己所受的奇耻大辱,并因此发誓要“永谢五鼎烹”,宁可过着“一箪食,一瓢饮”的清贫生活,也要拒绝高官厚禄的奢侈生活。十一至十六句更言自己要超越世俗纷争,不受拘束,以静取胜。十七句至诗末以柏之苍翠、玉之无暇喻自己坚守高风亮节,表现诗人绝不向流俗低头的决心。而这种决心在朱熹诗中一再咏叹,如《同林择之范伯崇归自湖南袁州道中多奇峰秀木怪石清泉请人赋一篇》以独抱孤赏的顽石自比:“更怜湾头石,一一神所剜。众目共遗弃,千秋保坚顽。我独抱孤赏,喟然起长叹!”完全是诗人孤高自傲的人格写照。
可见,朱熹诗“悲士不遇”的忧生之嗟是复杂而厚重的。当这种抑勃不平之气在现实社会无法排遣的时候,朱熹或转而寄情自然山水寻求心灵的宁静与解脱;或潜心书海、著述讲学,寻求万古圣贤寂寞之心的共鸣,以此获得抗衡“不遇”的精神力量。
五、朱熹诗忧患意识与中国忧患文化的渊源关系
显然,在朱熹诗中,其厚重的忧患意识除了体现为对儒道兴亡与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深切关注外,还充满了对自我生存状况、生命终极意义的追寻与叩问。这二者构成了朱熹两个不同层面的生存状态,前者导向积极入世,是现实生活的层面;后者导向关注人的自我存在,追求自我灵魂的安顿,是精神生活的层面。这种不同层面的忧患意识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忧患文化有极深的关系。
忧患一词始见于《周易·系辞下》:“《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其出入以度,外内使知惧,又明于忧患与故。”这表明,中国文化中存在着深切的忧患意识,尽管这时的忧患意识是指向“小人常戚戚”的患得患失的俗人之忧,如《周易·乾》九三爻辞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再如《尚书·周书·君牙》曰:“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但在《诗经》中,其所描述的忧患的状态和特征与《周易》和《尚书》明显有别。“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经·王风·黍离》),“心之忧矣,不可弭忘”(《诗经·小雅·沔水》),“忧心孔疚”、“我心伤悲”(《诗经·小雅·采薇》),这些作品所流露的忧患多为时局政事之忧。
以孔孟为代表的儒者对《诗经》中的忧患意识又有继承和发展。孔子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论语·卫灵公》)又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此忧患蕴含忧天下、忧国家、忧民族、忧文化衰颓变乱之旨。《孟子·告子下》中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孟子·梁惠王下》提出“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将天下之兴亡,百姓之疾苦作为君子忧患之主要内容。此后,以儒家精神彰显的忧患意识成为中国文人世代传承的主流人文精神。
但必须指出的是,忧患意识在先秦并非仅儒家一派。事实上,道家学派重自然、养生的智慧亦包含了深沉的忧患意识。从杨朱思想之“轻物重生”到老子之“知其白,守其黑”,再到庄子之“养生论”,其实是对人生忧患的清醒认识之后直指人生生命意义的终极关怀。
秦汉一统之后,忧患意识较之于先秦又有了新的内容。先秦时期,不论是以孔孟为代表的儒者之忧,还是以老庄为代表的隐者之忧,其忧患指向的都不是个体的人,而是指向社会、人类之全体。秦汉一统之后,多元的社会政治结构解体,“士无常君、君无常臣”的情况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中国文人由相对独立的自由主体转变为封建专制皇权的附属物,因此,中国文人的忧患意识一方面鲜明地体现为对国家、对民族兴衰治乱的忧虑和对民生疾苦的同情,如杜甫之“三吏”、“三别”,范仲淹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另一方面则体现为知识分子在生不逢时时产生的“悲士不遇”的慨叹,如阮籍“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诗》其三十二),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感遇》)。但在文人心理复归于平静之时,则又直承道家之精神禀赋,生发出对淡泊之志、自然之道的追求,魏晋时期兴起并发展成熟的很大一部分山水田园诗都可以说成这种追求的结果,而其中典型的代表就是陶渊明,其《归去来兮辞》中云:“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到了唐宋,寄忧情于山水田园的诗作是比比皆是。
综上,忧患始终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一脉,尽管在各个历史阶段其表现的具体内容不尽相同,但概而言之,它既包含以忧道忧国忧民为特征的爱国主义和民族精神,也包括中国文人在面对“穷”与“达”、“兼济”与“独善”、“天下”与“己身”等出处矛盾而产生的个体忧患。前者是千百年积淀下来的儒家文化之“入世”思想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形成的宝贵的精神财富,是中国文化的精神内核;后者“也只往往是一种表现形式,其实质仍是个体无法参与国家、社会等群体事业或不被重用后的感叹心理,骨子里仍然是为忧国忧民的思想情感所支配的。”⑩由此可见,朱熹诗的忧患情结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忧患意识是一脉相承的。
人们往往把朱熹看成东方智者、古代圣贤之类循规蹈矩的偶像,并由对朱熹认识的偏颇而导致对其诗歌的误解。朱熹诗中的忧患情结蕴含的丰富的内容和多维的文化视野,一方面表明朱熹诗歌内容是丰富而多层面的;另一面也向我们全方位地展示了朱熹心态的丰富和生动特性。解读朱熹诗中忧患情结的文化内涵,探讨其形成的文化渊源,不仅让我们感受到朱熹诗丰富的情感世界和厚重的文化底蕴,也让我们更为全面而理性地去认识作为“人”而不是作为“圣人”或“偶像”的真实的朱子形象。
①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14页。
②莫砺锋《朱熹文学研究·前言》,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页。
③郭齐《朱熹诗词编年笺注》,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176页。
④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朱子全书·晦庵先生朱文公集》卷11,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90页。
⑤束景南《朱子大传》,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122页。
⑥莫砺锋《朱熹文学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90页。
⑦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页。
⑧⑩罗靖《中国文学忧患情结的审美视境》,《中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3期。
⑨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