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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视阈下的宋南渡时事主题诗

2011-08-15顾友泽

文艺评论 2011年10期
关键词:南渡影印四库全书

顾友泽

从宋太宗灭掉最后一个割据政权南唐到金人入侵之前,北宋政权虽然对外与周边国家如辽、西夏等有过一些战争,对内镇压过农民起义,但这些战争都没有直接影响到中央政权的稳定,也未影响到一般士大夫的生活。而且,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北宋社会呈现出一派繁荣的景象,朝野上下都认为自己处于太平盛世,甚至北宋灭亡以后,持有此观点的仍大有人在,蔡绦南渡后追忆说:“大观、政和之间,天下大治,四方向风……天气亦氤氲异常,朝野无事,日惟讲礼乐庆祥瑞,可谓升平极盛之际。”①其他如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更对汴京的繁华作了具体而详尽的描述。总之,在金人入侵以前,北宋的文人士大夫的生活都比较安逸。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太平盛世里,靖康之难在人们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而且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二帝北狩,北宋政权在很短的时间内灭亡。陵谷巨变,人们无所适从;巨大的灾难打乱了人们的生活,改变了人们的生存方式,也冲击了人们固有的观察事物与思考问题的方式。诗人们开始将靖康之难这一事件本身及其对社会生活的影响作为诗歌题材,创作出极具时代感的时事诗。

一、灾难深重的时代为诗歌写实提供了情感基础

首先被诗人们纳入笔端的是靖康之难这一历史事件。早在靖康元年(1126年)春,张元干之诗便对宋金之战有所表现。其《丙午春京城围解口号》便是有感于金人退师北归而作,这是南渡诗人首次用诗笔表现金人入侵之事。其后,张元干因应李纲之辟而又与李纲同日遭贬,在淮上闻金兵再度南侵后,写下了《感事四首丙午冬淮上作》,其中所言史实与史书多有吻合,如其一云:“国步何多难,天骄据孟津。”②《宋史纪事本末》便有“甲戌,金和女帅众先渡孟津”③的记载。又如其二云:“血洒三城渡,心寒两路兵。”写宋兵惧粘罕军队之状,亦史有记载:“时粘没喝自太原趋汴,所至破降。平阳府、威胜、降德军、泽州皆陷,官吏弃城走者远近相望。”④汴京被围之时,吕本中恰在城内,其根据自己所见,写下了一系列的纪时纪事之作。其《丁未二月上旬四首》云:“野帐留黄屋,青城插皂旗。”⑤写钦宗如青城被羁留之事,是对史实的一个概括:“帝(钦宗)自如青城,都人日出迎驾,粘没喝、幹离不留不遣。”⑥而邓肃的《靖康迎驾行》则又对这一史实的原委作了回顾:从金军南下势如破竹,写到被围汴京的惨黯氛围及宋军的畏怯,再写到民众的极度恐慌,群臣的束手无策,金人的无理要求,钦宗的被迫出城,金人的贪婪凶残及民众对钦宗翘首以盼的场景。其诗中所写,几乎就是靖康之难的一段简史。而邓肃的另一首诗《贺梁溪李先生除右府》:“奸臣草表遽书降,身率百官先拜舞……翠华竟作沙漠行,望云顿有关河阻。”⑦则又是靖康之难后期的一个缩影。邓肃两诗,所言之事亦多可在史书中找到出处。试举一例,《靖康迎驾行》中有:“郊南期税上皇舆,截破黄流径归去,陛下仁孝有虞均,忍令征骑耸吾亲。不龟太史自鞭马,一出唤回社稷春。”⑧《贺梁溪李先生除右府》中有:“十万兵噪龙德宫,上皇避狄几无所。嗣君匹马诣行营,朕躬有罪非君父。”除了有些细节为诗人想象,几乎全是实录:“戊午,何栗入言,金人邀上皇出郊。帝曰:‘上皇惊忧而疾,必欲出之,朕当亲往。’”⑨除了上面所举数例,其他如李纲的《建炎行》、《胡笳十八拍》、张元干的《建炎感事》、刘子翚《汴京纪事》、李处权《送荣茂世》等等,亦或直接或间接地记录了这一历史巨变的各个方面。

除了靖康之难,南渡时期其他一些重大事件,亦经常出现于南渡诗人的笔下。二帝北狩,康王赵构于建炎元年(1127年)五月在应天府即位,是为宋高宗,南宋政权正式确立。然而赵构的即位,并没有能够扭转乾坤,驱除金兵,迎还二帝。相反赵构小朝廷一直遭到金人的追击,金人屡次南侵,赵构政权还曾一度为金人追赶被迫入海。当时整个社会也是动荡不安,盗贼横行,兵变不断,人民流离失所,社会经济生活遭到严重的破坏。所有这一切,都是诗人表现的对象。高宗建炎元年八月,杭州兵变,刘一止《闻杭州乱二首》中载了此事:“往时金陵囚刺史,今者杭州漕臣死。”⑩所言漕臣指吴昉,其史实在《宋史》中可见:“胜捷军校陈通作乱于杭州,执帅臣叶梦得,杀漕臣吴昉。”⑪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十一月,金人大举南侵,攻破建康进入临安,赵构仓皇出逃,至明州乘舟入海。明年,金兵破明州,赵构君臣泛海逃至温州。这一历史事件,两位扈从诗人,不约而同地以诗歌形式记载下来,李正民写了《扈从航海》,沈与求写了《扈御舟泊钱清江口值雨》。绍兴四年(1134年),刘豫军伙同金人南侵,高宗赵构御驾亲征,击退刘豫军及金兵,刘一止据此写下了《闻亲征一首》和《贼臣刘豫挟敌骑犯两淮天子亲总六师出征贼骑摧衄宵遁銮舆既还效杜拾遗作欢喜口号十二首》,周紫芝也写下了《亲征诏下朝野欢呼六首》,曹勋亦有《大驾亲征》。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年),刘锜为东京副留守,五月,锜大败金人于顺昌,是为顺昌大捷,叶梦得闻讯欣然题诗,写下了《寄顺昌刘节使》:

四海胡尘久未清,遥闻苦战有奇兵。妖氛尽扫人谁敌,捷奏初传我亦惊。授钺已欣传帝泽,挥戈终见静王城。轩台固有英灵在,更遣将军得令名。⑫

诗中所言,除通常套语外,皆有史可依。所谓“奇兵”者并非虚言,实指刘锜屡用奇兵,杀敌无数,尤其与兀术主力军的交战中,刘锜事先在颖河上流及草中投毒,致使兀术军人马困乏,刘锜军乘机出击,又以计破除金军之“铁浮图”与“拐子马”,取得巨大胜利。而诗中所言“传帝泽”者,亦非无根之言,刘锜指挥的顺昌之役,本来就是在其奉命赴任东京副留守,而金人败盟占据东京的情况下发生的,故刘锜具有对失地百姓传达宋高宗恩泽之意的使命。高宗绍兴十一年,杨沂中、刘锜又大败金兀术于柘皋,史称柘皋大捷,叶梦得闻讯又写下了《淮两军大破贼兵连六告捷喜成口号二首》。其他如辛道宗兵溃,赵鼎有诗《泊白鹭洲时辛道宗兵溃犯金陵境上金陵守不得入》;东南平定,周紫芝有《次韵道卿喜贼平》;柳州寇乱,曾几有《闻寇至初去柳州》;曹成、马友长沙兵乱,张元干《赠庆绍上人》以很大的篇幅反映当时的情状,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二、老杜诗史观念为诗歌写诗提供了理论依据

从上面的描述中不难发现存在这样一个现象:南渡诗坛关于靖康之难及其后的一系列重大社会事件的诗歌,都具有很强的纪实性,有很大部分的诗歌都有史可稽、有案可查。之所以出现这一现象,笔者认为,一方面这类题材的诗歌与时政有着密切的关系,诗歌所表现的内容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另一方面与宋人普遍接受杜甫诗歌也不无关系。自从晚唐孟棨在《本事诗》中第一次拈出“诗史”二字概括杜诗的思想内容之后,“诗史”意识便逐渐为人们接受,尤其是宋人,他们将杜甫奉为诗歌创作的楷模,没有理由对“诗史”这一现象视而不见。事实上,宋人对“诗史”的内涵多有阐释。宋祁《新唐书·杜甫传赞》中称:“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⑬姚宽认为杜甫诗被称为诗史,因为能记“年月地里本末之类”⑭。释普闻《诗论》认为:“老杜之诗,备于众体,是为诗史。”⑮胡宗愈《成都草堂诗碑序》:“先生以诗鸣于唐,凡出处去就、动息劳佚、悲欢忧乐、忠愤感激、好贤恶恶,一见于诗,读之可以知其世。学士大人谓之‘诗史’。”⑯叶梦得《石林诗话》则言杜诗“穷极笔力,如太史公记、传”⑰。众多论述,除了释普文纯粹从艺术角度论述外,其它各家基本上都承认杜诗被称为“诗史”与其表现重大历史事件有关。基于这一点,我们有理由猜测,南渡诗人写作重大事件的题材时,有些诗人会有自觉的诗史意识。而事实上,南渡诗人的确有表示认同诗史意识者,上述叶梦得诗论即为一例。又如李纲《读四家诗选·子美》言:“岂徒号诗史?诚足继《风》《雅》。”⑱诗人们的创作,也似乎注意诗史意识,上文所举诗句,多数皆可从史书中找出根据,下面再略举数例:吕本中在汴京被围时,除了写钦宗被金人羁留这样的大事件有史实依据外,诗中所写的一些细节也非空穴来风。如其诗《守城士》描写守城官兵战斗时遭遇到恶劣天气:“北风且暮雪,一雪三日寒。不念守城士,岁晚衣裳单。”⑲与《宋史》中记载如出一辙:“粘罕军至城下。甲午,时雨雪交作。”⑳再如周紫芝作诗一首,其题名《五谿道中见群牛蔽野问之容州来感其道里之远乃作短歌以补乐府之阙》[21],明确道明此诗为补阙之作,即有意识地将这段历史记录下来。

南渡诗歌具有纪实性,还可以从当时诗坛另一种现象中得到证实。涉及到重大时事的诗歌,当时诗人常常会在该类诗作下作自注或在诗前作序。如陈渊《和参谋至日喜雪三首》,文下有注:“是日报淝上大捷,故有句用李愬擒元济事也。”[22]又如周紫芝《二月二十八日雪晴步上西山亭示天用兄弟二首》注:“时睦州乱”[23]。叶梦得《遣晁公昂按行濒江营垒》自注:“时闻虏遣乌陵思谨来请和。”[24]程俱《避寇仪真六绝句》其二自注:“是日闻浙西总管提兵自瓜州取道仪真度长芦,便道趋杭。”[25]在诗前作序者如李纲《建炎行》,诗前小序详细叙述了其靖康之难以后的行踪及在朝时的举措和遭人攻击等种种怪异之事,几乎可当作李纲建炎为相期间的小史来读。

凡此种种,皆可说明南渡诗人在创作重大历史题材的诗歌时,往往存有或明确或不太明确的诗史意识,因而他们的创作具有纪实性与时代感。也正因为这一特征,我们一方面可以将该类诗歌作为了解南渡历史的史实来读,另一方面又可以将某些诗歌用以补史之阙。试举数例,叶梦得《石林词》有《满庭芳》一首,题为“次韵答蔡州王道济大夫见寄”,王道济不见于《宋史》,故我们无从知道其生平事迹。然而,陈与义集中恰有《闻王道济陷虏》一诗,由此我们对这个蔡州刺史便自然有了了解。再如吕本中《城中纪事》有句:“昨者城破日,贼烧东郭门”,“十室九经盗,巨家多见焚。”[26]由此可以知道金兵入汴时,曾放火焚烧东城门,入城后,扰民甚重。这些事件不见于史书,吕诗可以填补史书之空白。

南渡诗坛的时事诗,数量最多的不是上述反映重大历史事件之作,而是那些被我们称为泛时事诗的诗歌,即以某一具体历史事件或某一大的历史环境为背景,创作出表现社会普泛性的状态以及人们在此历史条件下的种种感受的作品。这些诗歌不拘泥于史实,但又能体现时代特征。

战争意味着破坏。金人入侵以后,整个社会生活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有责任感的诗人,用他们的诗笔记录下了一幕幕人间惨剧。吕本中、周紫芝等在他们的诗中描写了人们在战争中死于非命的种种情状:“庐舍经兵火,头颅尚在门”[27](《兵乱后自嬉杂诗》)、“归寻故里不知处,白骨支撑满涂路。城西有屋无人居,城东有地无屋庐”[28](《双鹄飞行》)、“兵戈愁外满,人物眼中稀。”[29](《二月二十八日雪晴步上西山亭示天用兄弟二首》)战火中,人们朝不保夕,命若悬丝,随时随地都会遭遇死神的光顾。苍茫大地,遍地白骨,生人寥寥。战火所到之处,满目疮痍,不管是高堂华屋,还是茅棚草庐,都毁于一旦,诗人写道:“历言王侯故第宅,瓦砾半在高台摧。”[30](《得东南书报乱后东都故居犹存而州北松槚亦无毁者》)“昔年假道过长沙,烟雨蒙蒙十万家。栋宇只今皆瓦砾,生灵多少委泥沙。”[31](《初入潭州二首》)“昨日北风如箭疾,城南一燎三百室。城西片瓦不复存,今日风高火仍急。……城中有屋无二三,道路横尸十六七。”[32](《二月五日再火吾庐复免》)农民的生产生活也因战火而无法正常进行,田园荒芜,无人耕作,诗人李正民对此痛心疾首:“淮上故国生杞棘,江边大将列旌旗。”[33](《示姪淇》)“耕牛杀尽饱狂虏,桑下老农心更苦。”[34](《二禽言》)战争的破坏性,除了表现在对人民生命财产的威胁上,还表现在对文化的破坏上。且不说北宋王室的图书毁于一炬,就连普通人家的书籍、文物也毁坏丢失很多。赵明诚与李清照于北宋时收集到的金文石刻,南渡途中遭窃,所剩无几;傅伯寿在为曾协《云庄集》所作序言中亦言书籍散失:“文昭公家多书,已而毁于兵。”[35]这样的书厄亦时常出现于诗人的笔下,吕本中《兵乱后自嬉杂诗》云:“台诏余春草,图书散野烟。”[36]李纲《题刘仲高所藏文与可墨竹》:“自从兵火丧乱后,锦囊玉轴随埃尘。”[37]另外,胡宏《简彪汉明》还从动荡的社会致使人们无心向学这一角度阐释文化传播受阻,其诗云:“自从丧乱来,鼙鼓声阗阗。日事干戈末,那寻孔孟传。”[38]

战火纷飞,一方面农民流离失所,田园荒芜,另一方面,宋军为了与金人对抗及剿灭流寇需要大量军需,不得不加大对农民征收租税的额度,对此,南渡诗人寄予深切的关注。胡寅《登南纪楼》曰:“有田不敢耕,十倍出赋租。”[39]晁公遡《雨中》曰:“秋田获无时,农夫相对泣。各言迫军输,督责甚峻急。”[40]皆写出了农民租税之沉重、劳而无获的生活状态。对于农民的苦难,诗人们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们怜悯农民,愿意为他们掬以同情之泪,当时有良知的官吏甚至因此而辞官不干:“催科急迫不忍言,鞭挞黎民非所喜,一朝解印谢疲民,至今豪强犹切齿。”另一方面,诗人们的理性告诉他们国家的苛捐杂税在那个时代有是必须的:“国仇未雪兵未休,安得斯民无疮痏。”[41]战争年代,对于国家而言,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平定天下,事实上也只有天下一统、海内澄清,百姓才能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因而诗人对老百姓生活质量的关心就退居到第二位,刘一止《南山有蹲鸱一首示里中诸豪》云:“民食尚可纾,军食星火移。”[42]道出了战争时代人们普遍的取舍尺度。对于因公征税,诗人们还可以接受,那么,对于那些混水摸鱼、因公肥私、大发国难财、加重百姓苦难的贪官污吏,诗人们则予以强烈的批判,李纲《八月十一日次茶陵县入湖南界有感》:“盗贼纵横尚可避,官吏贪残不堪说。挟威倚势甚豺狼,刻削诛求到毫发。父子妻孥不相保,何止肌肤困鞭鞑!上户逃移下户死,人口凋零十无八。”[43]深刻揭露了官吏贪婪给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王庭珪《和黄元授喜雨》:“官军从来仰征赋,农民岂解持戈鋋。虽得一雨洗炎热,夜吏捉人谁使然。”[44]对官员非法损害百姓之事深为厌恶,诗句间充满悲天悯人的情怀。冯时行的一首《山中宿小民家夜闻虎因有感》,对此更有形象的反映,也更含无穷寓意:

虎叩门,山风袅袅吹黄昏。编蓬为户邻虎穴,敢于虎口寄浮生。干戈时有人相食,吏猛于虎角而翼。虎叩门,不敢入,使我怆恻长叹息。[45]

老虎狠毒,但农民却甘愿与虎为邻,这种不正常的现象本身具有深刻的含义,极易引起读者的兴趣。诗人选取这一题材,倾向性极为明显,欲以虎之毒衬酷吏之残暴。诗人写作该诗,未作过多修饰,仅用白描的写法便对官吏的凶残揭露得入木三分。该诗情感深沉而无奈,俨然是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的另一版本,也令人联想到孔子“苛政猛于虎”的感慨。

这些泛时事诗中,诗人们的感情非常丰富。诗人既对将士英勇抗敌的行为给予表彰:“报主此其时,一死吾亦直”[46](《守城士》),又对军中投机取巧之徒猛烈抨击、对贪生怕死之辈进行辛辣的讽刺:“敌来拥兵保妻子,敌去奏捷希侯封”[47](《可叹》)、“征尘漠漠四壁昏,诸将变名窜军伍。”[48](《贺梁谿李先生除右府》)既在诗歌中表现宋军取得胜利时诗人的喜悦:“南北军书走羽毛,城头喜见赤云高。颇闻关陇尽归马,不独瓯闽行卖刀”[49](《近报陕右大捷又继闻王师遂平建寇用高字韵》)、“闻言江北好,一笑为传杯”[50](《常山道中闻诸将屡捷》)、“湖山争喜气,雁骛送欢声。千里前塘路,应知客念轻”[51](《和子薳官牌夹口韵是日闻官军破虔贼》),又用诗歌表达对时局的担心:“向来虽著侍臣冠,忧国曾无一日欢”[52](《再用前韵奉寄》)、“王室如缀旒,寇盗结蜂蚁。”[53](《自武陵舟行至德山》)

三、南北阻隔造就了更隔一层的抒情方式

在所有的感情中,黍离之悲是南渡诗人最具共性的情感。胡云翼先生在《宋词选·前言》中曾下过一个论断:“‘黍离之感’可以说是南渡词人所共同选用的特出的主题。”[54]其实,南渡诗坛也是如此,而且南渡诗人对此也有清晰的认识。曹勋在其《北渡》赋中写道:“予怀兮靡陈,岂止黍离之叹。”[55]李石《送周行可》:“国风惆怅黍离离,只有周郎五字诗。”[56]仲并《钱检法及代期以诗告别因次其韵》:“坐令王室尊,国风无黍离。”[57]

黍离之感,几乎是每一个王朝更替时期共有的情感,故庾信《哀江南赋》云:“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58]亡国的悲痛,激发起人们浓重的怀旧情绪,而这种情绪的产生,又往往借助于外界事物的刺激,这类事物通常为前朝故物遗址,人们睹物思故,在历史与现实的撞击下产生强烈的悲怆之感。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序》对此有很好的说明:“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59]面对衰颓的景象,不由得不使人追忆起往日的繁华,黍离之思便由此而生。邓肃《贺梁谿李先生除右府》云:“九天宫殿郁岧峣,目断离离变禾黍。”[60]自从二帝北狩,黍离之悲便融入到诗人们的笔中。

异族侵凌,山河破碎,南渡诗人心里充满悲哀:“中原满胡骑,一念一悲酸。”[61]他们中甚至有终日以泪洗面者,李石《九日类试院中制司送酒关子二首》云:“忍将忧国泪,滴向菊花丛。”[62]汪藻《次韵周圣举清溪行二首》云:“书生哪知破贼事,且复雪涕论悲端。”[63]南宋小朝廷安于现状,偏安东南,中原恢复遥遥无期,尽管山河阻隔,诗人们对故国的思念从未停止,他们的悲痛甚至超越了自身的负荷,提及故国,情绪经常失控:“知君强记当年事,莫说家山恐泪流。”[64]日常生活中,他们又常常触景生情:“湘桃亦作春风面,与拭中原泪眼看。”[65]多愁善感的诗人只因湘桃与故国之桃同具美丽的花朵,便泪眼婆娑,怅望中原。

一般黍离之感的诗作,往往以览前朝故物而生发出亡国之痛这种模式来抒情,而南渡诗坛,除了如王庭珪的“恨臣不及宣政初,痛哭天涯观画图”[66]等为数不多的具黍离之感的诗歌采取这种抒情方式外,一般采取更隔一层的抒情方式。所谓更隔一层的抒情方式,就是指感情的生发情境与所要抒发的情感没有直接的关系,而需要通过其他媒介连接二者。这一抒情方式通常又有三种表现形式:

其一,不是直接面对前朝故物、遗址,而是先通过想象、传闻等方式获知上述信息,再抒发情感。如葛立方《避地伤春六绝句》:“洛阳宫阙半成灰,草草花枝溅泪开。”[67]《卫卿叔自青旸寄诗一卷以饮酒果核肴味烹茶斋戒清修伤时等为题皆纪一时之事凡十七首为报》:“汴京宫阙秋草长,望风屑涕心凄凉。”[68]两诗中的洛阳宫阙与汴京宫阙,都非诗人亲见,前者为诗人想象,后者诗人因卫卿叔诗而感发。再如李处权《将至兰陵道中以远岫重叠出寒花散漫开为韵》:“故家洛阳隅,烟林接云岫。……传闻俱丘墟,凄凉兵火后。”[69]洛阳丘墟,也是根据传闻得知。

其二,通过吊他朝之古,抒发本朝亡国之恨。如李纲《玉华宫用杜子美韵》:“阿房但遗基,铜爵亦飘瓦。兹宫制何朝?栋宇妙天下。溪山最清绝,画手不可写。于今黍离离,客过泪如洒。”[70]此诗中,无论阿房、铜爵,还是玉华宫,皆非本朝故物,但诗人仍是“泪如洒”,所洒者,本朝之泪。这可谓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再如王铚《追和周昉琴阮美人图诗》:

丹青有神艺,周郎独能兼。图画绝世人,真态不可添。却怜如画者,相与落谁手。想像犹可言,雨重春笼柳。[71]

周昉为唐代著名画家,画家所画,显然不可能是宋代人物。然而,诗人在写作该诗时却故作糊涂,发出“却怜如画者,相与落谁手”之疑问,联系诗前小序:“此画后归禁中,胡马惊尘,流落何许。而诗亦世不传,独仆旧见之,位置犹可想像也。”则不难看出,诗中所问,实暗含对被金人掳去宫女命运的关注,有亡国之悲。其手法,借询问唐代美人命运,抒本朝之恨。

其三,因无法获见故国之物,而抒发黍离之悲。如张嵲《往年沿檄金州谒女娲神祠是时犹未乱也绍兴壬子挈家避地三巴后过祠下登山椒以望江汉自是故园悬隔矣》:“阅世兴衰异,伤是涕泪流。……渐觉山河异,凭高更少留。”[72]其题中即指明故国悬隔,诗中又再言“山河异”,从而引起诗人“涕泪流”。再如李光《重阳后二日会严氏野趣亭坐客吴德永裴尧文杜志林林元宪李彦实严君锡魏介然及予八人因成拙诗以纪一时之集云》:“始知风景中原隔,对泣何须效楚囚。”[73]诗用“新亭对泣”之典:“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74]该典本身,便暗含黍离之悲,引发这种悲哀的外物并非可接触之物,而是与诗人具有距离感且这种距离无法消失的风景。再举一例:

白发前朝旧史官,风炉煮茗暮江寒。苍龙不复从天下,拭泪看君小凤团。[75]

韩驹拭泪,字面上的意思是不复再获前朝皇帝赐予史官的龙茶,而诗人之所以会想龙茶,是因为友人赠予其凤团。因凤团茶而联想到龙茶,由龙茶而联想到前朝赐茶之事,由赐茶之事,而联想到自己的身份——前朝史官,再而联想到前朝的灭亡,引发故国之思。这种层层因果关系导致的联想,使得诗歌含义深隐且深沉。黍离之感的发生,同样不是直接面对故朝旧物,而是因它物而联想到故物的不可复得。

其四,在个人的个体生命体验中产生黍离之感。更隔一层的抒情方式,之所以能成为南渡诗坛抒发黍离之感的特征,主要是因为南宋政权与金政权(包括伪齐政权)南北对峙,南渡诗人除了极少部分因出使或领兵到达故都,一般诗人几乎没有直接凭吊故国的可能。这就决定了诗人写作该类题材的诗歌时,只能通过想象,隔江凭吊。南渡诗人采用这一抒情方式,还有一个不太显著的原因,笔者以为那就是与宋代诗歌喜用曲笔有关。我们知道,宋诗与唐诗的区别之一即为宋诗更刻意求奇,而南渡诗坛虽有向唐诗复归的倾向,但就其大略仍沿袭北宋遗风较多。故南渡诗人在该类诗歌创作中,有时故意避开唐人陈熟的写法而另辟蹊径。

①蔡絛《铁围山丛谈》冯惠民、沈锡麟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7-28页。

②张元干《芦川归来集》卷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③④⑥陈邦詹《宋史纪事本末》,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587、587、597页。

⑤⑲[26][27][36][46]吕本中《东莱诗词集》,沈晖点校, 黄山书社1991 年版,第 163、163、165、343、346、163 页。

⑦[48][60]邓肃《栟榈集》卷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⑧邓肃《栟榈集》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⑨⑪⑳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 1977 年版,第 434、446、433页。

⑩[42]刘一止《苕溪集》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⑫[24]叶梦得《石林居士建康集》卷一,丛书集成续编本。

⑬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38页。

⑭姚宽《西溪丛语》卷下,津逮祕书本。

⑮普闻《诗论》,陶宗仪编《说郛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08页。

⑯黄希原本,黄鹤补注《补注杜诗》附《传序碑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⑰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11页。

⑱[31][37][43][53][70]李纲《李纲全集》,王瑞明点校,岳麓书社 2004年版,第 97、391、410、88、304、216 页。

[21][28]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2]陈渊《默堂先生文集》卷九,四部丛刊三编本。

[23][29]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程俱《北山小集》卷一一,四部丛刊续编本。

[30][40]晁公遡《嵩山集》卷七,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2]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一八,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3]李正民《大隐集》卷八,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李正民《大隐集》卷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5]曾协《云庄集》原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8]胡宏《五峰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9]胡寅《斐然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1]李正民《大隐集》卷七《寄尹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4]王庭珪《卢溪文集》卷一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5]冯时行《缙云文集》卷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7]李光《庄简集》卷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9]李弥逊《筠谿集》卷一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0][63]汪藻《浮溪集》卷三○,四部丛刊初编本。

[51]王之道《相山集》卷七,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2]吴芾《湖山集》卷八,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4]胡云翼《宋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版,第15页。

[55]曹勋《松隐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6]李石《方舟集》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7]仲并《浮山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8]庾信《庾子山集注》,倪璠注、许逸民校点,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01页。

[59]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校注》,范祥雍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2页。

[61]张纲《华阳集》卷三六《僻居》,四部丛刊三编本。

[62]李石《方舟集》卷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4]朱松《韦斋集》卷五《示金确然》,四部丛刊续编本。

[65]黄彦平《三余集》卷二《归途次韵》,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6]王庭珪《卢溪文集》卷一《题宣和御画》,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7]葛立方《侍郎葛公归愚集》卷一,丛书集成续编本。

[68]傅璇琮等《全宋诗》卷一九九五,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1998年版,第21829页。

[69]李处权《菘庵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1]王铚《雪溪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2]张嵲《紫微集》卷六,丛书集成续编本。

[73]李光《庄简集》卷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4]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0页。

[75]韩驹《陵阳集》卷四《又谢送凤团及建茶》,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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