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解构与戏说
——论苏童的《河岸》
2011-08-15古大勇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泉州362000
⊙古大勇[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 福建 泉州 362000]
⊙李 丽[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 北京 100871]
历史的解构与戏说
——论苏童的《河岸》
⊙古大勇[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 福建 泉州 362000]
⊙李 丽[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 北京 100871]
苏童的《河岸》具备“新历史主义”小说的典型特征,对“文革”的革命历史进行任意地解构和戏说:那段历史不过是个众说纷纭的谜,屁股竟然成为革命年代身份认同的记号,庄严的“红色”时代掩盖着被压抑的个人欲念和群众欲念的狂欢式宣泄,而崇高的革命“红灯”理想最终不过归于虚无。历史在这里消失了意义和真实性,呈现出荒诞、主观化和个人化的特色。
《河岸》 新历史主义 解构 戏说 主观化
一、“历史是个谜”和“屁股政治学”
苏童在2009年发表了长篇小说《河岸》,作品讲述了一桩“历史谜案”——“我”的父亲库文轩究竟是不是烈士遗孤。这桩谜案由于发生在“文革”这个要求颠倒和推翻一切既定秩序的年代,因而显得更加的诡谲和迷离。小说中,苏童基本按照事件发展的顺序来铺叙历史,但由于“一切都与我父亲有关”。为了弄清父亲的身世,尽可能拨开这团历史的迷雾,“我”还是不厌其烦地追根溯源,将“女烈士邓少香”的光荣事迹和身世提到了开头:“凡是居住在金雀河边的人都知道女烈士邓少香的名字,这个家喻户晓的响亮的名字,始终是江南地区红色历史上最壮丽的一颗音符,我父亲的命运,恰好与这个女烈士的亡灵有关。”
然而,“历史是个谜”。女烈士究竟是为了爱情和理想闹革命,还是跟人私奔后好高骛远才去革命是个谜;她究竟是棺材铺老板的独生女,还是逃难到凤凰镇被领养的孤儿是个谜;她身后箩筐里的婴孩究竟是她的亲生儿子,还是向别人借来做掩护的是个谜;向阳船队的十一条驳船家家的来历是个谜;伴着洪水漂来的女孩慧仙的母亲去向也是个谜……父亲身上的谜团更多,他所有的履历都有疑点,无法得到证明,他学生时代的证明人不是下落不明就是精神病患者,他工作时期的证明人蹊跷地死于火灾,而他的入党介绍人则是个臭名昭著的大右派,他成了连母亲都不敢认的“阶级异己分子”。作为“新历史主义”创作潮流的大将,苏童的拿手好戏正是把玩历史、消弭意义,历史之于他从来都不是一本正经、岿然不动的,他绝不会在小说中老老实实地给历史一个还原和交代。因此,所有的这些谜最终都变成了河水的密语:空屁。
其实,历史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倒是在冥冥中操控历史、掌握历史话语权的隐形的手。这双手的轻重缓急、偏向喜恶,足以翻云覆雨。当父亲“曾经”是烈士的儿子时,他是油坊镇德高望重的库书记,我们一家是有着光荣血统和显赫门第的革命烈属。一旦历史被这双手重新翻检,父亲便不再是烈士的儿子,甚至一个惊人的观点很快流传开来:“封老四用狸猫换太子的手段,蒙骗组织,让自己的私生子冒充了女烈士的后代。”成了河匪封老四的私生子后,父亲便因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遭受惩罚,被放逐到了金雀河上,“我”也从高官子弟沦落为“比空更虚无,比屁更臭”的空屁。那么,究竟谁才是女烈士的儿子?换句话说,究竟谁才有资本成为下一任的书记?油坊镇于是炸开了锅,掀起了波澜壮阔的“胎记热”:“在油坊镇的公共厕所甚至僻静的街角,你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男孩们褪下裤子,撅着屁股,认真地比较各自屁股上的胎记,而热气腾腾的公共浴室是胎记热的天堂,人们的目光都肆无忌惮地追逐着别人的屁股,当场做出公正的评价。”屁股上有鱼形胎记的人,不论这胎记像娇贵的金鱼、野性的鲤鱼,还是肥大笨拙的鲳鳊鱼,都会受到公众普遍的赞美,而没有胎记的人,则慌乱得如同遭受雷击,当场面如土色。鱼形胎记成了油坊镇居民身份认证的徽章。这段对屁股的聚焦,不禁让人联想到余华的《兄弟》。同样是在“文革”岁月,李光头正是凭着屁股景观的专利,半年内吃了五十六碗三鲜面。整个刘镇都沉浸在隐秘的冲动中,屁股引爆了刘镇的狂欢节。说和听的意图即食和色,这是余华笔下那个异质年代最唯物主义的宗教。苏童文本中的屁股,则在革命的语境中疯狂地追寻家族母题式,具有人类学考古意义的身份认同的记号。这记号决定了“我”和父亲库文轩是否拥有烈士的血统,是否在秩序场域拥有身份和权力。身份正当合法,反过来能给屁股一个合理的位置;权力至高无上,屁股还可以有恃无恐、恣意放纵。这不,毕飞宇的“文革”小说《玉米》中,玉米的父亲王连方不也正是因为有书记的头衔,才能纵容自己的屁股,让村里的一个又一个女人压倒在自己的屁股之下吗?“我”的父亲自然也接受了权力的历史性赋予,拿屁股上这枚徽章做通行证,为所欲为地“敲”了镇上很多女人。而当表征身份和权力的徽章被否认和取缔,针对屁股的下半身革命,便轰轰烈烈地全面展开了:首当其冲的革命对象自然是父亲,先是工作组对父亲乱搞男女关系的生活作风问题进行隔离审查;接着母亲用一本封面是《红灯记》的工作手册具体记录了父亲对她的背叛,数量、时间、地点,还有愤怒的批注;最后父亲不得不因此从岸上被赶到向阳船队,遭到母亲的决裂,成了飘零的船民。乾坤的瞬间颠转让猝不及防的父亲跟自己的下半身也闹起了革命,他一怒之下剪掉了阴茎:“它把我毁了,我要消灭它。”作为儿子,“我”也难免因之得咎,受到牵连。首先,“我”被母亲告知“要夹着尾巴做人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屁股不再高贵,尾巴自然不能翘。之后,“我”青春期正常的性冲动被母亲狠狠地打骂和羞辱,在父亲那里也同样受到了严密的监控,为了防止重蹈他的覆辙,父亲毫不留情地对我采取了“严肃紧张团结活泼”的下半身专政:“白天他经常突然袭击检查我的手,吸紧鼻子闻我手掌上的气味,夜里睡觉的时候他规定我的手和下身要严格分离,不准我把手放在被子里面。”不光“我们”父子,因屁股的危机而产生的身份焦虑和角逐,也波及到了几乎油坊镇的全体男性公民,五癞子在家门口痛打他弟弟七癞子,别人怎么劝也不肯罢手,就是因为七癞子在外宣扬五癞子的屁股没有胎记的“家丑”;而傻子扁金敢亢奋地叫嚣自己才是烈士的儿子,凭的就是他的屁股上有一条鲤鱼的胎记。胎记成了验明正身的符码。原来,林林总总、光怪陆离的世相遵循的是“屁股政治学”。
烈士的后代可以享有种种特权和利益,大家于是纷纷打起精神,上穷碧落下黄泉,铁了心地要找出邓少香身后背篓里的婴孩。现实诱惑是一个巨大的吸盘,啮噬并扭曲着人性,盲从的暴民心态和对权力的无限渴求,更加模糊了历史和现实的边界。当一切不再政治挂帅,烈士的光环不再带来切实利益,对这段历史真相探究和追逐的兴趣便也淡漠了下去:“是烈属怎样?不是烈属怎样?过日子才要紧,健康才要紧嘛。”瞻仰烈士英魂的棋亭甚至被改建成了实用的停车场。历史是个谜。也许,女烈士根本就没有生育,谁知道呢?
至此,苏童最大程度地质疑并解构了历史本身,他在对屁股和胎记的狎趣式书写中,完成了压缩那个时代整体含量的使命。
二、“红色”时代的“性爱狂想记”
在“文革”的历史长流中,最熠熠生辉的记忆,莫过于“八亿人民八台戏”了。苏童挑中了《红灯记》来演奏那个时代的乐章,但他并没有老老实实、逐章逐段地应和那个时代的最强音,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对经典极尽调侃戏谑之能事,毕竟他的写作意图就是“按自己的方式记录这个世界,这些人群,从而使你的文字有别于历史学家记载的历史,有别于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或小道消息,也有别于与你同时代的作家和作品”①。苏童是摹写机敏女性和懵懂少年的圣手,这两种有别于主流男性强势地位的角色,笼罩着一层苏童式的、特有的江南水乡的氤氲气息,往往能够以一种私语化的表达方式,道出专属于个人的独特“历史”。
《河岸》中被大水冲来的孤女江慧仙,明显是对“文革”意识形态的范本《红灯记》中李铁梅的戏仿。小慧仙聪明、漂亮、可怜,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秘礼物,受到了来自同属底层阶级的船民们普遍的欢迎,大家纷纷向她张开了热情的双臂,孙喜明女人给她拿糖果,德盛夫妇给她送玉米,王六指的几个女儿陪她做游戏……就连从高官跌入底层的父亲,也向她表示了阶级友爱,慷慨地用沙发和饼干款待她。为了给慧仙讨说法,船民勇敢地冲破治安小组的重重防线两次上岸,然而一条人命却不如一个皮夹子金贵,“两次送上岸去,两次返回船队”,慧仙最终被“挂”在了船上。她幼小的心灵也察觉到了岸的倨傲和高贵——“好好的人家,谁会把家搬到河上去呢?”河岸原来是划分阶级和等级的标尺。《红灯记》中的李铁梅在底层阶级中茁壮成长,视十七年教养恩深如海洋,自觉接过革命的重担。而慧仙在十四岁那年,终于也举起了光芒四射的“红灯”,但她在国庆花车游行之后,却顺势卸去了身上底层阶级的枷锁,风风光光地上了岸,再也没回头。
处在青春期纤敏、孤僻、躁动的“我”,无论对什么都容易往“性”的方面勾连,“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激越铿锵的革命口号,父亲只要和一个女人单独说话,“我就会想到一个字,敲!”母亲留下的那本工作手册放飞了“我”遐想的翅膀,书套上李铁梅的面孔和她那高举的红灯,更是彻底点燃了“我”内心堕落、肮脏的欲火:“尽管李铁梅双目圆睁表现着革命的决心,但她的腮帮子艳若桃花,她的嘴唇那么薄那么红,她的鼻梁那么修长那么挺拔,她的耳朵看上去那么柔软那么肉感,这一切都被我误解成了某种性的挑逗。”这简直就是禁欲时代的一张春宫图,难怪“我”只要梦见李铁梅,短裤里就会突起“一座小小的山峦”。当“我”拥有了一本自己的工作手册:“那是我最大的秘密,也是我排遣孤独最好的工具。”“我”先是实事求是地记录下慧仙成长中的点点滴滴,她的身高体重、饮食起居、一笑一颦、一举一动,之后便是思念闸门打开后“失是求似”的幻象:“今天,天空晴朗,红日高照,油坊镇码头人山人海,群情振奋,毛主席他老人家来到了油坊镇的群众中间,亲切地接见了向日葵,慈祥地问她——”,“我”在日记中尽情地发挥想象,书写着专属于“我”的“红灯记”,只是这盏红灯幽暗、私密、见不得人。越见不得人,就越是有蛊惑力,就越是能撩拨得你坐卧不安。揭发父亲丑行的那本“红灯记”,“我”偷偷看了,激动得一次又一次地勃起,“我的下身在燃烧”;披露“我”青春期秘密的“红灯记”,油坊镇的群众偷偷看了,大家争先恐后,在一次又一次的阅读中笑岔了气,笑断了肠子,他们的笑声、叫声、朗诵声此起彼伏。原来,在一种反复宣教的政治高调里,竟然潜藏着如此孟浪的众声喧哗;在一个全方位禁锢的异质时代中,竟也能包容如此多“力比多”释放后的酣畅。“水葫芦对向日葵的爱情”成了打开油坊镇压抑之门的钥匙,个人私密成了大众读物,人们在对尊严和人格的亵渎中,完成了欲念的集体宣泄。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时代啊?这个时代为什么会掺杂那么多猥亵、混沌和焦虑?就像理发师老崔的孙子不断追问“我”的那个历史问题:“毛主席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到过油坊镇的?……毛主席不接见油坊镇的人民群众,怎么偏偏去接见一朵向日葵呢?”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②既然如此,怎么想象和重新锻造都有理。一向对虚构抱有极大热情的苏童自然不会等闲视之,他在对历史的戏说中,揭秘了历史狂乱、荒诞的本质。
三、“红灯”最终不过归于空
《红灯记》的“红灯”是革命的“传家宝”,点亮并指引着革命前进的方向,激励着革命者的斗志。《河岸》里的小铁梅江慧仙,也一直在寻觅属于自己的这盏“传家宝”。一连几天万人空巷的花车表演,慧仙愣是顽强地高举红灯一动不动,即便累得嘴角起了火泡也不以为意,她骄矜自傲地鄙弃了船队对她十多年来的养育和宠爱,义无反顾地到岸上追寻由宋老师、柳部长、刘奶奶、赵春堂、综合大楼构成的上层阶级,因为这里有她的前途,有她的希望,有她心中的那盏红灯。小慧仙终于成了“向日葵”,但这朵向日葵不属于“我”,她“一会儿向这个太阳微笑,一会儿向那个太阳鞠躬”。“我”的母亲乔丽敏,这位当年马桥镇出名的美人,同样决然地与“不三不四”的肉铺家庭划清了界限,带着心爱的储蓄罐去追寻心中的那盏“红灯”——文艺舞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革命浪漫主义的气息”,也使她终于成为烈士的儿媳。即便是声名扫地的父亲,红灯也照样在他的心头冉冉升起,他剪掉阴茎,为的是要彻底改正错误,不再辜负母亲的英名,他希望岸上的人给他颁发一张烈属证,为的是儿子以后能够翻身做人。看来,在《河岸》里人人心里都高悬一盏红灯。红灯普照之下,人们奋不顾身、前赴后继,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献身。
然而,灯火再阑珊也敌不过转瞬即逝的悲哀,梦想在现实的撕扯下终究难逃破碎的宿命。吃百家饭长大的慧仙抛弃了船队,却抛不掉与生俱来的底层恶习,《红灯记》不吃香了,她还有什么价值可言?于是,小铁梅永远地卸下了妆,她的荣耀来得突然,去得也匆忙。水葫芦就是水葫芦,它怎么能有资格爱向日葵?哪怕它的“红灯记”再动人,最多也只能换来一个失去价值的铁皮红灯道具,上层阶级才是向日葵追逐的太阳。母亲硬着心肠与家庭决裂,不过也就做了丰收氮肥厂的一名文艺宣传队员,她处心积虑与“我”父亲结成的姻缘,却把她的“肺气炸了”,她离开“我”和父亲,虽然打扮越来越像个姑娘,面容却越来越憔悴:“远看她的身影,散发着父亲所说的革命浪漫主义的气息,等她走近了,你会发现那风姿已经空洞,已经虚弱,她就是乔丽敏而已,一个被事业和容貌一并冷落的业余演员。”父亲的所有努力更是枉然,他身上的疑团一个也没有解开,他希望换回的宽恕化成了空屁,就连女烈士纪念碑上婴孩的浮雕也不知所踪,是啊,“就算用毛笔写用颜料画,十三年也不一定褪光,这是石碑呀,好好的一个小脑袋藏在箩筐里,怎么就看不见了呢?”万念俱灰的父亲最终选择了和石碑捆绑在一起沉入河底。不论怎样披肝沥胆、费尽心机,都不过是一触即碎的泡沫,就像父亲嘴巴里吐出的带着鱼腥味的透明的泡泡,就像河水汩汩流淌的密语,一切都是虚无。“我”试图潜入河底寻找父亲、逃避虚无,然而这寻找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思念。父亲也许化成了鱼,也许化成了虚无,总之,父亲消失在河水深处了。跟纪念碑绑在一起的父亲成了“巨人”,苏童由此完成了他革命狂欢时代的“巨人传”。
苏童说他的这个故事“事关寻找,寻找爱也可以说寻找恨,寻找父亲、寻找母亲,寻找故乡、寻找身份”③。但是,寻找父亲最终成了寻找虚无。一切寻找也都是虚无,宿命般地逃不开虚无,这世界哪还有什么幸福?就像几个外地司机所说的:“五毛钱送你到幸福!”那么好的地方,怎么会那么便宜?就算是真的,“可惜我去不了了”。即便去了又能怎样?《蛇为什么会飞》中克渊不就在新世纪狂欢钟声敲响前的最后一刻踏上了他从来没有坐过的火车?不过,这列火车永远无法抵达“幸福”,它是一条汪洋中的“愚人船”,只能把曾经香椿树街的少年带离盛宴,航向永恒的隔绝和苍茫。穿梭于历史隧道的苏童,骨子里有着太多现实的忧心。
① 苏童:《虚构的热情》,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19页。
② [意]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2页。
③ 苏童:《写作是个不断革命的过程》,“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9年3月5日。
作 者:古大勇,文学博士,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李 丽,文学博士,博士后,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钱 丛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