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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屋子
——关于鲁迅的絮语

2011-08-15北京敬文东

名作欣赏 2011年19期
关键词:梦游者梦游屋子

/[北京]敬文东

铁屋子
——关于鲁迅的絮语

/[北京]敬文东

沉睡,挣扎……

从前,有一座密不透风的铁屋子,里边躺满了熟睡的人群。偶尔有一个身材短小的人,因为铁屋内的窒息打断了他漫长的、跟“好”有关的美梦,就从深寐中醒过来了,并且发现了窒息的由来。如同《神曲》一开篇所说:在人生的中途,我不幸迷了路。没有再继续沉睡下去,依照铁屋子的内在律令不叫迷路还能叫什么呢?因为铁屋子的基本口吻就是让你在睡眠中不知不觉地走入死地。于是这位个子矮小的人便陷入了深深的绝望:自己是万难冲出铁屋子的,那么,要不要叫醒其他人呢?叫醒他们究竟算是爱他们还是害他们?——在熟睡中同上奈何桥,总比醒来后的绝望和在绝望中的挣扎、相互倾轧以及恐怖好得多……这个意念动荡、摇摆不定的人,因此长期以来就呆在北京的S会馆抄古碑、喝黄酒,试图冲淡自己的设疑:毕竟古碑中没有“要不要叫醒”这样严重的“问题和主义”,黄酒的轻微浓度也可以渐渐腐蚀那个越来越细的问号……

现在我们听说了,那个身材短小的人叫鲁迅。终于有一天,他像从山上下来的查拉图斯特拉—— 一个得到超人启示的角色,开始在铁屋子中大吼大叫,希图唤醒沉睡的人们。可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个更让他痛苦的事实:这些熟睡的家伙显然已经爱上了自己的睡眠;某一个人不知趣的、不自量力的呐喊,直如同他们梦中的跳梁小丑,除了能引来让他们惊讶的西洋景还能有别的什么呢?鲁迅于是大发感叹说: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我并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就应者云集的英雄,而我从前以为自己是的。(《呐喊·自序》)

鲁迅在这里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却不可不察:当不了英雄错不在他,而在铁屋子。后者的唯一责任就是让人沉睡——沉睡是铁屋子的指定动作、唯一功课。鲁迅称它为“无声的中国”——这当然都是那些醒来的人和有声者的意见。为了吵醒众多的鼾声,鲁迅踹击他们、大声呼喊他们,但都无济于事。得到的回答是更加酣畅淋漓的鼾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不知,而且也不须知了……

沉睡的过于强大,导致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沉睡居然也能使沉睡者动起来——当然,这就是不一般的、只在铁屋内有效的梦游了。梦游是铁屋子指定动作(即沉睡)的派生产物之一。梦游并不会妨碍梦游者的交媾、生殖、吃喝、起义、打板子、大辟、下跪、用言语肢体编造传说和寻欢作乐,所缺少的仅仅是走出铁屋子的任何自觉念头。在梦游中,偶尔也会产生个把自觉维护沉睡尊严的理论家,他们的口号被醒过来的鲁迅描述为“《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鲁迅说,要想让沉睡者和梦游者醒来,必须把这些玩意打翻在地。(《华盖集·忽然想到·第六》)是不是还要再踏上一只脚,鲁迅并没有说明白。可他还没有、还需要说明白吗?

事实很快就证明了,鲁迅完全不具备把那些玩意打翻在地的能力;铁屋子的过于强大,也不会坐视、容忍这种能力。铁屋子在白天、夜晚,从自己的每一个角落,都把冷笑奉献给了愤怒的鲁迅。关于这一点,鲁迅又有什么不清楚的呢?他说,“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野草·秋夜》)这说明他早就听见了铁屋子发出的警铃声,尽管他并不能精确地知道警铃声来自于铁屋子的哪一个角落。凡斯等等,使得鲁迅无法再把整个精力放在呐喊上;在停止呐喊不久,他很快就对自己早年的呐喊有过相当有力的嘲讽:如果现在再来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声,连我自己都会感到寒碜的。鲁迅就这样边挣扎边说。这情形的到来基于一个更加迫切的、来自于肉身的事实:鲁迅的肉体也是需要呼吸的,尤其是像他那样随身携带了一整部个人疾病史的人。铁屋子首先是对他本人,特别是对他的心、肺产生了严重的威胁和藐视。他不再呐喊,不仅仅是鼾声们不需要,也是因为他得专心解决自己的窒息,以至于有些顾不上呐喊了——虽然这一点鲁迅是很晚才明白过来的。

窒息正是鲁迅在铁屋子中的肉体感觉,他的呐喊,就是想寻找一些也能明确感到窒息的人来充当同志,以减少自己的孤单和惊恐。他以个人的姿势向沉睡、梦游开战(鲁迅《摩罗诗力说》:“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顶多只能算是挣扎或者首先是挣扎,却被许多人一开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有意美化为战斗、反抗和复仇。这是鲁迅都不能同意的。

挣扎是窒息的产物,但归根结底是铁屋子的嫡出子孙。没有理由反对和低估挣扎的作用,它毕竟是任何一个濒临绝境者的习惯性动作,也是濒临绝境者唯一有望走向生路的本能性选择;但也不能过度美化挣扎,把它提到民族魂的吓人高度。挣扎一般会产生两种非此即彼的结果:要么打翻了铁屋子,如鲁迅说过的那种渺茫的希望一样;要么是在挣扎中彻底完蛋。鲁迅把上述两种情况都考虑进去了,这就是他曾经说过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鲁迅的挣扎带有令人伤心的悲剧色彩和悖论脸色:既预支了结局,又要不断地“上下而求索”——在《彷徨》扉页上他就明明白白地写着《离骚》中的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此,他把非此即彼的不同结局给一锅端了。越到后来,挣扎也就越有了虚无主义的色彩;到了最后,挣扎指向的对象早已显得暧昧不清(比如鲁迅晚年漫无方向感地向许多人发泄邪火),挣扎本身却又是相当明晰的、显豁的。挣扎于是成了某种纯粹只剩下表意躯壳的习惯性动作。

挣扎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动作。鲁迅实验了一生之后才充满失败感地发现,挣扎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实际的结果。“我打了一个呵欠”,在深夜的灯光下,鲁迅看着一大堆飞蛾的尸首颇为动容地说,我“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野草·秋夜》)。他为什么要在夜半从不停的挣扎中腾出手来稍事休息,向扑灯的飞蛾们行注目礼呢?这里边有没有自我怜惜的意味?扑灯的飞蛾,不管铁屋子对它持何种贬斥的态度,所谓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还是醒来者对它报以何种赞扬的老拳,所谓英雄和向往光明者,其实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虚拟的光明追求改变不了肉身损毁的一丁点事实(当然,在革命的计算法则眼里却被认为是进入了永恒)。难道对无知无识的小昆虫(这只是人类的意见,还未征得昆虫的同意),为虚拟的理想抛弃渺小到近乎没有的肉身就可以大加赞扬吗?这个例证不过是想引出:人更应该这样。鲁迅自然也有这个意思。

曾有人提出,挣扎是否带来相配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挣扎过程本身。这就明显摆出一副西西弗斯的无奈嘴脸了。而这种沉痛的说法我又有什么不理解的呢?目标是虚拟的,过程总是清晰的嘛,而且过程还“无可如何”地充当着死马当做活马医似的意义——对于铁屋子和类似于铁屋子的东西,也就只好这样了。出于同样的原因,鲁迅的挣扎也明显具有了这样的喜剧性和悲剧性:挣扎是铁屋子的不法之徒,也就是那些从沉睡和梦游边缘逃逸出来的家伙天然就带出来的英雄姿势。尽管它是一个迫不得已的事实,但还是让铁东西在暗中大吃了一惊。

看见,看见……

诗人欧阳江河在著名的《玻璃工厂》中说:“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这指的是,对光线和视力来说,玻璃近乎是不存在的;光学上谈到的光线穿越玻璃产生的细微折射,对视力构成的影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多亏了人眼的不够精确,才让我们能够容忍玻璃:玻璃就是透明地“看”。这当然只是一种理想状态;需要指出的是,理想状态一旦太过也就是糟糕状态了,这点辩证法在今天来得正确无比:《美妙新世界》《我们》《一九八四》里描述的那些人不都生活在玻璃罩中么?他们的个人隐私也是“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与此相反的糟糕状态却被鲁迅遇上了;鲁迅把中国和中国的时代仅仅缩小为铁屋子,这也是从一种理想状态的无限嚣张、膨胀中推演出来的:对鲁迅来说,从看见到看“不”见,中间只有“黑铁”……

鲁迅的“看见”,首先也得遵从光学的一般规律。他最先看到的是中国现实的整体,与此相应的动作选择就是改变这个整体。磅礴的气势,一网打尽的决心,却换来了孤零零的摇摆的意念:这就是梦醒时分的鲁迅已经遇到过的尴尬情景。尽管此刻他是从完全不同于铁屋内的沉睡中醒来的。他是从自己所做的“改变梦”中醒过来的——鲁迅是先从铁屋子里醒过来后,再一头栽进“改变梦”中去的。

作为一个过早“看见”的人,他把“看见”的方向很快就从整体转到了细部。细部不是对整体的否定,正好是对它的放大。因为在上帝眼中,再大的东西也大不过一个细节,再小的东西也要受到他老人家某种意愿的支配。还是那位“狡诈”的欧阳江河说出了一句“狡诈”到了揭出真相的诗句:“部分是最多的,比全体还多出一个。”显然,这不能算悖论。铁屋子正是鲁迅特殊的“看见”动作产生的结果之一。

“看见”催生了铁屋子的最后成型,也产生了鲁迅的准确。但他首先是看见了铁屋子的来源。儒家干瘪的小矮人(尽管他们也自称从天庭盗来过火种,这就是所谓的“天道”了),道家貌似飘逸的空心人,杨子纯粹自私自利的肉体之人,史传中的帝王家谱,佛禅中的死人……从来都不是一人、一家学说,造成了铁屋子中普遍的窒息、广泛的沉睡和久远的梦游,而是它们全体。就这样,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它自命的礼仪之邦,在鲁迅的“看见”中露出了未曾着衣的光溜溜的躯体。

考虑到鲁迅“看见”的“吃人”事实(《呐喊·狂人日记》),我们再来说铁屋子的最大功能之一就是让人在沉睡中、在梦游中安乐受死以利于被他人吃掉,就不会有什么大错了。鲁迅的挣扎,不光是想打翻铁屋子,更有着不愿意被人吃的意思在内。尽管他曾多次谈到食物、胃口,并把它们当做一个足够健康之人最重要的根基(比如《坟·看镜有感》《南腔北调集·听说梦》《且介亭杂文·拿来主义》等),但人肉显然不能作为人的食物。在某种意义上,鲁迅就像20世纪初年的土著爪哇人,勇敢、激烈,但有洁癖。后者面对枪林弹雨而浑然不觉,却在入侵者荷兰人的屎尿泼溅下望风逃窜——鲁迅肯定会同意,能吃是好的,胃口大开也是好的,但大开的胃口指向从同类小腿上剐下的肉片,这件肮脏的事情是再怎么说也足以令人恶心到反胃的程度了。尽管事实就如鲁迅所承认的那样,他在无意间也曾吃过人肉(甚至是他妹子的肉),但他不想再吃下去了(《呐喊·狂人日记》)。对于一个早已醒过来的人,反胃绝不是闹着玩的,反胃就是洁癖者眼中荷兰人泼洒的屎尿。当然,这些都曾被鲁迅多次看见。“看见”在这里有效地构成了鲁迅有趣填充空白岁月的又一种重要动作。

在一篇文章中,鲁迅说,“麻醉性的作品以及麻醉性的动作,是将与麻醉者和被麻醉者同归于尽的”(《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在另一处他还说:“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而已集·小杂感》)因为在普通中国人眼里,道士的真理就是无为,就是忍让,就是让对方在捡了便宜后对捡便宜上瘾成癖,以便诱使他碰上更强的人并最终栽筋斗——我们可以通过别人为我们报仇,希望也总在别人和将来那里。道士的真理在鲁迅看来就是放弃挣扎,这该是多么省力和偷工减料!铁屋子的由来、中国以及中国的现实,能有资格成为自打三皇五帝到而今的鲁迅诟病的对象,不恨道士,甚至是依靠道士、热爱道士,在鲁迅的斜视中就不得不算一个重要原因。

从看见到看不见,中间只有黑铁……铁屋子是万难捅开的,鲁迅一试之下就明白了。虽然他也有一阵子很想当勇士,甚至想“肩起黑暗的闸门”(《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但他很快就看见,这也不是可以闹着玩的,搞不好会把自己给搭进去,最直接的后果则是被气死。这显然是在说,他并没有这把力气,他残破的身躯也绝不允许他这么干。因此鲁迅最后的选择仅仅是:“看见”什么细部就踹击什么细部。可踹击能达到捅翻铁屋子的理想境地么?鲁迅用悲哀的语气说,那就不是我能“看见”的了。

本地愤怒……

“看见”了沉睡和铁屋子的真相并处于挣扎之中的鲁迅,由此被置入了一种非常不稳定的、开放的漫长旅途中。他自己流放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将往何处去,能够往何处去。在给许广平的信里,鲁迅沉痛地表达了他对这种毫无方向感的路途的苦闷(《两地书·四》);而在一首被他自己称做散文诗的篇章里,他对这种漫长的、可能是毫无意义的挣扎也有了一种明显的无奈感(《野草·过客》)。铁屋子和它法定的梦游者(这是对沉睡的另一种表达)面对这个陌生的客人,也操着某种古老的本体论腔调在问: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张牙舞爪地究竟想干什么?很显然,挣扎对于铁屋内的梦游者是陌生到了荒唐和疯狂的动作。

铁屋子里的空气是污浊的,这种污浊带有一种疯癫的味道。鲁迅说,它充满了学究气(《野草·这样的战士》《坟·灯下漫笔》等文献)。这就约等于说,铁屋子里的污浊空气在铁屋子本身看来是最正常的一种空气,它的每一个分子从内到外都得到了学术的精巧证明——从阴阳五行,从天理循环,从毛笔到钢笔,从法家到兵家,几千年的中国学术忙乎的都是这个事情;在鲁迅眼里,中国五千年博大精深的文化都在为“污浊即正常”作证。中国的学术路过自己的黄昏,为夜间的梦游者的梦游姿势立论。福柯说,正是由于虚假的学问太多了,学问才变成了疯癫。顺着他的思路,我们也蛮可以说,正是由于精致到了虚假的学问太多了,才使“污浊即正常”得以成立。鲁迅说,我想寻求别样的人们,也就是指他想换一种空气。如同孙悟空翻了无数个筋斗,起来后发现自己仍然还在如来佛的手掌上,鲁迅寻找了很久,睁开眼来,才“看见”自己依然还在铁屋子里边。鲁迅那个有关一位自以为飞了很久、很远却仍然落回原来那只碗边的苍蝇先生的比喻,实则是指鲁迅自己。(《彷徨·孤独者》《彷徨·在酒楼上》)在一间密不透风的铁屋子以内,这难道还有什么疑义吗?

铁屋子里的学问,一如鲁迅认为的,的确是太多了;但它们在鲁迅的“看见”中,都有着一种天然的支吾感。面对现实,它们支吾(但它是以假大空性质的口若悬河来掩盖支吾的),面对人生,它们也照样支吾,以至于一个号称最孝顺祖宗的国家,最后连自己的祖宗是谁都搞不清了。谁能说以搞“古史辨”闻名的顾颉刚先生不是这种支吾的严重后果之一?——“鸟头先生”(这是鲁迅在《理水》中为影射顾先生并为顾先生取的绰号)为了辨明古史真相,不得不毁掉铁屋子里大半荒唐的学问,这些破坏性动作全落在了鲁迅的“看见”中。鲁迅说,“鼻”(鲁对顾的贬称)想把古史“辨”成“没有”(1934年7月6日鲁迅致郑振铎信)。支吾是铁屋子里的学问的首要特征:凡是在要害的地方,它都处理成暧昧;凡是在需要一目了然的旁边,立正侍候的肯定是迷雾……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在促成铁屋子以及铁屋里的沉睡和梦游时的毫不含糊与坚定。它用一种清晰的方式造成了广泛的模糊感;但这同样是支吾的本意。

这导致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梦游者在梦游时,本来是处于污浊的空气和迷雾之中,却自以为是在迈向一个空气清新的、光彩照人的、明明白白的大同世界。醒来者鲁迅清晰地“看见”了迷雾中那些支吾到了坚定的动作。鲁迅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是中国读书人的庞大家族中第一个彻底清晰“看见”这些模糊动作的人。这来源于他那需要不同空气的肺活量以及对于细部的重视。只可惜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清晰保持到底(详论见下)。

鲁迅在“看见”后,除了悲哀,最大的情绪特征是愤怒。“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鲁迅就是这样对梦游者发话的。但这是一种本地愤怒:它基于铁屋内的梦幻现实、污浊的空气以及沉睡和梦游者的支吾动作,而不是外来的愤怒。鲁迅曾经沉痛地说过,如果再这样下去,中国的人种还能不能得以延续就是一个值得担心的问题。(《热风·生命的路》)因此,本地愤怒并不是意在人类前途的愤怒,它产生于铁屋子,也只对铁屋子有效。如同在当时严重落后的俄国不可能提出世界性问题的普希金,鲁迅顶多只能算一位针对铁屋子、向铁屋子泻火的思想家。这和个人才华并没有必然的直接的关系。至于钱理群先生把鲁迅美化为有关人类的思想家,很有可能是误解。

本地愤怒又是一种复合性情绪:它一方面来源于鲁迅希望一种新鲜的空气,而铁屋子又拒绝提供;另一方面又来自于自己的寂寞这个庞大事实——毕竟还有绝大多数人仍在梦游,他们不可能成为醒来者的朋友。因此,愤怒在这里具有了明显的双重性:既为了自己的肉身不受伤害,又迁怒于梦游者的不自重。正是这种复杂的心绪几乎毁掉了鲁迅:它把绝望一股脑儿奉送给了他。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本地愤怒带出了两个相关的动作:踹击和挣扎。踹击指向梦游者和铁屋子,它的用意是促成铁屋子的坍塌,使梦游者醒来并走出死地;挣扎则指向自己,它的目的是让挣扎者走入生地,至少是让挣扎者在无聊、乏味的空间里有一点可以打发时日的事情做——既然自己既睡不着又冲不出去。我们也看见了,越到后来,挣扎的成分越来越多地挤掉了踹击。这无疑就是某种人的老腔调了:既然救不了人,先救了自己再说。问题是,本地愤怒能否让鲁迅自救呢?

那就骂人吧……

本地愤怒越来越和挣扎相同一的基本面孔,导致了鲁迅写作中黑夜的来临。我曾经多次说过,鲁迅的作品中几乎全是黑夜,几乎就没有白天:他把白天黑夜化了。这是因为铁屋子的死不改悔(鲁迅:在中国,搬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迷雾的过于繁多,为鲁迅的清晰“看见”增加了相当的难度;铁屋子也由此把自己的白天给取消了——对于铁屋子,夜晚是一个更加普遍的事实。在此,铁屋子就等于夜晚。从看见到看不见,中间只有黑铁。

本地愤怒由此引发了鲁迅基于个人自救的愤怒的挣扎——挣扎不仅是鲁迅的救命动作,更随身带有挣扎者浓烈的情绪。我们早就从各个方面听说了,对于鲁迅,这种情绪就是愤怒。它是鲁迅从众多情绪方式里精心挑选出来的适合自己处境与身体要求的有效情绪。愤怒是鲁迅几乎所有动作的底色。这使得他的文字具有了某种疯癫的、神经质的、随时都可能莫名其妙地怒吼起来的特征。愤怒的挣扎的基本涵义和图示是:鲁迅极其厌恶“黑”屋子对自己的损伤,他准备向它开战、复仇了。所谓的踹击也就这样一步步被愤怒的挣扎所取代。这里的有趣和悲哀是,越到后来,愤怒的挣扎也越有了相当随意的即兴性质;这种极具随意性的愤怒也引起了别人对鲁迅的愤怒。对鲁迅的愤怒不仅来自铁屋子,也来自于鲁迅大方向上的同类。鲁迅激怒了几乎所有人和他身处的时代。鲁迅的挣扎也渐渐失去了方向感。

骂人就是愤怒的挣扎最主要的外形特征。鲁迅骂过很多人,无论是维护铁屋子的林纾、章士钊,还是可以被称做同志的郭沫若、胡适之、梁实秋、林语堂……都在他的谩骂之列。我们也听说了,在许多人眼里,鲁迅骂人都是为了公意,没有一丁点私人性质(许多“小鲁迅”都是这么说的);鲁迅在这一点上也不总是诚实的。他说,我并无私敌,只有论敌。这中间的原因就在于,人们普遍混淆了本地愤怒带出的不同动作的不同功用和不同指向:许多人把踹击和愤怒的挣扎看成了同一个东西。鲁迅早年的踹击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让很多人不忍心去理解、去分辨这中间的差别。其实,鲁迅的挣扎渐渐失去方向感本身并不是一个问题;成为问题的只是如何理解它。

在愤怒的挣扎中鲁迅也有过偶尔的悔意,也提醒过自己不要树敌太多,他知道“千夫所指”的结果是什么。但他仍然宣言道:“一个也不宽恕。”从这里我们能够看出,愤怒的挣扎越来越具有纯粹私人的和随意的性质——它几乎成了鲁迅的心理需要和生理需要。失去了方向感的愤怒挣扎也具备了一副充满着悖论的表情:鲁迅也把自己的最后一个论敌无限地推演了下去,直到“一个也不宽恕”。有时仅仅是为了一句在酒桌上的话不投机(比如对老朋友林语堂就是这样),就和别人愤怒起来,而且随即就会在自己的文章里做出较为激烈的反应。就是这样产生的敌人,也成了“一个也不宽恕”的对象(比如对钱玄同、林语堂和顾颉刚的谩骂。参阅房向东:《鲁迅与他骂过的人》中有关章节),这恐怕就不全是为了公意的踹击了。出于这样的原因,如果鲁迅再继续活下去,可以想见,愤怒的挣扎会把他拖得更远、更深。

挣扎既是鲁迅的心理需要,也是他的生理需要,是他能得以继续生存下去的法宝之一。鲁迅屡屡提到复仇——不管是《野草》里的复仇方式,还是《铸剑》里的复仇方式——其实都有这个意思在内。鲁迅的复仇在更多的时候不仅仅是为了公意,而且也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的需要:一个被称作战士的人如果失去了敌人是难以打发余下的岁月的。战士也总能为自己找到需要和面对的敌人。平心而论,这不仅仅是鲁迅一个人的问题。到底谁能说清,在20世纪波澜壮阔的众多年月里,我们究竟拥有过多少这样的时刻?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的敌人往往是臆想的……革命的内在律令和计算法则却对此拒不承认。我们弄错了敌人的涵义。同样的不幸也发生在被称作“最清醒”(瞿秋白、毛泽东语)的鲁迅身上。但鲁迅又把这个悖论解决了,使用的方法就是利用挣扎带出来的方向感的丧失。在此过程中,他把铁屋子的面积陡然扩大了:不仅梦游者是敌人,那些醒来者也大多是敌人。在这一点上,毛泽东显然要高明得多,后者认为,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毛泽东能成功,鲁迅最后只能面对失败,这恐怕也是一个原因。这也同时意味着,毛泽东的“看见”始终(是的,始终)是清晰的,鲁迅的“看见”出于丧失了方向感的挣扎的牵引,却变得越来越模糊。鲁迅越到晚年挣扎也越有了一种要命的梦游感——那当然是另一种性质、另一种形式的梦游感了,它来自于自以为是的清晰的“看见”。

失去了方向感的挣扎不仅引领鲁迅伤害了许多朋友,也最终伤害了他自己。失去了方向感的挣扎把鲁迅直接带到了虚无主义的领地。挣扎最后只剩下纯粹的形式,丧失了必要的内容:但它又可以套在任何一个人与任何一件事情上——鲁迅当然有那样的本领,假如他在彼时彼刻需要这样做、按照自己彼时彼刻的心理渴求需要这样做的话。而这,差不多正是鲁迅牌虚无主义的真正涵义之一。

鲍须埃(Bossuet)在他的《圣饼捧戴的奥义》里说:“土地没有罪过。如果它受到咒骂,那是耕作它的堕落的人造成的。除非投入力量和持续不断的劳动,否则不可能从它那里获得果实,尤其是最必需的果实。”鲁迅也曾苦口婆心地提到过,天才的成长需要有培育天才的土壤,社会的改革需要能使改革得以成立、成功的土壤。他还号召说,在真的天才到来之前,让我们都来做默默无闻的土壤吧。(《坟·未有天才之前》)被鲁迅的挣扎和本地愤怒所伤及的人,难道都不配称做土壤里的土粒?让人倍感沉重的还在于,中国的20世纪既是一个理想主义声势浩大的世纪,也是虚无主义恣意横行的好时段,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状况直到今天也未必得到有效的矫正。如果要问谁是20世纪中国影响最大的虚无主义者,那只能是鲁迅。那些为鲁迅唱够了赞歌的人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民主思想:让我们从实际出发设身处地地为鲁迅着想并检讨一下鲁迅的得失。我们总还不能说,一个虚无主义者是幸福的而不是更值得同情的吧?(本文略有删节)

作 者: 敬文东,作家,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著作有《指引与注视》《被委以重任的方言》《失败的偶像》等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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