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具一格的讽刺诗
——毛泽东《念奴娇·鸟儿问答》导读
2011-08-15山西金汝平
/[山西]金汝平
别具一格的讽刺诗
——毛泽东《念奴娇·鸟儿问答》导读
/[山西]金汝平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作为横空出世的一代伟人,毛泽东以他的雄才大略改变了20世纪中国、亚洲乃至整个世界的格局,他站在底层人民立场上的思想,在今天仍然是被压迫、被奴役、被剥削的人民的指路明灯。与此同时,在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战争中,在改天换地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中,他用一支如椽巨笔抒写自己的雄心壮志,写下了不少抒情诗。闪烁着炫目的精神之光, 激荡着雷霆万钧之力,借助富有民族特征的古典形式,在我们的灵魂深处长驱直入,并产生了强烈的、持续不断的情感共鸣。而他后期写于1965年的《念奴娇·鸟儿问答》却越出抒情诗的范围,以别具一格的讽刺风格,为其诗歌增加了新奇独特的、耐人寻味的美学品质。
我们要想理解这首诗,1965年秋的写作日期不可忽视。和当代许多诗明显的内容的“超越性”相反,毛泽东诗和他的政治生活、革命生活、领袖生活密不可分。他的诗总是和当时的国际形势、国内形势以及具体而明确的历史事件,建立起一种紧密、牢固、有血有肉的联系。毛泽东的诗情异常敏锐地扎根于中国社会生活的广大土壤,绝不是一些面色苍白的诗人幽禁于书斋里的无病呻吟。毛泽东以雄伟的气魄,把大千世界的风云变幻纳入自己的诗篇,从而让“史诗”的产生成为可能。当我们追溯这首《念奴娇·鸟儿问答》的写作源泉时,我们不能不注目于上世纪的60年代。这是血与火的年代,是崩溃和瓦解的年代,是破坏与建设的年代,也是革命和抗争的年代,亚非拉人民反抗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正义斗争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正如毛泽东所言“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从1963年至1965年,毛泽东代表中国人民发表了六个支持世界人民正义斗争的声明,以及和苏联爆发的有关社会主义性质的声势浩大的争论,严峻表明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的重重矛盾。既有美国对我们的敌视,又有苏联对我们的威胁,世界向何处去? 中国向何处去? 社会主义的前途在哪里?一片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环境中,作为一个大国的领袖,毛泽东肯定历经过情感深处惊天动地的波澜,历经过大脑中闪电一样激烈而紧张的思索,而这一切则以直接或间接、真实或变形的方式潜伏于这首诗中。因此,这首诗显而易见的针对性,让它具备了“匕首和投枪”的尖锐力量。
今天看来,《念奴娇·鸟儿问答》的艺术特色依然具有“启发性”。如果说,这首诗的思想内容因时间的距离让我们在阅读时产生了多种理解,它的艺术特征则值得我们深入探索和研究。可以说,毛泽东和鲁迅是心心相印的,他多次阅读鲁迅的文集,鲁迅的许多观点对他有或多或少的启发和影响。鲁迅的杂文是鲁迅思想最合适的表达形式,“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体现了鲁迅爱憎分明的情感立场,那么,毛泽东的这首诗也带有浓烈的“嬉笑怒骂”的性质。一代伟人自由奔放的精神透过这些同样自由奔放的诗句扩散于天地之间,实际上,写作的前提是自由,写作的过程是不自由,这种自由与不自由的剧烈冲突及由此形成的“张力”,才让写作的魅力曲折执拗地显现出来,并使作品的冲击力大大增强。和毛泽东的许多谈话、即兴演讲一样,毛泽东在这首诗中也是挥洒自如,随心所欲,洒脱豪迈,他的思维正如同笔下的“鲲鹏展翅”一样,驰骋于九万里长空,掀起浩荡的风暴。以这样一种神游八极、俯仰万古的目光来观察世界,世界就呈现出与普通人眼睛里的世界不一样的面貌,一切帝国主义和当时的“修正主义”,只是被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的“蓬间雀”,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在这里,我们又一次领略了毛泽东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气概。无论是“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还是“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凡此种种,都在这里以诗的形式又一次得到更激烈、更狂放、更活生生的表达。只不过“纸老虎”是毛泽东的原创,“蓬间雀”则来自古代庄子寓言中的典故。毛泽东诗歌有一个特点,就是经常使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典故。但他在运用的时候却能够推陈出新、以俗为雅,拓宽、扩大、增加了诗歌的境界,也使典故呈现出崭新的、多元的意义。
这首诗避开直截了当、过分表面的讽刺,这是毛泽东的智慧,也是诗歌“内在规律”的苛刻要求。我们发现,直接的抒情有可能导致大喊大叫、大哭大笑的伪浪漫主义的空洞,因为矫情丧失了情感的真挚,直接的讽刺也可能貌似有力实则让真正的诗美荡然无存,所以,讽刺如何转化为诗美,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否则泼妇骂街不就是在作一首激情澎湃的诗吗?在古今中外的诗歌史上,许多理论家都不约而同地提倡诗歌艺术独有的“间接性”,如英国诗人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理论”及叶芝的“面具理论”,我们中国古代诗论中的“意境说”,要求诗人写诗时把复杂的情绪寄寓于当时具体的场景中,由此达到“含不尽之义见于言外”的审美效果,本质也是在强调诗的“间接性” 特征。场景的描摹,叙事的简练,还有对话的插入,《念奴娇·鸟儿问答》运用了多种塑造形象的手段,让“鲲鹏”和“蓬间雀”这两个对立的形象在诗中呼之欲出。当然,这两个形象有毛泽东所赋予的特定的寓意,今天看来,这寓意早已越出毛泽东本人所赋予的寓意,变得更为广阔、多义、复杂。每个读者都有权在阅读时加上自己私人化的认识。但“鲲鹏”与“蓬间雀”象征的精神境界的高低,则具有相对的稳定性。杜甫有“两个黄鹂鸣翠柳”的名句,毛泽东却在这些优美的意境之外,寻找更真实、更现代、更动人心弦的诗意。于是他发现了“鸟儿问答”。然后把它置于一个极其阔大、极其动荡又真实的场景中。这为“鸟儿问答”提供了背景,同时又摆脱了“鸟儿问答”的抽象性,尤其是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更写实、更具体、更有方向性,直接对应于当时的社会现实——三家条约指苏联和美国、英国在莫斯科签订的《禁止在大气层、外层空间和水下进行核试验条约》,毛泽东把政治事件别具匠心地转化为诗,这是一种特殊的才能,在诗艺上是极其困难的。许多诗人面对着社会事件、政治事件束手无策,只能逃避到对风花雪月的无聊游戏中,满足于在自己狭小的内心里轻飘飘地漫步,这暴露了所谓“纯诗”的巨大局限,另一些诗人则相反,整天在生存和社会的表面上大做文章,诗又堕落为宣传口号、广告和政策的机械解释,他们没有能力把“政治化为诗”。在这两种失败之间,毛泽东的诗独领风骚。
我们还要提到这首诗里广泛运用的“口语”。“诗是语言的最高形式”,这就要求诗向一切有生命的语言敞开自己的怀抱。诗的语言不是一座封闭的城堡,它必须尽情吸纳所有语言中最活跃的部分,这一点口语得天独厚。但是,由于口语与生俱来的粗糙性、雷同性、简单性,它必须被诗人精心选择、修正和改造。没有改造过的口语不属于诗的语言。在这首诗中,“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纯属自然,带有“黑色幽默”的成分,我们注意到:这句诗是对1964年赫鲁晓夫一句话的改造。从原话到诗,毛泽东显现了驾驭语言的才华,“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绝对是一句好诗,来自口语又高于口语。形象生动,直截了当,节奏和谐,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趣。
一首诗,哪怕属于诗人的代表作,在最本质的意义上仍不能代表诗人的整体特征,它只能代表诗人整体特征中的某一部分,一个诗人在读者中独一无二的形象是由他的所有作品聚集起来共同塑造的。对《念奴娇·鸟儿问答》的阐述和分析,离不开对毛泽东全部诗歌的解读,正是这种“互文关系”让我们窥探到毛泽东作为一个思想家兼诗人博大、复杂又隐秘的心灵的一角。虽然这仍然可能是外在的和表象的。正如萧永义先生在《毛泽东诗词史话》中所说:“毛泽东经历了罕有其匹的漫长的奇幻莫测的诗的海洋的遨游,终于在汹涌澎湃的诗的浪涛中远去了。然而他留下了数量虽不惊人,但却无疑是当代最为辉煌、最具魅力的诗集,也留下一部说不完、写不尽的诗话,任人传诵,任人评说!”
最后,我要说,少年时代我就学习过毛泽东的诗,青年时代我就熟读并研究过毛泽东的诗,今天,当时间的尘埃日复一日腐蚀着我的血肉,当消费主义的浪潮带来了信仰的坍塌和道德的滑坡,当卡夫卡和博尔赫斯越来越加重我痛苦和虚无的世纪病,当理想之鸟被拔光羽毛落在现实的一地鸡毛里爬行,我们应该重新在毛泽东的诗中寻求向生存抗争、和庸俗搏斗的激情。“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毛泽东的诗中有美,毛泽东的诗中有爱,毛泽东的诗中有意志,毛泽东的诗中有激情,毛泽东的诗中有光!
作 者: 金汝平,诗人,评论家。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媒学院副教授。出版有诗集《乌鸦们宣称》,另著有散文集《静夜思》、评论集《关于世纪诗人的随想》等。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