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的命运吟唱
——鲁迅小说里的孤独精神
2011-08-15北京阎晶明
/[北京]阎晶明
孤独者的命运吟唱
——鲁迅小说里的孤独精神
/[北京]阎晶明
我时常感觉到自己生活在嘈杂中,在行走的奔波、话语的喧闹、事务的繁忙中,体会一种身不由己的“充实”。案头的读物从四面八方寄来,那里面有朋友的热情与希冀,然而自己却不知道应该打开哪一本来展读。回望书架,目光时不时会停留在一套散装的《鲁迅全集》上,若有闲暇,仍然会随意抽取其中一册,随意打开其中一页来阅读。我发现,只有鲁迅的文章,能让自己在任何篇章中进入阅读,并在每一次新读或重读中取得难得的收获。
鲁迅是小说家。我常常提醒自己应当记住这个事实或者说常识。如果他没有写出《呐喊》 《彷徨》《故事新编》的话,人们又会如何以他的杂文定位他的身份呢?而且事实上,鲁迅小说里所积蓄和蕴含的力量,特别是那种思想的复杂性和深广度,至今仍然值得我们不断评说。没错,鲁迅的杂文是匕首投枪,但鲁迅的小说却不能这么说,要知道在“五四”时期,很多作家是把小说当做匕首投枪来写的。可我觉得,鲁迅分明和另外一种思想甚至哲学相关联,他的小说里弥散着一种其他很多“五四”作家作品并不具有的特殊氛围和气息。这甚至决定了鲁迅小说的现代性,也代表了“五四”新文学属于“现代文学”而不是“白话文”文学的内在品质。鲁迅小说所具有的这种特殊的氛围和气息究竟是什么?我现在想到的一个词是:孤独。这种作家内心世界里的孤独,既是一种悲凉又是一股热情,鲁迅小说的孤独意识,是一种小说氛围,更是一种小说精神,鲁迅笔下的人物抛之不去的孤独感,既是一种现实处境,更是一种严酷的命运。鲁迅写作小说时常与孤独相伴的状态,远非一种形式风格的装饰,而是他与俄罗斯文学、西方现代哲学在灵魂深处的一种共鸣与回响,更是他对中国历史、现实,中国人的生存和精神状态的深刻体察。总之,研究鲁迅小说,孤独是一个不能忽略的重要概念。今天提出这一点甚至对当代小说创作也有颇多启示。
鲁迅小说的人物大都是“孤独者”
这是个冒险的判断,虽然“大都是”意味着并非全部,因为鲁迅也写过《肥皂》这样的讽刺小说。我所说的“大都是”,是指在鲁迅小说里,并不是只有知识分子形象如吕纬甫、魏连殳者才是孤独者,他笔下的农民,那些命运悲惨、心智愚昧的人,仍然有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其强烈度不亚于知识分子们。可以说,鲁迅小说的人物,既是生活在“浙东”地区的灰色的、苦命的小人物,同时又是具有高度典型性和象征意味的精神符号。翻开鲁迅小说,孤独者是其中最集中的“身份”特征。
《狂人日记》里的狂人是孤独者,其最致命的一条证据就是,狂人的所有认知都是唯一的、孤立的,没有人认同他,甚至也没有人思考过同样的问题。“吃人”二字在狂人那里是个焦虑、焦灼的可怕命题,但在别人看来,只是他发疯的标志。狂人不仅只有战士的一面,因无人应和而产生的惊惧心理占据了他的内心。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这就是狂人心态的基本写照。
《孔乙己》里的孔乙己是一个孤独者,他的被戏弄是因为没人理解他不愿流俗的内心世界、他内心的复杂与孤独,而世人只愿意从庸常的角度看待他。他是个被戏弄者,周围的人们因为他的无能为力和可笑而原谅他,但没有人会理解他。
“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可以说,孔乙己最后的消失不是因为贫苦,他其实并不缺少同情,他所有的话语都是辩白,这些辩白都是对别人不理解的变形语言。
《明天》里的单四嫂子是个孤独者。单四嫂子是个庸常之人,内心却填满了不可排释的孤寂。这种孤寂建立于一个“突发事件”,即她的儿子夭折的基础之上,特殊场面造成内心的无尽悲凉。
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人们在分析鲁迅小说时,很少专门就《明天》所要表达的主题突出表述。它甚至很难归类于鲁迅的哪一类小说。但如果我们从孤独主题的表达来看,则可以见出这篇小说的特殊意义。我甚至把《明天》看做是鲁迅对一个内心孤寂无助的自己的“实验性”作品。
在《故乡》里,人与人之间的不沟通,“我”与杨二嫂的格格不入,与闰土的隔膜,是作家描写时的重点所在,小说结尾强调的是破除隔膜的要求。当闰土叫出一声“老爷”时,鲁迅写道: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一咏三叹间,一种因人心隔膜产生的“孤身”、“气闷”的悲哀充溢在笔端。
在《祝福》里,摧毁祥林嫂生命的与其说是婚嫁的坎坷、儿子的死亡,不如说是她内心如刀割般的撕裂过程。祥林嫂的状态和其话语,透露出的是她的寂寞和痛苦。
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他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可以说祥林嫂不是死于生活无着,而是死于内心的绝望与彻底的孤寂。
《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孤独者》中的魏连殳,都是知识者处于“零余者”状态的悲苦、悲愤的流散。处世的失落,内心的孤寂是小说的核心。
且看《在酒楼上》的片段: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这以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
“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略为张大了。“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小说多处用“无聊”二字来形容吕纬甫的心情。再看《孤独者》的描写:
大殓便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却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而《伤逝》,则更是一个孤独者的吟唱与絮语。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鲁迅说过自己对《故事新编》写作的态度,这些话似乎突出了其随意性,客观上也影响了人们对它们的关注,忽略了它们同鲁迅小说一以贯之的延续,特别是精神上的沟通。事实上,如果我们从“孤独”这个“看点”出发,就可以看出它们同鲁迅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在艺术气质上的相通和关联。因为在《故事新编》里,那些亦庄亦谐、或有或无的人物,其实也多是一些不为他人所能理解的“孤独者”。《补天》里的女娲是个孤独者。她始终默默无语。她为这个世界上的众生艰辛付出而死后,显现的却是左右持刀斧者来伤害她,并在其躯体上安营扎寨。最典型的莫过于《奔月》。羿是个孤独者,嫦娥也是。现实生活的困境,内心的孤寂困苦,嫦娥并不激烈的不满,羿的自责与愧疚之心。“对不起的很”,羿总这样忏悔着。嫦娥走了,羿并没有去找药确证,虽然对嫦娥独走不满,但他理解她不能忍受贫苦生活的选择。在我看来,《奔月》其实是《伤逝》的古装版。《铸剑》里的宴之敖者是个孤独者,但其意志之坚定又是鲁迅小说人物里最强的。
仔细想来,鲁迅小说里没有一个人物,其思想是被“群众”理解的,他们的内心没有一个人可以进入。狂人、孔乙己、魏连殳、涓生,等等,大抵如此。
孤独是不衰的文学主题,也是作家创作的心灵根基
鲁迅是敏感的文学家,这种敏感常常是因为他所思考的问题并不能拥有众多的应和者,“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在鲁迅眼里是一种虚妄和虚假。鲁迅自己似乎也常有这样的感慨,时时要纠正人们对他所言的误读。其实,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孤独既是杰出作家共同拥有的精神气质,也是很多作家弥散于作品中的氛围,孤独者也很多时候是他们要塑造的形象。孤独并不等于寂寞。孤独是一种精神存在的状态,跟现实的生活处境并无直接关联。一个身处喧嚣中的人仍然可能会感到孤独。或者说,古往今来的孤独者可能具备两种意识:他对现实的责任感并无具体诉求,却异常强烈和苛刻,他想改变这个世界,却又自知无能为力。其次,他的思想或许因为过度敏感、先锋和独立,因而少有应和者,人们对他的误读甚至使其戴上各式各样的难堪的帽子。他们甚至并不再想这个世界如何,而专注于对“个人”的关注与思考。这个个人可能是抽象的,但在文学作品中,他们同时又是某种社会符号,这就是一位杰出作家的艺术能力,他可以使笔下的人物既具有现实性和时代性,又可以超越这个时代和现实,达到对“人”的理解。
比如,孔子一生都在四处奔走,以极大的热情宣扬自己的政治理想,然而遭受的却是嘲讽和奚落。司马迁写作《史记》时对人和事的评价,即“太史公曰”都是在文末抒发,只有《孟轲列传》对孟子的评价放置到文章的开头,他一上来就感慨,孟子心怀政治理想却四处不讨好,在一个实用主义盛行的政治时代,孟子的想法显然不得要领,最终只能去研究诗书。李白也表达过自己借酒忘怀的心境,《将进酒》里说:“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曹雪芹也没有对自己的作品怀着多大的希望,《红楼梦》第一回就分析自己的时代道:在一个“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的物欲化时代,自己的写作也不过发挥一点让人们在“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的作用。
但鲁迅继承的却并非是中国文人在政治上失落,于是在文章里避世、陶醉的思想,他的孤独具有更大的承担,他不在意自己的政治得失和利益追求,也不是为一小撮政治失意者寻找安慰。他是一个站在为中国“立人”的境界上思考问题的作家,精神上与现代西方哲学有某种潜在联系。有几位作家的孤独精神与鲁迅有相通之处。卡夫卡,终其一生都在体味生存的荒诞和个体存在的孤独。个人的生存境遇以及个人独白是他小说最为鲜明的特质。作为一个甘愿做“地窖人”而活着的人,他的创作理念也体现出极端的孤独特质。他说:“如果没有这些可怕的不眠之夜,我根本不会写作。而在夜里,我总是清楚地意识到我单独监禁的处境。”“艺术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还有陀斯妥耶夫斯基,鲁迅唯一称之为“伟大”的作家,他对陀氏最信服的一点,就是那种冰冷到极点、将一个人的悲哀彻底剖开来的笔法。“一读他二十四岁时所作的《穷人》,就已经吃惊于他那暮年似的孤寂。”(《陀思妥夫斯基的事》)陀斯妥耶夫斯基通过小说对个人孤零零地立于世界之中的命运探究,这种尖刻的笔法,强烈的意象,对鲁迅的小说创作一定起了很深刻的影响作用。果戈理,擅长于对小人物在“社会”中的微妙、不幸遭遇的老辣描写,鲁迅深受其直接影响。此外,克尔凯郭尔这位存在主义哲学的始祖,叔本华、尼采这些深具悲情的哲学家们的名字,常在鲁迅的文章里出现。而以上几位文学家和哲学家,在考夫曼所编《存在主义》一书中,统统被划入到存在主义哲学的范畴。这其中深藏意味。鲁迅与他们之间在精神上的认同,在创作上受到的或显或隐的影响,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孤独的心灵,必然是面对孤独,享受孤独,倾诉孤独,表达孤独,并最终形成艺术的力量。读鲁迅的《野草》,更像在读一个现代哲学家的哲学寓言或独白絮语。鲁迅小说则常常会把人物置于完全的孤独境地中。
孤独者的文学品质
当我们在说鲁迅小说是孤独者的命运吟唱时,当我们将鲁迅重要小说中的人物都视做无有回应的孤独个体时,与鲁迅小说的时代主题、社会意义、广泛影响乃至于鲁迅“遵命文学”的创作要求似乎成为一种“不兼容”的结论。但在我看来,这一想法并不是一种冲突性结论,而只是在已有的很多“定论”中,加进了一个新的阐释角度,这样谈鲁迅小说,也不是为了在小说主题上求异求新。只是我觉得,我们应当在尊重自己的阅读感受的前提下,努力向小说内部、向作者意图靠拢,以获得小说意义的最大解放。特别重要的是,讲鲁迅小说的孤独精神,并不会缩小鲁迅小说的思想意义和“重大主题”,而是在一个新的看点下,寻找其小说本体的意义和价值,以期使鲁迅小说的“小说性”得以放大并引起新的重视。
其实,以孤独者为表现对象的小说,并不是在精神上缺少沟通和温度的,恰恰相反,它们在很多时候比那些看上去以社会主题为本位的小说更具社会关切热情。只不过它们的表现形式常常引来人们的误读。鲁迅精神建构中的“冰之火”的总结,就正好是一个形象的说明和生动的印证。
以孤独者为小说人物的创作,往往更加注重个人命运,并将其置于最现实的境遇当中,创造出的却又是超越现实时代和现实环境,具有哲理寓言的色彩。比如《祝福》里的祥林嫂,她本人虽然不具有任何思想的功力,但现实的遭遇却逼迫她不得不去思考关于灵魂的有无等问题。小说将祥林嫂一步步引入孤立无援的境遇中,在现实的无情打击下,发出撕裂心灵的质问。在“五四”时期,像《祝福》这样表现妇女悲惨遭遇的小说并不鲜见,但它们大多不但直奔主题、线性描述、手法单一,批判指向也很具体。而鲁迅却在一种颇具现代性的描写中,将祥林嫂的命运感书写出来了,显示出极高的思想和艺术能力。
描写孤独者,作家往往在冷峻中传递着温情,阐扬着浓郁的悲悯情怀,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在对孔乙己的刻画上,我们看到鲁迅极有节制的调侃笔法,在对其滑稽言行的描述背后,蕴含着的深深的同情。对阿Q、对爱姑、对吕纬甫和魏连殳,都可让人在冷峻的笔法和深入的解剖过程中,体会到鲁迅诚挚的温暖与关切。那种悲悯情怀,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作家“责任意识”的一种体现。
在对孤独者的人生进行描写时,作家常常在抱有荒谬感的同时,又传达出一种达观和乐观。充满对命运的思考,思想尖锐但不偏激。荒谬感是一种与“积极主题”相悖反的小说作法吗?其实不然。《狂人日记》就是一篇具有荒谬感的小说。《奔月》里的羿是一个失败者,这个曾经的英雄,射技并没有丢失,只是猎物已经难觅,他却因此在嫦娥面前变得满怀歉疚。他看到放药的罐子被打开,就知道嫦娥一定吃了药飞天而去,他都没有去求证那些长生不老药的有无。而是思忖着自己如何对不住嫦娥。小说的结尾,痛苦落寞的羿仍然要面对现实的生活,所以结尾并没有抒情,而是羿在招呼家仆们准备明天的劳作。耐人寻味。
塑造孤独者形象,或者,将人物境遇置于孤独的境地,需要作家在艺术上具有不可克制的探索意识,而且其艺术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但他又能化得开。鲁迅小说里,《狂人日记》是心理独白式的,《伤逝》则是浓郁的抒情笔法,是一个人的忏悔录。《在酒楼上》《孤独者》与其说是两个人的“对话”,不如说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倾诉。《明天》是一个人苦楚内心的无情展示,《故乡》是叙事与感伤情调的杂糅。探讨鲁迅小说艺术性的话语已经太多,我这里并没有多少新见可以提供。但我还是想强调一点,研究鲁迅小说的艺术性,应当将其放还到“五四”小说的“现场”当中,那样则可见出他在艺术上达到的时代高度,在一个“集体”的“新文学”时代难得的“全新”品质。要知道,鲁迅开始发表小说的时候,很多作家的创作还停留在“问题”小说的层面上。
我在这里专题讨论了“鲁迅小说中的孤独”,孤独的人物内心,孤独的主题意识,还应包括鲁迅本人孤独的创作思想。这些话题里内涵其实都很复杂,远非我能在此匆匆完成。同时,我还想谈一点,鲁迅小说没有像卡夫卡那样将小说人物故事寓言化。需要强调的一点也是鲁迅的独特处是,鲁迅笔下的“孤独的个人”,同时也是典型化的“中国人”,而且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中国人”,这就使他笔下的人物具有更加复杂的特性。鲁迅是为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时代而写作,他始终不忘记是在为社会写作,是为唤醒民族性而写作,他的作品是“五四”文学的标高,但却是整个新文学大潮中的一个涌起高度,并非特立独行的“异类”。这也就决定了这样一种特点:鲁迅小说可以从多个侧面进入,并常常被“以偏概全”地阐释。那些个人,同时也是一个时代的社会人,而不是抽空了时代特征与民族特性的精神符号。
总之,今天来谈鲁迅小说的新意已经变得非常困难。站在当代文学的角度看,当小说人物越来越走向“写实”,很多作家把小说变成某种类别化身而传达一些具体的社会诉求的时候,探讨鲁迅小说的孤独色彩,从中寻求一个作家在思想上的忧愤深广,在艺术上的灵动多样,追寻小说创作的本质特征,具有创作学上的现实意义。我因职业需要,在近期集中阅读了近三年来国内较好的上百篇短篇小说,发现我们的很多当代作家,缺少对题材的开掘、主题的凝练、艺术手法的变化。比如,写农民工的小说占了我阅读范围中的很大比例,这些小说题材相近,大都是写农民工进城后受到的歧视,将城市人与农村人简单对立,进而让他们与城里人产生摩擦和冲突;要么就是写农民工生活无着,精神上情感上没有依托,进而互相之间建立“临时家庭”,在精神上相互取暖,结尾又都回到各自的现实中,留下几分落寞与眷恋。艺术形式上的差异也多在写法的纯熟度有多高,自觉的探索意识少得可怜。特别是这些人物并不能反映社会生活的复杂情形,更少有超越一时一事的精神内涵。作为个人,他们都是没有色彩的,典型性不足,更缺少象征性和寓言色彩。我想到鲁迅小说并愿意从孤独的个人这一角度加以分析,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阅读当代小说产生的联想。如能从中得出一些启示,吾心足矣。
作 者:阎晶明, 评论家,现任《文艺报》总编辑。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