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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名作《沙扬娜拉》与《偶然》比较

2011-08-15高占伟伊春职业学院黑龙江伊春153000

名作欣赏 2011年32期
关键词:娜拉志摩陆小曼

⊙高占伟[伊春职业学院, 黑龙江 伊春 153000]

⊙刘雨竹[绥化学院, 黑龙江 绥化 152061]

诗史上,洋洋洒洒千行长诗可以随似水流年埋没于无情的历史沉积中,而某些玲珑短诗却能够经历史年代之久而独放异彩。徐志摩的名作《沙扬娜拉》与《偶然》,这两首小诗在现代诗歌长廊中,堪称别具一格之作。细细品鉴,发现它们颇具可比性。

一、两诗均为海外游历之作,诗章辩证有机呈现张力美

徐志摩作为新月诗派的代表,他执著的理想追求、复杂的人生经历、短暂的生命旅程,都是诗界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志摩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1924年5月徐志摩陪同印度诗人泰戈尔携手游历了东瀛岛国,这次扶桑之行的一个美丽的纪念品便是《沙扬娜拉》。它本是一首长诗,最初的规模是18个小节,共90句,收入1925年8月出版的诗集《志摩的诗》。再出版时,诗人拿掉了前面17个小节,只剩下题为“赠日本女郎”的最后一个小节,便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首玲珑之作了: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

《偶然》写于1926年5月,初载于同年5月27日《晨报副刊·诗镌》第9期,署名志摩。这也是徐志摩和陆小曼合写剧本《卞昆冈》第五幕里老瞎子的唱词。写作此诗时,他漫游西欧至巴黎,据传因咖啡店偶遇异国女郎一幕而生发灵感,连夜写成了这首脍炙人口的名作: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毋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此诗传回国内,后来被谱成歌曲,很快便传遍全国各大中学校,风靡一时。

这两首海外游历之作,内部均充满着使人不易察觉的“张力”美。张力,作为物理名词的一种,指的是分子间的引力受到拉力作用时,物体内部任一截面两侧存在的相互牵引力。而在文学理论中,“张力”一词源于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艾伦·退特,是英美新批评所主张和实践的一个批评术语,所谓“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直观点说,可看做,在诗歌的有机整体中包含着共存的互相矛盾、背向而驰的辩证关系。也就是说,一首诗歌在具有整体性,是个有机整体的同时,内部允许并且应该充满各种各样的矛盾和张力。在整个诗词创作活动过程中,在各种对立的文学元素构成的统一体中,各方并不消除对立关系,而是互相比较、衬映、抗衡、冲击,使读者的思维不断在各极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观念的影响下产生的立体感受。

仔细地体味一下,《沙扬娜拉》全诗的诗眼是哪几个字?或者说最能体现诗人在诗中营造出的情感氛围是哪几个字?我在读此诗时感到徐志摩写离别不是特别悲伤。感伤有,但只是淡淡的;还有一种滋味,那就是甜。所以“蜜甜的忧愁”当是全诗的诗眼。古典情调写离别的,场面描写得缱绻缠绵,总让我们想起婉约派词人柳永的《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唐代诗人杜牧《赠别》中也有“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这样意境哀婉到极致的诗句。如果和徐志摩抒写离别的诗相对比,却都显得缺少内敛。在《沙扬娜拉》一诗中,离别的缱绻缠绵被化用于无痕——“蜜甜的忧愁”。可能有人会问:“忧愁本来是苦的,怎么说是蜜甜的呢?这不矛盾吗?”我认为诗人在这里正因为使用了矛盾法,才拉大了情感的张力。“蜜甜”是因为相识的快乐,“忧愁”是由于离别的伤感。“蜜甜的忧愁”融合两种不同的心情,尽管矛盾,却又合情合理!我忽然记起赵本山小品里的那句话:“忙乎了一辈子,忙到头才知道,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遭罪。”再有“天下有多少父母,为了儿女忙碌,尽管苦,却觉得甜”,这些话里同样充满背向而驰的辩证关系。充满“张力”美的诗歌,才能蕴含深刻,耐人咀嚼,回味无穷。打个比方,展开双翅的雄鹰虽是静止不动的,但却蕴藏饱含着随时可以爆发的潜能。所以“蜜甜的忧愁”当是全诗的诗眼,不仅拉大了情感之间的张力,而且使其更趋于饱满。至今我还记得一位同事说他自己理解“张力”字面的意思,细谈张力美给他的感受,他说:“就好像你把一根竹子拧弯到一个恐怖的程度,而它还没有断,就是那种感觉。”我虽然觉得他的“恐怖”一词用的有点过,但他却比较恰当地表达了张力给读者带来的审美效应。语言的张力,首先体现在语言的想象力上,而语言越具有情感,也就越具有张力。

就《偶然》一诗说,首先,诗歌题目与两个诗节之间就充满着一定的张力。“偶然”是表示时间的副词,具有抽象化特点,如果以《偶然》为题来写诗的话,我相信众多写作者会呈现出内容丰富的诗章来。而徐志摩在《偶然》这抽象的标题下,为我们呈现的是两件具象的事情:其一是“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毋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其二是“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透过如此具体的诗句,我们眼前仿佛浮现了两个不同的人生图景。这是任何人在《偶然》这个抽象题目下,都无法臆测到的意象。记得有人在百度中论述过:徐志摩的这首诗换个标题行不行?如果用“我和你”,“相遇”之类的做标题,虽然未尝不可,但一望而知诗中所写的内容,诗味也就相去甚远了。这抽象和具象之间的张力,自然就荡然无存。我心里颇赞同他的灼见。

其次,两个诗节内部也充满了一定的张力。“你”和“我”,人生路上两个鲜明不同的生命个体,有人称之为“二项对立”,也许“偶尔投影在波心”,也许“相遇在海上”,所以,“不必讶异”,“更毋须欢喜”;“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这些诗句都以互相比较、衬映、抗衡、冲击的情感态度而呈现出充足的“张力”,使读者的思维不断在各极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观念的影响下产生了立体感受。尤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一句诗,最近我在文章中读到,有人以为把它推崇为“新批评”所称许的最适合于“张力”分析的经典诗句也不为过。“你”、“我”因各有自己的方向但殊途同归,都承受着海上航行的寂寞,又都获得了友情的寄托,这是多么难以忘怀的相逢!这种相逢既属偶然也属必然,假如不是同样承受寂寞的折磨,它不过是过眼云烟,在诗人人生旅途中难留下些许痕迹,而正因为“你、我”有同样的期待,同样的热情,才有同样激动人心的“偶然”。在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交会着放出光芒,而后却又擦肩而过,各奔自己的方向。两个完全相异、背向而驰的意向——“你有你的”和“我有我的”恰恰统一,蕴涵在同一个句子里,归结在同一个词——“方向”上。最后一句“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不是说让“忘掉”,如果要是这么直接理解诗意,就太缺少诗味了,恰恰是反其意,要记住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显然,这句语气上以退为进,似轻实重,以显示这豁达的诗章强调的不是“忘掉”,而是“记得”,我们要加倍珍惜“偶然”的美,方能把片刻的体验化为终古的记忆。

二、两诗均抒相识离别之情,内涵由表及里富有哲理美

《沙扬娜拉》一诗只有短短五行,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冗长的外景烘托。从文本表层意义上看,它勾勒出了一个清晰的朋友之间依依不舍分别的动人画面,将那萍水相逢、执手相看的朦胧情意,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尽显浪漫诗人的灵动和风流情怀。全诗中心意象是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用以状写日本女郎温柔多情的神态,贴切传神,既纯洁无瑕,又楚楚动人。第三句“道一声珍重”,乃阳关三叠式的嘱托祝福。最后一句“沙扬娜拉”将告别时的感伤以及友谊天长地久等一切情感尽含于其中,洒脱自然。很多人第一次读此诗时都以为是一首情诗,描写恋人难舍难分的话别场面,其实完全曲解了诗人的本意。“沙扬娜拉”是日语“さようなら”(再见)的音译,不是一个女孩的名字,不过撇开它在日语中本身的意思,如果这是一个女孩的芳名,那一定很受欢迎,它让人浮想联翩。这首送别诗,完全可以和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相媲美。诗人访问结束归国,日本女友前来送行,身着日本和服,盘着秀美的头发,举止温柔,步履轻盈,向诗人珍重告别,表情中带着几分羞涩和不舍。相处的那段日子如蜜般甜美,如今就要分别,一种莫名的忧愁涌上心头。诗人以神传情的效果发挥的淋漓尽致,让人久久回味。

如果由表及里,对于这首《沙扬娜拉》,我想,既可以理解为对某一场景的描绘,也可以理解为对整个人生的感慨。“挥手作别是人生常有的事,每个人都经历过那瞬间的离逝。而诗人仅寥寥数语,便构建成一座审美的舞台,将司空见惯的人生一幕搬演上去,让人们品味其中亘古不变的世道人情!而隐在诗后面的人生态度则无疑是:既然岁月荏苒,光阴似箭,我们更应该以审美的态度,品味离别的美丽,进而对待每一寸人生!”我以为,这首诗正因为少了许多杂质,才显得出尘、显得空灵。

新月诗人陈梦家认为:“《偶然》以及《丁当——清新》等几首诗,划开了他(徐志摩)前后两期的鸿沟,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气,用整齐柔丽清爽的诗句来写那微妙的灵魂的秘密。”至此,我再来探寻陈梦家所说的《偶然》一诗中那“微妙的灵魂秘密”。徐志摩这首《偶然》,初读后,和《沙扬娜拉》一样,给人以情诗的感觉,像是写给一位偶然相爱一场而后又天各一方的情人的。据资料显示,上世纪20年代中期,徐志摩在北平与交际名花陆小曼一见倾心,互相热恋。然而当时的陆小曼已是哈尔滨警察局局长王赓的夫人。在这桩父母做主的婚事中,陆小曼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被风浪颠来颠去,完全是被动的”。由于性情不投,两人失和,加之陆小曼在哈尔滨住不习惯,不多时,就回北京娘家居住,因此与丈夫在感情上更加淡漠了。这时,徐志摩似天外来客,闯进了陆小曼心扉。但他俩的恋情大受舆论谴责,为封建社会所不容,今天看做第三者也不道德。但我们能理解的是徐、陆两人均包办婚姻,“五四”时期,把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作为反封建的主要内容之一。身为高级军官的王赓也曾为此勃然大怒,甚至拔出手枪。

徐志摩、陆小曼感情受挫。志摩一再情场铩羽,灰心丧志,于是再度出国,去看“风景”,散散郁闷的心,以逃避尴尬的现实。当他漫游至巴黎时,“某晚,去一家咖啡店,占了角落一隅,一边品啜咖啡,一边举目巡视。但见座客已寥寥无几,店堂中的一挂莲瓣吊灯已关,只有几盏橘红色的壁灯在静谧的空间摇曳着朦胧的光影。这时他才发现在对面窗下,有一面戴黑纱的女郎默然独坐,意态殊为落寞。志摩怀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主动过去和她攀谈,探问她有何心事,女郎渐被这黄皮肤、黑头发的异国青年的诚挚态度所打动,终于向他敞开了心扉,娓娓道来了她的一段凄美的恋爱经历。两人虽国籍不同而遭际相似,均为恋爱人别有怀抱,心灵相通,不由互相同情,相对感慨唏嘘……”直到老板娘走来提醒客人该离去了,他俩才从迷惘中惊觉,于是一对偶然相逢的异国男女,默默伸出手来握别,然后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踽踽走去。自始至终,竟都忘了问及对方的姓名。

徐志摩回到公寓,回味着咖啡店的一幕,联系到自身屡次失意的痛苦恋情,不禁感慨万千,就趁着这霎时间的灵感,连夜写成了这首脍炙人口的名作——《偶然》。这里的情是受那偶遇之人的引发,其实深层流动的仍是对人生路上与相恋人陆小曼的相遇互放光亮,互相擦出爱的火花而又不能结合,虽遗憾痛苦,却又庆幸有此光亮陪伴记忆的这种情感的抒写。

不过,在我看来,如果再由表及里,这首诗的意象已超越了它自身。我们完全可以把此诗当做我们人生的感叹曲。人之为人,应该保持对美好的向往,并以终身的寻求来实践这种向往,而真正来到身边的“美好”却是那么的偶然。一次不经意中,我读到这样一段文字,把它引来自觉十分恰切,大意是:人生的旅途上,有着多少偶然的交会,有着多少巧合的出现,而又有多少美好的东西,仅仅是偶然的交会,久不重复。无论是亲情还是动人的友谊,抑或是纯真的童心,无论是大街上会心的一笑,还是旅途中倾心的三言两语,都往往是昙花一现,了无踪影。那些消逝了的美,那些消逝的爱,又有多少能够重新降临呢?而诗人正是领悟到了人生中许多“美”与“爱”的消逝,把最难以割舍、最难能珍贵的东西消逝后,而生发的失落感,用貌似轻淡,貌似不经意的语调予以表现,使这首诗不仅达到了和谐的外在美,于内在的诗情上,亦具有一种典雅之美。诗的中间两句“你不必讶异,更毋须欢喜”与“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蕴含了非常曲折的心态,非常细腻入微的情意,点化出一个朦胧而晶莹,小巧而无垠的情感世界。漫步人生,偶尔抬头仰望,透过云彩看深蓝的天,恰有一颗流星飞逝而过,我们的心中,升起了缕缕的感叹。人生,必然会有这样一些“偶然”的“交会”。而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必将成为永难忘怀的记忆而长伴人生。我想,这就是这首诗深含的人生奥义和意蕴。

有比较,才有鉴别。通过比较,我发现徐志摩《沙扬娜拉》与《偶然》这两首小诗在取材特点、艺术结构及主旨内蕴等方面呈现出了鲜明的共性特点,更深刻地体会和理解了诗作。

[1]朱自清:《新中国文学大系·诗集·导言》,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79页。

[2]陈梦家:《纪念徐志摩》,《晨报副刊·诗镌》1931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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