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玩
——画学杂读·之一
2011-08-15北京车前子
/[北京]车前子
木瓜玩
——画学杂读·之一
/[北京]车前子
更上楼下,我在吃油炸慈姑片,这倒是苏州传统零食。以前做人家的还会撒些盐,做吃粥菜。“做人家”,吴方言,“会当家”的意思,也就是勤俭持家的意思。帮助料理家务的阿姨是河南人,她问:“土豆片?”我告诉她慈姑,她不解。我曾经把慈姑称作“中国土豆”,有人明白了。现在,我把着一枚木瓜玩,一些人以为梨——有位书法家那天下午猛咬一口,他说牙都痛了。番木瓜由于粤菜(的流行)而家喻户晓,而我手上的木瓜,是不无寂寞的,我称之为“中国木瓜”,印象里是海棠科的,与番木瓜并不沾亲带故,就像孙子与装孙子性质不同。印象里,明朝的陆树声评价某人诗文,有“如啮木瓜,徒损齿牙”云云。慈姑,那天我读《小山画谱》,他是这样写的:
慈菰 白花三出,黄心青蒂,干高一二尺,一枝十余朵,叶大三角,六月开。
“白花三出”,一朵花三个花瓣,齐白石就这么画的。是这么画的吗?
慈姑写成“慈菰”,我是第一次见(有写成茨菇的,有写成……)。茴香豆的“茴”的确有几种写法。我在北方住下,才碰到鲜活的茴香——这绿油油天才(这茴香与茴香豆的茴香大概又是两回事。事实总是复杂的,不求甚解需要的)!我在《小山画谱》寻找木瓜,没有找到(他在“贴梗海棠”里说它结实如棕榈果,据说“贴梗海棠”结的木瓜是“皱皮木瓜”,而我手上的木瓜一点也不皱巴巴。应该说还是没有找到)。
《小山画谱》“各花分别”中说:“右花一百余种,余未经见及不入画者不录。”不知道木瓜邹一桂“未经见及”(句读为“未经见及”似乎比“未经见”语感更好,虽然都通)呢,还是认为“不入画者”。印象里,八大山人画过木瓜,真迹还是赝品,说不准;到底是不是木瓜尚有疑问,色若木瓜,形似茄子,我一眼望去以为涉外婚姻的果实——混血茄子。从八大山人流传下来的作品中,我没发现他画过葫芦,八大山人对谐音极其敏感(有诗为证),我想“葫芦”在八大山人耳朵里就是“胡虏”,他自然避之不及了。
“不入画者”,前几天我去西山岛写生,近来也开始画点山水小品,有识者曰有陆包山意,我就去西山岛——陆包山的地盘转转,妄想得点鲜头。临走的时候采了一筐橘子,都带梗的,准备画橘子。连画五天,废纸五十,只得兴叹:“不入画者,橘子也。”画得大一些,像柿子;画得细一些(画出麻点),像桂圆。但“不入画者”一旦入文,又风情万种了:“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王羲之多解风情。诗情画意的分工就在这里。齐白石是没见过的东西不画,见过的东西也不一定就画,“不入画者”,画者要有“不入画者”之眼,丝瓜入画,黄瓜不入画,这是从形上着眼;还有从心上着眼,比如八大山人不画葫芦,吕凤子晚年不画罗汉。其中有痴,八大山人是痴;其中有愚,吕凤子是愚。
拿起木瓜嗅嗅,平息了,刚才突然一阵愤怒……
“静气为上”,印象里,赵孟頫有此说法。这个说法在中国传统艺术里是很重要的。写到这里,望望窗外,阳光大好,就抱了一堆书,边晒太阳边寻“静气为上”出处。没有在赵孟頫那里找到,他说得最多的是“古意”二字,“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那么,是不是董其昌说的?呔!英雄不问出处,这句话受用就行。阳光大好,倦意就上身了,天地有大美而不可言,这大美,大概会有些倦意在里面的——这倦意,大概会有些静气在里面的。在我这里,大概如此。睡觉!
午睡起来,续写《木瓜玩》:
木瓜已经风起深褐与浅褐色斑,若圆若圈,重重叠叠,仿佛酣醉于墙角檐头,不正与金农梅花仿佛?《小山画谱》“各花分别”中列出的第一种花即“梅花”。当代画梅,不见高手——或许高手都叉手而立,不出门呢。出门是出的,不出手。民国有个姓高的先生(名字忘了,想了想,只想起一个叫“高吹万”的诗人,好像也画过梅花,但不是他),有方印“画到梅花不让人”,我是先见其印,不免欢喜;等见到其画,一丈水退掉八尺,“梅花到画不让人”,不让人画也。所以“不入画者”之外,还有“不让画者”。梅花从吴昌硕开始大新,也开始大坏——有得必有失,不坏不新。不坏不新确有其事,不新不坏倒也未必。这是理论问题,我是不懂的——苏辙言“(王安石)本不晓法,而好议法”,我少年时候嗜好王安石,热爱革命,难免落下病根。
另起炉灶:《小山画谱》作者邹一桂,无锡人,雍正五年进士,这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乃恽南田女婿,“所画花卉,得恽南田之传”。当时人评论邹一桂“恽南田后第一人”。重要性出现了——在我看来,邹一桂的花卉,与恽南田就像番木瓜与木瓜的关系。恽南田清澈温暖,邹一桂浑浊冷漠;恽南田活泼泼的,邹一桂腕下尽出标本……但这种浑浊冷漠,很让人觉得荣华富贵,我去故宫转一圈,看看清朝皇帝的审美趣味,真是浑浊冷漠,也够荣华富贵。邹一桂,作为“主旋律”画家,我懒得评说,而他的《小山画谱》,倒还很有文字功夫。
《小山画谱》常被后人称道的是“八法四知”。“八法”:一曰章法,二曰笔法,三曰墨法,四曰设色法,五曰点染法,六曰烘晕法,七曰树石法,八曰苔衬法。“四知”: 一曰知天,二曰知地,三曰知人,四曰知物。“八法四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八法”,“皆酌取前人微论”,“四知”,“则前人所未及也”。在我看来,又是“在我看来”,“八法”“酌取前人微论”属于常识,“四知”虽然“前人所未及也”,也属于常识。但艺术的妙处,或许在于反常识,山高不一定月小,水落不一定石出,嗯,这样说还是常识。反常识——识常反,嗯嗯。
“四知”现在读来,可能会觉得过于老生常谈了;在当时大概是耳目一新的。明清画谱,抄袭的多,还抄错,而“四知”还是切实的,毕竟有主见。民国时期诸宗元著《中国画学浅说》,其整体框架,我的看法就是以“八法”为本(尽管经过打乱、取舍、拼贴,影子却留在了粉墙头而难以磨灭),并对“四知”加以发挥。邹一桂的“四知”由于他专谈画花卉(稍涉翎毛),所以也就局限于花卉;诸宗元的“四知”则花鸟、翎毛、山水、人物,一拓括之,言不及义。
我前面说“他的《小山画谱》倒还很有文字功夫”,特指《小山画谱》卷上“各花分别”部分,这些文字不是植物学家的文字,也不是博物家的文字,前者依靠科学分类术语排列,后者通过博闻强记道听途说。而邹一桂的“各花分别”,出自画家眼光——你会觉得他的眼光像枝毛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应物象形后,随类赋彩时,或者说邹一桂的眼光一会儿应物象形,一会儿随类赋彩,不说气韵生动,栩栩如生可以说吧。
“八法”虽然“皆酌取前人微论”而成,但它们前后秩序,应该说还是邹一桂主见使然,他的“一曰章法”——在谢赫“六法”之中,也就是谢赫所说的“经营位置”,只是“第五法”,而邹一桂一下提到“一曰”地步,说明他的独特。《小山画谱》卷下有“六法前后”条,值得重视。还有“画忌六气”与“两字诀”。为了方便起见,我把《小山画谱》简化成一句话:
八法六气四知两字诀。
我写文章的两字诀:
结束!
(何谓结束?句子即活结;段落要束腰。)
(放下木瓜好久,手头还有余香与残脂,青年从乳房捋过的失眠之夜。但青年只能体会余香,还体会不了残脂。)
作 者:车前子,诗人,出版有诗集《纸梯》《怀抱公鸡的素食者》等。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