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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拜访流沙河

2011-08-15山西毕星星

名作欣赏 2011年4期
关键词:流沙河山西成都

/[山西]毕星星

成都拜访流沙河

/[山西]毕星星

到成都,当然要去拜访流沙河。

每个城市都有它的精神高地,流沙河,是这个城市的一个精神标高。寻找思想的矿藏,不妨到他那个小区去。

流沙河,成都文化人叫他沙老。沙老已经年高,唯恐不便会客,不免忐忑。电话联系,听说是山西来的,沙老热情回告住址,又详细指引乘车路线。沙老还说,那天正好成都几个声气相投的老朋友要来聚谈,我想见到的几个耆宿大家,都要来,这实在叫我喜出望外。

细雨微风,一路快行,叩响大慈寺沙老住所,已有曾伯炎、黄一龙等几位久闻大名的大贤在座。曾先生介绍说,他们经常来沙老家里交谈,大约每个星期都要来一回,大家谈得很随便,却也是一枝一叶总关情,大家谈,也倾听沙老的高见。国计民生,是文化人永久的关怀。这里实际上是一个小型的文化茶座,呼朋引类,纵论天下,在言语的碰撞中,经常闪出智慧的火光。沙老时不时有妙语横生,机敏中掩藏锋芒,是他的一贯风格。其他人各抒己见,交锋,吸收,输出信息,输入信息,无意之中实现了资源共享。沙老的住所,在风光秀美的成都,是不可或缺的亮点。

一个城市如果只有风光,没有思想,宛若山水无石,柔弱无骨。沙老是成都的一块硬骨头。找风景,蜀地满目秀色,寻找思想名胜,要到这里来。

各个城市大约都有这种思想交流性质的聚会,好像小型的精神音乐会,只是,有没有沙老这号领奏的第一小提琴,那就不好说了。

得知流沙河的大名,一般都来自上世纪50年代的《草木篇》,沙老成都解放时参加工作,经历了短暂的胜任愉快,1957年被打成“右派”,日后,下放劳动、沦为贱民、株连家人、灾连祸结,沙老回忆,那是锯齿咬啮血肉淋漓的苦痛。二十多年的熬煎,20世纪70年代末“右派”改正。以后,沙老写诗研诗,钻研古典,著有诗歌诗论、文化随笔、文字论学等二十八种。感谢放逐劳改,没有无聊的跟风,沙老精研古籍,在中华文明的源头畅游。近年来议论庄子,自成一家,文字训诂,引人注目。一本《流沙河认字》正在热销。

我自报家门,沙老立刻将话题引进了训诂。他说,你们毕姓这个姓氏,你知道吗?应该是春秋时代周文王第十五子,毕公高的后人。毕字繁写作“畢”,象形,原本指的是捕获野兽的工具,中间那一长竖,应该是手柄,手柄四边,多么像交织的网!古人造字是有来由的。

我们家族的姓氏起源,我当然知道一些。可是面前这是一个“外人”,对文字的来龙去脉梳理得头头是道,不由你顿生敬意。感慨大事小事都有学问。沙老近年来梳理文字源流,深入堂奥,斐然有成。文人论字,当然不可同专治古文字的专家比,但想象丰富,涉笔成趣,却也是枯燥的史笔难以比拟。

沙老赠我一册《流沙河认字》,离开后翻阅,引人解颐的解读比比皆是。比如他解释“洗”字,“沬”为洗脸,甲骨文的形象是人跪皿前低头,一手掬水沃面。“我曾目睹北人有这样洗脸的,与甲骨文稍有不同,他是俯身掬着双手捧水沃面,上下拭搓,同时喷着响鼻,愉快呻吟。洗毕方用毛巾吸擦脸上的水。不像我们,只用毛巾吸水,绞干洗脸。他继承了三千年前祖宗家法。”读书不禁莞尔,我就是这样洗脸的。南北洗脸异同,在这里看到了深刻的文化解析。你能不会心,你能不敬佩?

说到我的故乡,流沙老也是一番议论。我说是山西临猗人,靠黄河,沙老马上接了话:

“你们那里,哪里是山西啊?”

沙老从临猗的起源说起,春秋时代猗顿在此农牧盐商,富可敌国。长安历朝古都,河东是为京畿。在沙老眼里,平阳以北,土地贫瘠,游牧迁徙,口外开发,这才是典型的山西。气候苦寒,农耕业鄙薄,征战流离,这是人们对山西的评价。“你们那个地方,盛产粮棉,重农守土,哪里是山西?”

汉唐气象,造就了黄河金三角的富庶和骄矜。河东一方经常自外于山西。吃住习惯,风土人情乃至方言系统,都和关中亲近。至今我们那一带,开口闭口说西安。轻松的话题,沙老教给我们的是文化地理学。

沙老和山西,渊源很深。我们的谈话也就久久地围绕着山西漫游。1950年成都国共易帜,流沙河还是个小青年,晋绥南下干部、作家西戎主持《川西农民报》,把这个崭露头角的小作家调进报社,流沙河由此参加工作。依仗西戎提携护佑,流沙河得以在文坛安身。嗣后几十年,流沙河和西戎保持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师生情谊。一直到西戎安居山西,依然书来信往,时有过从。1991年作协换届,山西官方戏弄前辈作家,西戎落选。流沙河有长信诉衷情,宽慰恩师。世纪之初西戎去世,流沙河写了长文,回忆和西戎数十年的交情。一直到前年,老西家三姑娘到成都,还是流沙河带着她,春熙路、鹿鸣春,一处一处指点当年老西的行址。哪里办公,哪里开会,哪里游走,流沙河一直陪同指给三姑娘看,一边解说当年接管新政的种种纷繁,一边倾诉几十年的别后沧桑。对三姑娘来说,这是接续家史,铭记乃父当年功业。对流沙河,当然又是温习了一回师恩重如山。

晋绥干部南下,接管蜀地,流沙河由此开始和许多山西人共事。

沙老说,民国时代,他对山西人的印象很好。他读中学时,学校有一个老师,教物理化学,和蔼可亲。教书育人,春风化雨。多会儿去问问题,老师对这些小娃崽子都亲如兄长,耐心教你。沙老说,这是他青少年时代印象最深受益最多的一位老师。有一次谈起故乡,老师说着说着,背过脸落泪。沙老说,那一刻他明白了,再穷再远的老家,外地人都有刻骨铭心的牵挂。要不,西戎老师入蜀短暂几年,怎么会闹着调回去。

西戎对流沙河有栽培大恩,后来的南下干部,沙老却印象不好。沙老说,山西来的干部,满口黄牙,南方人先看不惯。不洗澡,不讲卫生,生活习惯不好。更反感的是以没有文化、粗鲁无礼为荣。旧政府推翻了,各级都缺干部。首长的警卫、伙夫马夫都成了单位总管。挟胜利之威,吆五喝六,气指颐使,把脏话粗话当成革命,把盛气凌人当做豪迈,把头脑简单当做果断,这些北方人的陋习坏毛病,一并移植到大西南腹地了。

我有些脸红。老家水不好,同乡都是黄牙。洗澡换衣不勤,莫说当年南下干部,现在的黄土北方,也还遗留着种种陋习。

沙老说,他当时最不顺眼的是,南下干部吃饭,有凳子椅子不坐,一抬脚要蹲在凳子上,不论凳子椅子新的旧的,油漆细光。穿着粗鞋底子,一个跨步圪蹴上去,脚底板拧得嘶拉嘶拉响。新凳子,新椅子,那是让你坐的,怎么能蹲上去呢?

我身边的好多山西干部,现在不还是这样么?我党以农民革命夺了旧政权,得了天下的农民于是把农民的文化习惯带进了权力中枢,农民文化成为主流至尊。各级干部都以自称“大老粗”为荣,粗鄙粗俗一时成为时尚。干部知识分子向工农兵看齐,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也比知识分子干净么。粗,脏,强悍,成为思想进步的表现。反映在衣着仪容姿态上,那就是身穿粗布,脸皮粗粝,手脚老茧,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等等。如果感情细腻,肯定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举止讲究,和劳动人民就不在一个立场,思想改造任务大了。男干部动辄口称老子,讲话日爹骂娘脏字不离口,女干部双手叉腰粗声大气好似夜叉一般。“文革”中,好好的女孩儿家剪了辫子,穿起军装腰系皮带,集体合唱“滚他妈的蛋”,就是粗俗文化登峰造极的表现。

以文明为敌,以野蛮为荣,我们一个时代的文化取向竟然是这样!

谈到西戎的大名,沙老就借这两个字为例,解说古代文化中的文野之分,粗细之分。中国古代中原文明之外属于化外之地。北狄南蛮西戎东夷,统称蛮夷。沙老解读“夷”字,拿来一张纸,把“人”、“夷”的甲骨文象形字画给我看。腰腿直立的是“人”,大腿小腿曲立如蹲是“夷”,现在的夷字,中间拐了几个弯,就是由当初的坐姿演化来的。你看“夷”字下边拐了几个弯,多么像一个人圪蹴的姿势?圪蹴在椅子上,就这样和野蛮蒙昧联系在一起,成为不开化的象征。

文明和野蛮的冲突,无意中成为我们话题的重心。

一部当代史,成了野蛮改造文明蚕食文明欺凌礼仪的历史?

在这一场文明野蛮冲突的征战中,流沙河这个人有过几十年被侮辱被残害的岁月。打成“右派”,驱赶到乡下,拉大锯钉木箱过日子。批斗管制,时时刻刻担心被塞进革命政权的绞肉机绞杀。爱情婚恋生育,甜蜜的事业,在沙老这里,都是腥风血雨,一夕数惊。“文革”结束以后,沙老才得以过上正常的日子,有机会焕发创造才能。沙老精思多产,创作研究、古籍解析、古文字学好几个领域多有建树,成为新时期数得着的诗家大儒。大西南的地域人文,如果没有流沙河的进取创造,无疑会逊色不少。在这里寻觅数点人文成果,流沙河的大名,你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俯视中国地图,有先生的身影,大西南,不落寞。

即使如此,新时期的岁月,也并非一路鲜花。蒺藜埋设是有的,冷雨敲窗是有的,风沙扑面是有的,虎狼环伺是有的。警察敲门是有的,电话威胁是有的,上门训诫,更加成为习惯性的节日慰问程序一般。

沙老自诉自小瘦弱多病,今年七十多岁了,依然瘦削高挑,和那些大腹便便的大官大亨相比,似乎不经打击。但你不能小视这个躯体里的能量,瘦小的肉体爆发强大的聚变能,会使常人震惊。多年以来,沙老并没有消极退守书斋,民众需要时,他从不吝惜自己的声音和援手。全国著名的维权行动,多见沙老的签名呼吁。国内一批民间写作的青年作家精英,如野夫狄马,视沙老如同精神导师。沙老对这些得意门生,也不吝奖掖扶持。遇到困难尤其是强权欺压,沙老当然会挺身而出,以自己阔大的翅膀挡住明枪暗箭。成都文人更是以沙老为骄傲,以沙老为中心,联手合作,志在文化积累。1957年“反右”过后,成都地区在1959年曾经再次加码,将一批中学生打成“小右派”,铸成全国著名的冤案。这两年,曾伯炎先生等人搜寻联络,组织当事人撰写回忆录,自费出版,显示出保卫民间记忆、修正正史书写的坚定立场。在沙老这里,成都文人群体,推进政治民主,默默地顽强地做事,一方水土,由此闪耀出亮色。

沙老从不参加任何官方组织的无聊活动。环坐的几位都说,四川作协的副主席,那是上头安的,开会选的,沙老没有到场。他在给西戎的信里说:“省作代会,知其太浊,予未参加。闻之会上拉票抢权丑态百出,推翻党组书记又似“文革”夺权再版,尚有半分文人气息耶。彼辈以棍子旧技加商品新招,太不像话,予惟远避之而已。硬选予副主席,也不去凑热闹。”后来,他也没有接受过任何公务活动安排。无疑,沙老的价值在民间。尤其在民众心声,民众意愿表达不畅的时候,沙老这里有一条可资利用的渠道。需要和权力对话,沙老从不畏惧担当意见领袖。

环顾沙老房间,陈设简单。唯有墙上的两幅自题书法,醒目又发人深思。一副小斗方《知还》,另一处是王维的诗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左右两个条幅。显示了主人从容淡静的人生境界。经历了反复冶炼,沙老已然修成圣者智人。宦海浮沉,人间得失,已经摇撼不动慧心。老人冷静地注视着热热闹闹的朝代更迭,熙熙攘攘的利害纷争,却也不是超然物外。鲁迅先生说陶渊明,既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威猛。沙老也是这样。他当然不是入定的老僧。一介文人,仿佛置身世外,在民众需要时,你会惊讶他铁肩担道义的勇气。

我们谈久了,我提议,中午大家一起出去聚餐。

沙老起身送客。曾伯炎先生说,沙老从不外出吃请。

我们退到门口,沙老站定,瘦高个子弯腰,一鞠躬,送我下楼。

我愣住了,顿时手足无措,浑身不自在。我一个小辈,如何当此大礼。有心回礼,脚下匆忙,已经站在楼梯。于是,仿佛突然意外地接了一份沙老的厚礼,又没有机会回礼,只好揣着一份不安一路行走回来。从此背负了沙老一笔礼仪债务。

沙老鞠躬,以大敬小,如何受得。

又回想到了当天的话题,文明和野蛮的冲突。

作 者:毕星星,作家,评论家。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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