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游戏的叙述姿态”①
——再读王安忆《叔叔的故事》
2011-08-15郭怀玉安阳师范学院河南安阳455002
⊙郭怀玉[安阳师范学院, 河南 安阳 455002]
“作为游戏的叙述姿态”①
——再读王安忆《叔叔的故事》
⊙郭怀玉[安阳师范学院, 河南 安阳 455002]
《叔叔的故事》是王安忆写作史上第一篇通篇以第一人称进行现代叙事的小说,她自己对这样的叙事也感到十分满意。而这样的叙事方式看似作者“隐退”了,其实却赋予了作品莫大的魅力,并且使读者容易产生真实的感觉。这也许正是王安忆叙事成功的主要原因。
王安忆 叙述 《叔叔的故事》
王安忆的中篇小说《叔叔的故事》写就于1990年9月13日。王安忆曾说:“1989年7月到1990年6月我一直封笔。《叔叔的故事》是此后的开笔,它积累了我的许多情感,我特别强调它是被我叙述出来的。我很满意这篇小说。”②在王安忆的小说创作历史上,早期基本上是采取全知全能的客观叙事,到《锦绣谷之恋》,王安忆的作品曾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叙事人:“我想说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的故事。”但是,这位叙事人只在作品的开始露了一面,尔后便消失了。直到《叔叔的故事》,这位叙事人才第一次贯穿作品始终,成为她写作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在这篇小说中,她开始由原来的经典写作向现代写作靠拢。在叙事学中,我们知道,每当作者把生活中无人知晓的事情告诉大家时,人为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这样,在创作中,就必须坚决摒除作者在作品中对读者的直接致词。作品应该显示,而不应当讲述。在《叔叔的故事》中,看似王安忆是在“讲述”,其实,她是在讲述的讲述,也就是说,她在显示。这里我们就要牵涉到一个概念:元叙事,即所谓叙事的叙事。
王安忆在作品中一再申明:我在讲故事,我在叙述,我在推测,等等。其实,她不用说,我们也知道她在讲故事、写小说,但是她在此基础上再这样写,且写出了故事,这就是叙事的叙事。她这样做,对于读者来说,读者就会以为她比通常的她自己更具有清醒和正确的意识。
人们一直在关注作者的“隐退”,这是关于现代小说最引人注目的事情。元叙事的写法就具有这样的优势。王安忆开篇写道:“我终于要来讲一个故事了。这是一个人家的故事,关于我的父兄。这是一个拼凑的故事,有许多空白的地方需要想象和推理,否则就难以通顺。我所掌握的讲故事的材料不多且还真伪难辨。”③这样的叙述奠定了她整篇作品的叙事基调。她告诉读者她只是一个小说材料的提供者,一个小说情节的演绎者和推理者。她对自己的叙述地位再三思考,再三评量,不断地质疑自己的叙述能力,这样就好像把自己推出控制的地位,以至于她的评论不再可靠和不再被信赖,这是一种很耐人寻味的叙述策略。王安忆在叙述中一再跳出故事情节,站在圈外说话:“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就称他为叔叔。”从这里看出,王安忆好像始终是客观的。在谈到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时,她列举了叔叔自叙的三件事。她叙述道:“我只需从叔叔三次叙述中挑选一次,作为我讲叔叔的故事的材料;或者是将三次结合起来,这符合我们一贯遵循的创造典型人物的原则。”这样讲的主要作用在于颠覆其讲述内容的真实性,同时显现叙述者的主观思想,完全突破了她原来写小说的固有风格,在叙事方面她做出了重大变动。
王安忆间隔地运用“议论”的手段来打断叙述者的讲述,从而起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这种“议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议论,它是一种元叙事的“议论”。比如提到那个漏网“右派”对叔叔的污蔑时,王安忆写道:“可是它对于我的故事非常重要,如果没有它的话,我的故事便失去了发展的动机。因此我必须使用这个也许无中生有的材料。”这给广大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余地,也许读者会联想到“文革”时的种种无中生有,也许读者根本就没有相信这个事实。在显示叔叔和他的儿子大宝的关系时,王安忆于文中这样表述:“还应当设想一下叔叔和孩子大宝的关系,这于故事的发展和结束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我已经将这个过程叙述得太久,有些失去耐心,这日子终于来临了。这最终的日子也是由一个孩子带来的,但这是一个中国孩子,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大宝。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几乎要把大宝遗忘了。在到此为止的叙述中,大宝总共才出现过寥寥几回:一是他的不被叔叔欢迎的出生;二是在叔叔的离婚事件中,他作为一项补偿条件为叔叔勉强接受。等到他第三次出现时,他已是一名青年了”,“关于叔叔和大宝见面的情节,是由我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想象而成的。”这表明,叔叔和儿子大宝的这场不可避免的战斗全部都是我和同伴想象出来的,推理出来的,包括他们的心理活动,也统统是我们揣测出来的。叙述者对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从不妄加评判和注释,而是带着商量和推测的语气与读者对话或者摆事实陈述。事实上,真正的小说,是会为作者对作品的评注而感到羞愧的,如果强硬介入的话,那只能是对艺术的践踏。王安忆恰如其分地运用了叙述学的原理,使她的写作显得悠闲自如,技巧使用上游刃有余。
徐岱说:“第一人称叙述最适合于被用来表现‘他’或‘她’的故事,在这时候,担任叙述者的‘我’常常是一个旁观(听)者。也由于这个缘故,这类叙述所能达到的理想效果是有限的陈述和观察,而不是全方位地鸟瞰。因为‘我’作为一个具体人物无法进入另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去,他欲这样做充其量只能是推测而无法确切地予以肯定。”④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王安忆在这篇小说的创作中,由于很好地运用了元叙事的方法。所以她既展示了第一人称的叙述优势,又兼顾了第一人称所不具备的特点,使得她的叙述效果引起了强烈反响。
众所周知,如果采用第一人称进行叙事,那就意味着叙事主体对叙事文本的总体效果和全盘结构的考虑。“我”进行叙述的最大特点就是使读者产生真实的感觉。王安忆在《叔叔的故事》中采取的就是这样一种写法。她不仅是一个远距离的叙述遥控者,而且还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如:
“我终于要来讲一个故事了。这是一个人家的故事,关于我的父兄。”
“我是和叔叔在同一历史时期成长起来的另一代写小说的人。”
第一人称的叙述使读者感觉到作者的平易近人,有一种亲近感,好像朋友们在一起聊天,“我”是很容易成为叙事主体的替身的。
同时,第一人称的叙述使作者在整体结构布局方面具有更大的灵活性和自由性。
当然,第一人称叙述的缺陷在于叙述者形象的构成上,这是一个不可解决的悖论。一方面叙述者要表现其叙事的魅力,另一方面“我”总是一个文本中的具体人,所以也应该有性格。王安忆选择用第一人称的写法,本身是很有勇气的,但她也的确是有实力的。正因为这样,所以王安忆才在文本中一再运用“我想”、“大致是这样”、“猜测”、“设想”、“臆想”、“想象”、“设计”和“揣度”等词来对她所描述的叔叔这个主人公进行推测和想象。凯伦·马蒂森·赫斯认为:“第一人称叙事的一个主要弊端是不能有效地运用在描写人物心理的故事里。”⑤
但是,从效果上来看,正如徐岱所讲:“尤其是在当叙述内容中夹杂有某些具体可考的历史事件与明确的时空背景时……小说就有一种仿佛是某人真实的生活经历的如实写照而不是一篇虚构故事的幻觉。”⑥比如王安忆在小说中写道:
他们那类人倒霉的时候,我只有三岁,而当我开始接受初级教育的时候,他们中间近半数的人已经摘去那顶倒霉的“右派”帽子,只留下了一些阴影,尾巴似的拖在他们身后。等那阴影驱散,云开日出,他们那类人往往成为英雄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成熟的青年了。
王安忆出生于1954年,1957年“反右”时她正好三岁;当她接受初等教育的时候,即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正好是“文革”十年之时;当她是个成熟青年的时候,即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正好粉碎“四人帮”,叔叔们成了英雄。所以王安忆讲述起来,让读者真实地感觉到她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甚至直接就是这些故事发生和发展时的见证人。
所以,在《叔叔的故事》中,王安忆实际上讲述了四重故事:叔叔的故事,叔叔叙述的故事,“我”讲述的叔叔的故事和“我”的故事。
正如利昂·塞米利安所讲:“在第一人称的作品中,叙述者不能是一个令人感到沉闷而单调的人,他必须在小说的每一个环节,一开始就能吸引住读者的注意力,是一个值得读者去了解的人物。”⑦王安忆创作从《叔叔的故事》开始至今,她的小说叙述形式有了质的改变,她一改以往的以单纯主观或客观的单一视点讲述故事的写作习惯,作为叙述主体,时而将叙述人的议论打断甚至于参与故事的叙述过程,把故事的虚构因素与作家处理写作材料时的纪实因素并置于小说中。叙述主体用一种简洁明快或是风趣幽默的方法赋予叙述者以莫大的魅力,这正是王安忆成功叙述的主要原因。
①② 王安忆:《王安忆说》,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42页,第43页。
③ 以下所有原文引用都出自《王安忆自选集之三:香港的情与爱》,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1—77页。
④⑥ 徐岱:《小说叙事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81页,第275页。
⑤ 凯伦·马蒂森·赫斯:《文学鉴赏辅导》,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29页。
⑦ 利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9页。
作 者:郭怀玉,安阳师范学院副教授。
编 辑:钱 丛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