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跋涉的步履
——有关高行健的剧作《车站》《野人》的争议
2011-08-15宋宝珍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北京100029
⊙宋宝珍[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 北京 100029]
探索、跋涉的步履
——有关高行健的剧作《车站》《野人》的争议
⊙宋宝珍[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 北京 100029]
本文选取高行健的早期剧作《车站》与《野人》,综合论述了这两个剧作问世之后,在学术界所引发的有代表性的争议,进而展示了中国当代戏剧在迈向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在戏剧观念的嬗变,戏剧新的表现手法的探索、实验中,所存在的主客观问题,以及由此带给后人的有益的艺术启示。
高行健 戏剧 实验 争议
高行健(1940— ),剧作家、小说家、翻译家、画家,出生于江西赣州,祖籍江苏泰州。1957年他考入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系,毕业后,于1962年在中国国际书店从事翻译工作;1970年下放安徽农村,曾任中学教师;1975年回到北京,继续从事翻译工作;1980年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专职编剧,创作了《绝对信号》(1982)、《车站》(1983)、《野人》(1985)、《彼岸》(1986)等剧;1981年发表理论著作《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在中国内地第一次引起了关于现代主义小说的争论;1988年发表戏剧论文集《对一种现代戏剧的追求》,显示了他对于现代主义戏剧的探索与追求。20世纪90年代以后,高行健长期游学国外,创作了《逃亡》(1990)、《生死界》(1991)、《山海经传》(1992)、《周末四重奏》(1996)、《八月雪》(2000)等实验性剧作,试图创造出一种意在表达内在心灵的超脱与颖悟的“禅剧”。他还创作了长篇小说《灵山》(1990)、《一个人的圣经》(1999)等,此间还以其独具个性的绘画技法,在国外多次举办画展。1997年高行健入法国国籍,2000年10月12日,因其小说与戏剧的创作成就,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科学院在获奖辞中对高行健的作品做如下评价:“具普遍价值、刻骨铭心的洞察力和语言的丰富机智,为中文小说艺术和戏剧开辟了新的道路。”而所谓“新的道路”的起点,当归因于他在国内期间,有关戏剧的探索与实践。
20世纪80年代,随着中国社会的改革开放,西方现代思潮广泛涌入国门,长期故步自封的艺术理念,面临着现代性嬗变。如果说“五四”时期广泛介绍西方的现代艺术,形成了中国文艺的一度西潮;那么在改革开放的时代环境里,则形成了中国文艺的二度西潮。在艺术观念落后的感触里,在话剧危机的苦恼中,在一种求新求变的时代风潮下,人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吸纳来自西方的现代艺术观念,但是绝大部分的人都只能从翻译的二手资料中,寻找自己可资借鉴的艺术养料,而高行健长期从事翻译工作,这一独特的优势,让他近水楼台地率先感知了西方现代艺术的魅力,也把他簇拥到了二度西潮的排头兵位置。
身为北京人艺的专职编剧,高行健率先开始了戏剧的探索与实践。1982年,在他与刘会远合作编剧的《绝对信号》演出成功之后,1983年,他独立完成了实验剧作《车站》,剧作首发于《十月》1983年第3期,同年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1985年,他又完成多声部大型实验剧作《野人》,剧作首发于《十月》1985年第2期,同年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两部剧作先后上演,高行健即成为备受关注的剧坛新秀,不但他的剧本惹人注目,引起争论,他自身也成为文坛具有争议的人物。
谈到《车站》,高行健在演出建议里写道:“这是一个多声部的戏剧实验”,“本剧试图把现代戏剧与现代诗歌更融洽地结合在一起。演员的表演,希望也同时注意到流畅地表达出这种诗意”,“在表演上不必追求细节的真实,更为讲究的是一种艺术的抽象,或称之为神似。”(高行健:《车站·有关演出的几点建议》,《十月》1983年第5期)这部戏剧一经上演,旋即引发了各种争议。有人认为这是“荒诞剧”的仿作,有人认为这是“反戏剧”,有人被它纷乱的场面和多向的意指搞得不知所措,有人试图诠释它却不得其所。作者本人说:“我的《车站》是一出戏,而不是反戏剧。这出戏贯穿着一个明显的动作:人人要走而又受到自己内外的牵制竟然走不了,它并不违背西方自古以来以动作为其基本特征的规律。”(高行健:《对一种现代戏剧的追求》,《文艺研究》1986年第4期)以人物的意识流代替传统的叙事结构,是高行健探索剧的重要特点。《车站》一剧,地点不确定,人物无姓名,时间在变幻中。
戏剧表现的是一个郊外的车站,这里聚集着一群等车人,他们为了各自的卑微的世俗目的要到城里去,但车子迟迟不来,他们非常无奈,各自发着牢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不大相干的话,在焦急和失望中任时光流逝。然而车子一部部开了过去,却从不在此停留,每个人的心中都交织着“走”与“等”的矛盾,但是绝大多数的人都呆在原地,他们陷入了一个意识上的“等”的怪圈:因为已经等了很久,所以也不在乎继续等下去,甚至担心自己刚刚挪步离开,那等待中的车子马上到来。埋怨之声不绝,但等待之心坚执。人群中只有一个一直“沉默的人”,他离开了车站,义无反顾地走了。等待的人们继续等下去,他们等得站牌已经破旧,季节已经轮替,须发已经斑白。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早已废弃了的车站。
对于这个戏的争议,首先来自于对戏剧主题的不同解析。戏剧演出时,为了阐明正面意义,节目单上印上了如下话语:“未来属于不说废话,争取时间,认真进取的人们。”但是,评论界依然莫衷一是地争论着它的主题。曲六乙肯定其积极意义:“导演构思的寓意是:让沉默的人永远进取的形象,在其他乘客(包括观众)的心灵上得到映照。戏的结尾,乘客们停止了牢骚,在‘宏大而诙谐的进行曲’(剧本舞台提示语)旋律中,互相关照着一起动身进城。”(曲六乙:《评话剧〈车站〉及其批评》,《文艺报》1984年第7期)但是也有人批评《车站》受到存在主义哲学影响,以荒诞派的戏剧手法,显现着作者看破红尘、怀疑一切的思想倾向。有人批评戏剧的创作团队,“难道他们没有看到他们倾注了那么大的艺术激情所扮演的整个故事,非但不是在帮助观众正确的认识生活、激励观众奋发向上的情绪,反而是在把人们引向一种思想的歧路,引进一种对我们社会的怀疑或对生活前景的迷茫中去吗?”(唐因、杜高、郑伯农:《〈车站〉三人谈》,《戏剧报》1984年第3期)因此,有人把《车站》的主题归结为:不相信现存的东西,走自己的路,自我选择。
其次,争议来自对戏剧中人物形象的认识差异。郑伯农认为:“《车站》里描写了两种人,一种是微不足道的芸芸众生,一种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沉默的人。第一种人尽管各式各样,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按照社会生活的常规、正常的潮流而前进,他们要进城,就要等车、乘车;另一种人则看透了现存的一切,他不相信汽车,不相信这条线路,不相信司机,也不相信等车的群众,他不相信按照目前的办法能够到达前进的目标,要‘走自己的路’”。(唐因、杜高、郑伯农:《〈车站〉三人谈》,《戏剧报》1984年第3期)而沉默的人在剧中不曾说过一句话,剧本里九次出现这个人的主题音乐,舞台提示里说:“这音乐震响了宇宙”,有人批评这一形象孤立于群众之外,不屑与他人为伍,是一个“大有‘众人皆醉吾独醒’意味的个人主义者。”(唐因、杜高、郑伯农:《〈车站〉三人谈》,《戏剧报》1984年第3期)进而认为,这样的人物和我们的现实和前进方向格格不入。
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车站》,应当说,它的意义,并不在于舞台呈现有多么成功,而在于它带来了一种新的戏剧创作观念,这种观念不同于现实主义戏剧的创作模式,它强调了创作者内在精神的活跃与自由,突出了戏剧意象的象征性和多义性,调动了舞台表现中的各种因素,比如演员、音乐、灯光、道具等,在整合、叠加后所构筑的戏剧的写意性。在对于现实问题的思考层面,作者不是追随社会主流话语人云亦云,而是显现了鲜明的个性化的主观色彩,将戏剧的叙事主体由“我们”转换成“我”。在中国戏剧冲破闭锁僵化的思想局限,迈向现代化的艺术进程的努力中,《车站》式的探索与实践,以及由此引发的争议,都在一定层面上起到了促进戏剧观念向现代性嬗变的历史作用。
在创作方法上,《车站》带有明显的荒诞派戏剧影响的痕迹,作者高行健对法国文艺比较熟悉,“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它的人”,正是法国荒诞派剧作家贝克特《等待戈多》里的台词,而《车站》的主题就是从这里衍生出来的。在《车站》一剧中,高行健利用写实化的场景,创造了扭曲的陌生化的环境,在剧中进行了心理外化的尝试,个人的创作风格逐渐向意念化、寓言化迈进。当现实生活的现象、一般性的人物,被放入一个超现实的时空和带有抽象意味的寓意时,二者之间的掣肘制约了戏剧整体的协调,否定“等”而肯定“走”的二元对立的戏剧意念,也限制了戏剧符号象征体系的丰富内涵。
《车站》演出之后,高行健有一段时间远离北京,到长江流域游历。他先游览了浙江一带,然后又沿长江溯流而上,行迹遍及我国西南地区。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密林中,他得以与自然同处,与自我心灵对话。1985年,高行健的探索剧《野人》问世,这是一部场面恢弘的现代史诗剧,甚至有人认为它的丰富的内在容量,超越了现有舞台的表现力。作者力图以此探索多声部、复调、场面的各自独立又交互统一、新的叙述模式等现代戏剧的表现手法。“时间它写的是上下几千年,戏中四条平行线,这个戏的人物不怎么贯穿,故事也不完整,说是三章,其实写了跳跃很大的三十多段戏,还有歌、舞、朗诵。”(林兆华:《〈野人〉导演笔记》,《探索戏剧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野人》剧中的四条平行线,贯穿了生态问题、寻找野人的闹剧、现代人的悲剧和人类创世的史诗,以事件的目击者和评论者——生态学家的个人经历贯穿全剧,而生态学家的经历又可分为三个层面,一是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遭遇,在进山寻找野人的过程中所遇到的很多人和事;二是他的意识活动和内在心理,自身被纠缠于想象和回忆之中;三是他作为一个学者的理性思考,对历史、现实、人性的存在与意义的反思。
生态学家进山寻找野人,却使自己的婚姻陷入危机,他遇到了深爱他的村姑幺妹子,却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逼嫁人;他发现了描绘人类起源的史诗《黑暗传》的传人老歌师,却在未及了解那个传说的时候,目睹了老歌师的去世;他想保护好那片原始森林,而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景象,却只映现在一个村娃子的美梦中。
高行健在《野人·关于演出的建议和说明》中写道:第一,“本剧是现代戏剧恢复到戏曲的传统观念上的一种尝试,也就是说,不只以台词的语言的艺术取胜,戏曲中所主张的唱、念、做、打这些表演手段,本剧都企图充分运用上。”第二,“导演的处理与舞美设计不必拘泥于舞台本身,整个剧场的空间都可以利用起来,演出就在剧场内进行,从而把剧场就变成演员同观众会见的场所,并且让观众尽可能地参加到演出中去,不把观众一味隔在脚灯之外。”第三,“本剧强调演出时的剧场性”。第四,“本剧将几个不同的主题交织在一起,一种复调,又时而和谐或不和谐地重叠在一起,形成对位,不仅语言有时是多声部的,语言同音乐和音响也形成某种多声结构,甚至同画面造成对位。正如交响乐追求的是一个总体音乐形象一样,本剧也企图追求一种总体效果,而剧中所要表达的思想也通过复调的、多声的对比与反复再现来体现。”作者条分缕析,共罗列演出建议与说明达九条之多。
《野人》演出后,有人赞颂《野人》是高行健创作的一个高峰,是一座“里程碑”;有人则对其提出“质疑”,并就其存在的问题发出“《野人》五问”。
林克欢认为:“《野人》爬了一个陡坡,它使高行健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它在实验“总体戏剧”上,在恢复戏剧交流的本性上,超越了文学上的意义,“《野人》将歌舞、音乐、面具、傀儡、哑剧、朗诵熔于一炉,探索一种将众多的艺术要素加以综合的总体戏剧,以此表现艺术家所认识的人类情感,并将这种内在的情感系统呈现出来,诉诸观众的视听,供人观赏,以总体的艺术气氛,去激发观众深层的意识、思想、情感和本能。”(《陡坡》,《戏剧报》1985年第7期)对其艺术手法的探索,人们大都予以宽容甚至肯定。
但是,对于《野人》的所谓“多主题”,观众存在着理解上的分歧。有人指出:“它像一篇杂乱、晦涩的讲话,想说很多却没说清楚。纷繁的内容随着变化多端的表现手法时来忽去,加之全局台词音量太小、灯光光度太低,使人昏昏然,惶惶然。”(吴继成、徐念福、姚明德:《〈野人〉五问》,《戏剧报》1985年第7期)有相当部分的观众承认这个戏让人看不懂,也有专家说看不懂。
人们认为,所谓“总体戏剧”的实验,在舞台上并不算成功。王育生说:“现在看《野人》很吃力、甚至对作品立意有不少理解上的含混和歧义。我认为,由含混所带来的歧义,与由作品深刻性、丰富性所产生的多义是并不一样的。后者应追求,前者则要尽力避免。”
对于《野人》在人物塑造上的符号化倾向,也有人提出批评。“《野人》里还是有两种人物。一是幺妹、曾伯、林区主任,他们依情节而构成人际关系,在动作中呈现一定性格。于是,但凡与他们有关的段落,就好看、感人、引人思索。相反,叫芳的女人、姓孙的教员、姓王的记者、姓梁的队长,以及其他更多连个姓氏也没有的人,确乎只留下‘一个概念’、‘一个名称’。有点‘符号’的味道了。”(王育生:《看过〈野人〉后的几点质疑》,《文艺报》1985年5月13日)
今天看来,《野人》最早关注了生态危机的问题,关注了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环境,有人与传统、人与社会不相和谐的矛盾,其戏剧主题渗透了现代性的自我质疑与内在焦虑。在戏剧实践中,从剧作家高行健的创作意图,到导演林兆华的舞台艺术样貌,都显现了鲜明的打破常规、谋求新的表现性总体戏剧的努力,歌队、舞蹈、音乐、造型、面具、朗诵艺术的加盟,为当代舞台带来了新锐的视觉冲击。但是,《野人》的出现,正处在中国剧坛从传统的、单一的现实主义戏剧,向多元的现代主义剧场的转型时期,普通观众惯性的心理预期,与戏剧多主题、多场面、复调叙事、杂糅拼接的剧场理念,在接受心理上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这也是造成人们“看不懂”的主要原因。
尽管《野人》的出现,带来的是毁誉参半的评价,但它对于中国话剧探索艺术表现的新方式,挖掘日益多样化和复杂化的人类意识,无疑具有启迪意义。
作 者:宋宝珍,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研究员。
编 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