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疾病主题
2011-08-15北京吴晓东
/[北京]吴晓东
文学中的疾病主题
/[北京]吴晓东
读19世纪末叶到20世纪初叶的欧洲小说,感觉留在西方文学史记忆中的,总有一种病恹恹的审美气息。直到看了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才恍然那是一种结核病的气息。《疾病的隐喻》探讨了西方文学史乃至疾病史上对结核病所进行的审美化认知,进而分析了疾病在文学中是怎样作为浪漫的隐喻被解读的。正是从桑塔格的这部名著中,我了解了结核病和瘟疫曾经怎样构成浪漫主义时代西方文学的重要主题。
电影中的欧洲也免不了氤氲着瘟疫和结核病的氛围。在我有限的观影经验中,就有法国影星比诺什主演的《屋顶上的骑兵》,叙述在横行于法国南部的一场霍乱中,一个逃亡的意大利轻骑兵上校,邂逅了一位高贵美丽的法国少妇,两人开始了千里同行的旅途,借用马尔克斯一部小说名字来形容,这也是一场“霍乱时代的爱情”。我印象深刻的另一部处理了疾病主题的电影是美国导演帕克根据普利策奖得主、爱尔兰裔美国作家弗兰克·麦考特的童年回忆录改编的电影《安吉拉的灰烬》。(Angela's Ashes,2000)这部电影建构了我对都柏林贫穷肮脏的视觉形象记忆,它与乔伊斯的小说集《都柏林人》相映成趣。《都柏林人》(1914)的宗旨,按乔伊斯自己的话说,是力图揭示都柏林生活中的“精神麻痹”:“我的目标是要为祖国写一章精神史。我选择都柏林作为背景,因为在我看来,这城市乃是麻痹的中心。”不同于《都柏林人》的“精神麻痹”,《安吉拉的灰烬》给我展现的更是一种身体的麻痹,尤其是少年弗兰克和几个弟弟在饥饿、贫穷、污浊、阴雨、潮湿与疾病中挣扎的身体。
《安吉拉的灰烬》中还有另一副可以用阴郁而美丽来形容的身体,那就是给了弗兰克以爱欲经历的即将离世的肺病少女的身体。找到了一份邮差工作的弗兰克送信上门,被这个肺病少女深深地吸引。对少年弗兰克而言,在这副似乎只有在比亚兹莱的画中才可能出现的奇诡而美丽的身体中,恐惧与诱惑并存。而最终则是少女的美丽与诱惑战胜了对可能被肺病传染的恐惧。而肺病少女那凄冷颓废之美,或许是留给弗兰克灰蒙蒙的少年时代的一抹仅存的亮色。
读日本作家德富芦花的小说《不如归》,发现这种结核病的气息也曾在日本的文坛蔓延,并且携带上了特有的东方美。《不如归》(1897—1899)中女主人公浪子也是因结核病而变得分外美丽:
粉白消瘦的面容,微微颦蹙的双眉,面颊显出病态或者可算美中不足,而瘦削苗条的体型乃一派淑静的人品。此非傲笑北风的梅花,亦非朝霞之春化为蝴蝶飞翔的樱花,大可称为于夏之夜阑隐约开放的夜来香。
在人类的疾病和治疗史上,被过度审美化了的疾病,可能只有肺结核了。浪子的“夏之夜阑隐约开放的夜来香”之美堪称是它的一种极致。但浪子的面容,及粉白消瘦,在结核病的症候中却不具有代表性。我们更经常见到的,是潮红的脸颊、神经质的气质、弱不禁风的体格,以及漫长的治疗过程。比如托马斯·曼的长篇小说《魔山》里面的男主人公青年汉斯,离开家乡汉堡去瑞士阿尔卑斯山中一个疗养院看望患肺结核病的表兄,本来只打算呆三周,结果一呆就是七年。这种漫长的治疗和恢复过程使结核病变成一种恒常的生存状态,而它所特有的病症也同时获得了文人的青睐,作家们从中发现了丰沛的文学性,最终使结核病与浪漫主义缔结了美好的姻缘。
在链霉素尚未发明的时代,肺结核差不多是死神的同义语,但是肺结核之所以能生成审美化观照,还因为这个死神笼罩着朦胧神秘的面纱,不像癌症和艾滋病完全是赤裸裸的狰狞。结核病的死亡率固然极高,但它不至于一下子置人于死地,这一点绝对是审美化的重要前提。桑塔格说癌症就很难被审美化,就是这个道理。如果说有一种癌症能够被审美化,那就只有血癌——白血病。所以日本和韩国偶像剧中年轻美丽的女主人公只得一种病,就是白血病,仿佛其他的疾病在东亚都被根治了。所以有人戏称白血病的另外一个别名是“东亚女性专门症”。
白血病似乎也属于不至于一下子置人于死地的疾病,这也构成了审美化的前提。关于这种审美化的前提,鲁迅当年就看得很清楚,在《病后杂谈》中鲁迅谈到这样两位人物,他们都心怀“大愿”:“一位是愿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好看的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这种志向,一看好像离奇,其实却照顾得很周到。第一位姑且不谈他罢,第二位的‘吐半口血’,就有很大的道理。才子本来多病,但要‘多’,就不能重,假使一吐就是一碗或几升,一个人的血,能有几回好吐呢?过不几天,就雅不下去了。”吐半口血,自然是无伤大雅的。而肺结核的“雅”,也多半是“吐半口血”的“雅”,或者说,是雅得恰到好处、恰如其分。
浪漫主义时代文学与结核病的结缘,却不光是出于“雅”的考虑,尽管这种“雅”充当着文学与结核病联姻的重要中介。就是说,“雅”,或者说“审美”只是文学关注的表象。桑塔格和日本批评家柄谷行人都只是把这种“雅”当成是一种症候,他们试图分析的是表象背后的东西。《疾病的隐喻》告诉我们,在浪漫主义时代,结核病不仅是一种审美化的存在,同时也是身份、权力与文化的象征,它构成的堪称是一种象征化的资本:
在西欧18世纪中叶,结核已经具有了引起浪漫主义联想的性格。结核神话得到广泛传播时,对于俗人和暴发户来说,结核正是高雅、纤细、感性丰富的标志。患有结核的雪莱对同样有此病的济慈写到:“这个肺病是更喜欢像你这样写一手好诗的人。”另外,在贵族已非权力而仅仅是一种象征的时候,结核病者的面孔成了贵族面容的新模型。
雷内·杜波斯(René Dubos)指出,“当时疾病的空气广为扩散,因此健康几乎成了野蛮趣味的征象”(《健康的幻想》)。希望获得感性者往往向往自己能患有结核。拜伦说“我真期望自己死于肺病”,健壮而充满活力的大仲马则试图假装患有肺病状。
为什么大仲马要东施效颦,就是因为肺病是那个时代的时尚,就像魏晋士人服药和“行散”一样。魏晋士人的服药在当时也是名士的做派,那时的时尚是服一种叫“五石散”的药,其实就是五种石头,石钟乳、石硫磺、白石英之类,鲁迅在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现在也不必细细研究它,我想各位都是不想吃它的。”但是鲁迅说五石散是一种毒药,而且穷人不能吃,假使吃了之后,一不小心,就会毒死。所以那时是以“看吃药与否以分阔气与否的”。五石散很贵,想必也是穷人不大能买得起的。而且吃了后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使体内的药“散发”,是谓“行散”。所以魏晋士人的很多风气都与服药有关:穿宽大的衣服;吃药以后皮肤容易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所以穿屐;衣服宜旧,所以不能常常洗,便多虱。鲁迅说:“所以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扪虱而谈’,当时竟传为美事。”
什么事情一旦成为时尚,就有东施来效颦,到了东晋,作假的人就开始多了起来,鲁迅就嘲讽了那些并没服药却“在街旁睡倒,说是‘散发’以示阔气”的作假者,可见这种附庸风雅在中国就古亦有之。
浪漫主义的肺病以及魏晋六朝的“行散”都有一种附加上去的文化语码,这就是苏珊·桑塔格所谓的隐喻。而当苏珊·桑塔格从隐喻的意义上讨论疾病的时候,隐喻已经完全不是单纯的修辞问题。法国新小说派大师罗伯-格里耶在《自然、人道主义、悲剧》中说:“事实上,比喻从来不是什么单纯的修辞问题。说时间‘反复无常’,说山岭‘威严’,说森林有‘心脏’,说烈日是‘无情的’,说村庄‘卧在’山间等等,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提供关于物本身的知识,关于它们的形状、度量、位置等方面的知识。然而所选用的比喻性的词汇,不论它是多么单纯,总比仅仅提供纯粹物理条件方面的知识有更多的意义,而附加的一切又不能仅仅归在美文学的账下。不管作者有意还是无意,山的高度便获得了一种道德价值,而太阳的酷热也成为了一种意志的结果。这些人化了的比喻在整个当代文学中反复出现得太多太普遍了,不能不说表现了整个一种形而上学的体系。”当我们运用比喻的时候,我们就同时附加了人为的意义。虽然文学作品对比喻的运用往往是出于文学性和审美化的考虑,但是用罗兰·巴尔特的话说,这种审美化使物有了“浪漫心”,其实是人的抒情本性的反映。而更潜在的倾向则是一种伦理倾向和意识形态倾向,也是一种赋予本真的事物以人类附加的意义的倾向。所以柄谷行人认为,对结核病的美化,不仅是无视“蔓延于社会的结核是非常悲惨的”现实,反而“与此社会实际相脱离,并将此颠倒过来而具有了一种‘意义’”。正是这种价值颠倒所生成的额外的“意义”,使结核病成为一种隐喻,并逐渐脱离了人的鲜活的身体,而演化为一个文学的幽灵。当然这个幽灵在浪漫主义者那里可能被奉为缪斯,最终则蜕变成一种神话。就像柄谷行人分析的那样:结核病之所以在浪漫主义文学中无法彻底根除,“不是因为现实中患此病的人之多,而是由于‘文学’而神话化了的。与实际上的结核病之蔓延无关,这里所蔓延的乃是结核这一‘意义’”。就是说,结核病之所以在文学中蔓延,是因为文学需要它来刺激审美想象,需要结核病上边所负载的文化符码,需要它的隐喻意义。
作为疾病的结核的这种“意义”因此并不是结核病本身所固有的,而是文学审美历史性地建构出来的。
作 者:吴晓东,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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