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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及其《北荒草》(下)
——“后唐宋体”诗话·之六

2011-08-15浙江王尚文

名作欣赏 2011年13期
关键词:聂绀弩宋体旧体诗

/[浙江]王尚文

聂绀弩及其《北荒草》(下)
——“后唐宋体”诗话·之六

/[浙江]王尚文

古人有“诗胆”之说,但似无具体界定。据我体会,可能有下面三层意思。一是语言能够大胆突破常规而特别富有诗意,如杜甫的“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这是语言的冒险。二是想象之奇特大大出乎人们意料而备感惊奇,如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李贺的“羲和敲日玻璃声”。三是基于自身的信念甘于付出一切代价挑战邪恶坚守真实真理,这最困难也最珍贵,也许就是诗胆的核心。唐人刘叉自称“酒肠宽似海,诗胆大于天” 。其代表作之一《偶书》云:

日出扶桑一丈高, 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 磨损胸中万古刀。

但比起聂绀弩来可就差得远了,小巫见大巫也。在他写旧体诗的不正常年代,以言贾祸者所在多是。有一则民间故事当时流传颇广:一个普通百姓在洗衣时随口说了一句“这衣服就数领头袖口最脏”,结果就被冠以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罪抓了起来。聂绀弩,一个正在服刑的右派分子,居然在诗中写道:

苏武牧羊牛我放,共怜芳草各天涯。(《放牛》其一)

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放牛》其二)

“牧羊”句犹可自辩,最多就是不服“戴帽”;而“一鞭”句说是写自己放牛就不能自圆了:“矜天下”真的是说你自己吗?“万众归心”真的是写你所牧的牛吗?难怪舒芜解曰:“‘一鞭在手’、‘万众归心’,都是说我这个老牛倌,如今居然也有一鞭在手,万众归心了,都是通过貌似自嘲,而有所讽刺……形式上的主语是‘我’,实际上这个‘我’另有所指。”(侯井天:《聂绀弩旧体诗全编》,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页,下引此书,只注页码)《周婆来探后回京》:“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有注家认为对句“如异峰突起”,“是描写北大荒特有的警句”(第51页)。说得好,只是尚未说尽,因为由“日光如水水如刀”可以理解为“日光”“如刀”。

《割草赠莫言》:“莫言料恐言多败,草为金人缚嘴皮。”杨九如认为“恐‘金’为‘今’的谐音”(第68页),信然!毛泽东《咏青蛙》诗云: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其实,即使先开了口,又有哪个敢发出不同的声音!

《伐木赠尊棋》:“四手一心同一锯,你拉我扯去还来。”怎一个惨字了得!《怀张惟》:“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简直就是赤膊上阵!

已有注家指出,“月光如水”是旧体诗词常见意象。我由此想到聂绀弩的诗歌语言艺术。他将“月光如水”改为“日光如水”,写的是北大荒冰天雪地阳光无力,人在阳光下仍觉寒冷,有如水中一般,真实贴切。“风冷如刀”、“水寒如刀”的说法也并不罕见。聂绀弩的高超语言艺术的过人之处在于,对习见语的创造性改变和创造性组接。日月同光,由“月光如水”而“日光如水”,或者是诗人苦心经营的结果,但并不显得特别生涩突兀,或第一感觉是生涩突兀,继而就会拍案叫绝;特别是它和“水如刀”组接在一起,既写了“日光”和“水”两个对象,又似乎一贯而下,都写“日光”,只是中间通过“水”这一转折,自然而然到达“如刀”这个终点。比方说甲像乙、乙像丙就等于是说甲像丙一样,但由于乙的介入,降低了“甲像丙”的冲击力;或许他原本真正要说的就是“甲像丙”。

《北荒草》的语言艺术,就在于白话和文言的有机化合,它非文非白,亦文亦白,文中带白,白里透文,是一种具有新的生命力的诗歌艺术语言。也就是说,它不是典雅的文言,也非纯正的白话;更不是文言之半通不通者为了卖弄自己的文言修养而在白话中硬生生地加进一点文言词语、句式,不是写惯了文言仅仅为了追求时髦学着白话的腔调,像后来放了的小脚。他为了自由地表达他独特的诗情,在唐宋体格律、语言的基础上,将白话与文言像和面一样,像烹调一样,创造出了一种新的诗歌语言,这就是“后唐宋体”语言。聂绀弩本是白话作家,又有深厚的文言根底,他不用典雅的文言来写,却让人感到他作品后面的文言修养;他不用纯正的白话来写,却让人感到他作品字里行间的现代气息。这是聂绀弩对我国古典诗歌的当代发展所做出的最了不起的、最伟大的贡献。

上文曾提到的《柬周婆》,诗为:

龙江打水虎林樵,龙虎风云一担挑。

邈矣双飞梁上燕,苍然一树雪中蕉。

大风背草穿荒径,细雨推车上小桥。

老始风流君莫笑,好诗端在夕阳锹。

此诗,陈明强有极高的评价:“自古以来寄内诗大多诉旅愁离恨,哀思缠绵,何曾见过这等雄奇之作。比较起来,写‘何时依虚幌,双照泪痕干’的杜工部也要逊他一筹。”(第50页)

我所要说的是,它的语言自成一格,是一个统一的完美的生命体,最恰当的字摆在最恰当的位置上,自然而然,毫无生硬、拼凑的感觉。虽然用了诸如“樵”、“邈矣”、“苍然”等文言词,却没有破坏整首诗语言的和谐,也掩饰不住一个当代知识分子从事艰苦体力劳动时的豪情壮志,当然还有无奈的自嘲。“龙江”、“虎林”当然是指当时作者所在的黑龙江虎林县,但给人的感觉是有龙的江,有虎的林,一个不畏龙虎的英雄就此上场。“龙虎”承出句“龙江”、“虎林”而来,整句既往前走了一步,又向上提升了一层,他不仅不畏龙虎,而且胸有龙虎之气,世间风云尽在囊中,豪放之气顿时扑面而来。遣词造句,当得起“如盘走珠”四字。颔联“邈矣”之“邈”,为上声字,有婉转回环之致,恰与“苍然”之“苍”的平直高昂相互辉映,一柔一刚相得益彰。“邈矣”与“双飞梁上燕”搭配,天衣无缝;而以“苍然”形容“一树雪中蕉”,也可谓天造地设。“苍然”之“苍”意义太丰富复杂了,其基本字义是深青色、深绿色或灰白色,由此可以有多种多样的组合,如~翠,~松,~天,~穹,~白,~茫,~老,~劲等等,我们似乎大可不必庸人自扰,求其甚解,就让它在各种意义之间来回游动,还它一个丰富复杂的原貌。这七个字有三种对比鲜明的颜色,相互衬托,朴素得非常艳丽,“我”的形象因之更加耀眼。颈联,“大风”也是“穿”的宾语,“荒径”之“荒”更加重了“背草”的艰难;“桥”因“小”因“雨”而使并不娴熟的“推车”者随时有跌落河中的可能。尾联出句“老始风流”的“风流”几乎将上文所有的风流一笔抹去,“君莫笑”又加浓了“风流”的反讽意味。更妙的是,对句写得更加“风流”,高高举起的“锹”在“夕阳”中反光,使读者如亲临其境,结得壮美有力。全诗在虚实、今昔、君我之间,特别是在“风流”与无奈之间往复,让读者真正走进了诗人的心灵世界。

《草宿同党沛家》:“清晨哨响犹贪睡,伸出头来雪满山。”侯注引李商隐诗:“炉烟销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正是两重天地,两种境界,而且看来还难以对话。“哨”声,在旧体诗词里很有可能是第一次响起,而“炉烟”则早已“销尽”。

《赠徐介城》“切土全身尽上锹”,当是古今律绝中最早出现的全新姿态。

有人说聂诗“开七律未有之境”(第71页),此其所以为后唐宋体也。

聂诗风格大致可以分为幽默冷峻和清雄奇崛两类。上文诗例以幽默冷峻为多,其实他也有不少清雄奇崛的杰作,如《闻某诗人他调》:

地耕伊尹耕前地,天补女娲补后天。

不荷犁锄到东北,谁知冰雪是山川?

刀头猎色人寒胆,虎口谈兵鬼耸肩。

此后哦诗休近水,宵深处处有龙眠。

我所谓“清雄奇崛”者,是诗人一种气质——独特的精神个性、精神状态、精神力量的诗意表现。他由于阅历丰富、思深见远,对人生、社会、事物往往能够见人所未见,想人之所未想,在平常、平淡、平凡中发现奇特、奇妙、奇美,并用浅白、朴素的语言铸造清晰、鲜明的意象呈现于读者的面前。“地耕伊尹耕前地”,说的不就是垦荒耕地么?他这种独特的语言表达来自他独特的个性,造就了“清雄奇崛”的风格。《孟子》只是说“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已,并没有说所耕乃人所从未耕作之地,但由于对句“天补女娲补后天”有意无意的暗示,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种效果。于是目下的垦荒耕地就具有了全新的意味,“清雄奇崛”就这样开始被酿造出来。《红楼梦》第一回诗云:“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曹雪芹原想“补天”,补天未成,于是写作,而对他来说,写作也就是补天事业的继续与延伸。在聂绀弩眼里,某诗人所从事的也是“补天”,但所补已是“女娲补后天”——所补已是残破的天,或竟是说连女娲也没有补就的天。仅仅十四个字,赠诗者和被赠者的地位、使命、处境等等就都显示出来了,语句“清雄”,想象“奇崛”,确实当之无愧。“不荷犁锄到东北,谁知冰雪是山川?”这两句看似平淡,却是外淡中腴,言此意彼——垦荒补天之艰辛实非亲历者所能知,为下文提醒对方警惕环境之险恶作了铺垫。“刀头猎色人寒胆,虎口谈兵鬼耸肩”更是平中见奇显崛,尤其是对句完全出自虚拟,把一般难以觉察的险恶给形象化了,清而见雄,雄在清中。结联,我觉得除了注家所说意在提醒之外,还有称赞对方的意思,如笔力雄健、格高气壮等等,否则哪会惊动“龙眠”呢?

清雄奇崛,是一种诗意的发现,同时也是一种语言的艺术。

作为语言艺术,聂绀弩的对仗也充分体现了清雄奇崛的风格特色。如:

田横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牍似留。

(《过刈后向日葵地》)

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

(《挽毕高士》)

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

(《脱坯同林义》)

当然也有幽默冷峻的,如:

山径羊肠平似砥,掌心鸡眼软如绵。

(《球鞋》)

开会百回批掉了,发言一句可听么?

(《怀张惟》)

废书焚去烹牛肉,秋水汲来灌马蹄。

(《送王觉往东方红农场》)

荒原百战鹿谁手,大喝一声豹子头。

(《排水赠姚法规》)

江山雨过牛鸣赏,人物风流笛奏夸。

(《放牛》其一)

等等,不胜枚举。

聂体是否合旧体诗的格律?胡乔木——众所周知,他也是一个写作旧体诗词的大才子——在为《散宜生诗》所写的序中许之以“格律完整”。即有拗句,亦必循规施救。冷阳春曾经举过一个典型的例子:“‘吾舌尚存老将至,人心不死花自妍’乃拗句。其出句第三字应平,而用仄声字‘尚’,第五字应平用了仄声字‘老’,故只好在本句第六字改仄为平的‘将’字来补救,此乃自拗自救法。对句第五字应仄而用了平声,也有救出句第五字应平而仄之意。全联谓‘平仄仄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对仗工整,可见聂老创作技巧之熟练与高明。” 当然偶尔也可能会有不协之处,但不应也不必苛求;就算白璧微瑕,又有何不可?虽有黑子,太阳还是太阳。陈声聪说他“基本上符合要求”。

曹雪芹曾借林黛玉之口说:“奇句不拘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后唐宋体在格律上和唐宋体一致,但更宽容一些;而且坚定鼓励进行新的探索。

《鹧鸪天》词曰:

诗史千年日影斜,斯人天降到中华。肩挑日月收黟雾,口吐虹霓布彩霞。

和血泪,走龙蛇。新开天地栽新花。高拱唐宋群峰外,看低同光无大家。

作 者:王尚文,学者,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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