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与苏青

2011-08-15台湾

名作欣赏 2011年13期
关键词:苏青

/[台湾]姜 贵

我与苏青

/[台湾]姜 贵

民国三十四年九月间,我带着整整八年的大后方的泥土气,到了上海。我在虹口一座大楼里担任一个片刻不能离开的内勤工作。我的“部下”有六个打字员,恰好三男三女。他们都是二十岁刚冒头的青年,从未离开过上海一步的地道上海人。他们新近加入我的工作。

过了双十节,事情松点了,我有时跑到他们的打字房里聊一会,我把他们当小弟妹看待。有一回,不知怎的一下谈到文艺出版界的事情了。我问:“上海在沦陷期中,可有好的文艺作品可看?”一位女打字员便不假思索,兴冲冲说:“有一本《结婚十年》,你看过没有?”我说没有。她便赞不绝口,认为人生在世,不读《结婚十年》,真是天大的冤枉。于是她说:“我有,我有。明天我带来给你看。”

她这一推荐,也引起另一位男打字员的不满。他说话很不好听,以为是烂污女人的烂污作品而已,读这种东西,真真有伤体面。此语一出,三位女打字员立刻联合反击,双方舌枪唇剑,各不相让,闹得不亦乐乎。后来越闹越离谱,我便以主官身份,下令休战。我说:“再也不要吵了。究竟那书是好是坏,等我看过,给你们来一个调解如何?”

他们这才安静下来。第二天早上,我便见到了《结婚十年》。

《结婚十年》予我的印象是深刻的。她文笔犀利,而精于组织。把夫妇间许多琐事,写得那般生动,引人入胜,真不是容易事。周作人的文章,表面平淡无奇,骨子里带刺,《结婚十年》的笔调,好像很受他的影响。

但我告诉我的六位青年朋友的三位小姐说:那本书好是好的,却不像你们所说的那样了不起。又对那位男的说:她也没有你形容的那么烂污。离婚是一个悲剧,她的报告值得人同情。

我的中庸之论,给他们一种镇定,原本事不干己,从此再无异议。于是我问他们有没有人认识作者苏青?回答是否。

看看小报,则不时发现攻击她的文章,有说她有狐臭的,也有说她缠过脚的。此外种种,不一而足。但由于我的“怜才”之一念,所有这些攻击,都增加了我对她的同情。终于,我按《结婚十年》的出版地址,给她寄去一封信,表示我的敬佩和慰问。写信时,偶然联想到李易安生前死后,也曾受过不少的攻击,但并无损于她的人格和她的作品的文艺价值,便也写在信里,算是我对她的一种鼓励。不消说,这样的信是在任何场合和对任何人都可以公开的。我无所用其踌躇,贴上邮票,寄了出去,不过是一封不相干的平信罢了。

我自然知道这样的信极可能得不到回信,尤其对方是一个女子。果然,那封信既未退回,也没有回信来。我也就扔开了。

这期间,我又读了她的另外一本散文集。对于詹周氏手刃亲夫一案,她有一篇文章,从法律观点,对犯罪心理加以分析,认为詹周氏固然不免有罪,但她的丈夫亦有取死之道。说得头头是道,原是及近人情的一番话。这篇文章在发表的当时,就曾引起周作人的重视,特写信给她予以鼓励。而当时亦有人攻击她,认为她便是詹周氏一类型的恶妇,所以才寄詹周氏以同情,为文代为辩护。

作为一个男人,对这篇文章,我倒是赞佩的。自然,我的赞佩是仅仅对于文章的,并不以为谋害亲夫是一件值得提倡的事。

然而事隔四十余日,意外的,我得到了苏青的回信。原来她和我寄信去的那个出版社平常并不来往。有她的一位朋友,常州人,在虹口某中学教书的,偶然走到那地方,见了那信,顺便拿了来转交给她,她才收到的。她告诉我斜桥弄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希望以后常通信。作为一个作者和读者,这也是平常事。

经过很短期间的通信以后,她约我在一个晚上到她的寓所去谈谈,我遵约去了。她住在楼下,正当楼梯口,从窗内隔天井可以望到弄堂里,她在窗内等我。我照她事先告诉我的那房屋形势,敲敲门,便见到她了。

这一晚,她家里只她一个人。孩子们放到弄堂里去玩,烧饭司务放假出去了(苏青自云,有个宁波厨子,善烹调,但我自始至终没有见过这个人)。略谈之后,她约我到弄口对面一家咖啡店里去坐坐。楼上客人很少,隔座几个青年人交头接耳注视着我们这一边。于是苏青说:“我平常不大出来,很多人认识我,而我不认识他们。”说话间,时以左手轻抚额部左端,像捣着左眼的样子,是她小动作中最特别的一个。以后我问她那是什么意思?她自己也解释不来,说或者因为小时候那边留着前发,留下掠发的习惯罢。

茶罢,她抢先去会账,我让她会了。因为这一次她为主人,我尊重她主人的地位,而钱又很少,便不客气。最近读了潘柳黛女士记苏青小心用钱的情形,我回想起那一回事来,估不定我当时做得对还是不对了。但以后熟了,凡我所言所行,她无不毫不隐饰地加以批评,却从来没有提起那次让她会账的事来;可能她并无介意,因为这个人是有话便要说的。

初见苏青,我觉得她亦是一个家庭主妇而已。她只顾自己说话很多,而少有听对方说话的耐性。这一点,有时使你疲劳,因为你必须倾听;也有时使你省力,因为你可以不必说话。我送她越过马路,在弄堂口道别了。

因为读了潘柳黛女士《记苏青》的大作,引起我写此一芜文;仅在为《上海日报》凑热闹而已,并无他意。发表这些琐碎事,可能被解释为揭露“隐私”,有伤私德。则我的意见是这样的:

……已经是两个天地,这些旧事,由于地理关系,已与对方痛痒无关。此其一。

张爱玲谓:苏青口没遮拦,但她是有分寸的,真到要紧的,她便不说了。但据我所知,她的“要紧的”,并不包括性爱在内。她对这些事一点也不隐讳。胜利之初,苏青曾有几天不见,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但后来又出现了。这一隐一现,才是她的“要紧的”秘密,任何人她都绝口不谈。这样的例子,在她是绝无仅有。此其二。

我与苏青一段“因缘”,在《续结婚十年》中,已由她照实发表无遗。其中有谢上校者,便为鄙人。有两首诗并照录鄙人原作,一字不易。是此一公案,兹仅再由我以我的立场、我的看法,复述一番而已,不能算由我主动揭露。此其三。

《续结婚十年》中,对谢上校有微词者二事:一为来历不明;一为徒事猛悍,把讲恋爱当嫖窑子般去处理(手边无原书,大意如此)。她说的可能有理,我不替自己辩护。我今日的叙述,将更忠实地回忆当时的实在情形。因为既然意在凑趣,又不是有人来逼口供,自然没有“实情虚报”的必要。

交待一毕,且看下文。

上文提到那位把我寄到出版社的信拿给苏青的常州人中学教员,此时为行文便利,姑称之为常先生。这位常先生精于子平,而苏青极信八字。她凡有疑惑不决之事,无不求教于常先生,常先生即按八字推算,为之解答。因此,常先生就成为苏青的随从顾问。

我既涉嫌来历不明,她便拿我的八字去给常先生推算。常先生对于我的评语,大致是:人还忠实,为官为商都无不可,但都没有大出息。后来,她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拿去问常先生。苏青生于甲寅,我则生于戊申,按理寅申一冲,不能好和。不知怎的,常先生却硬说可以婚配。为了这一句话,两个人从刚认识,就发生结婚与否的问题,这真是极奇怪的发展。事隔十年,我至今想起来,还觉得突兀。

胜利后,时局变化,人又已过三十,苏青确有择人而嫁的念头。她最怕人家说她嫁不到人,那样估计她,她认为是最大的耻辱。便偏要争这口气,非再正式结一次婚不可。但她的历史,她的个性和她的环境,都使她不易达成此一愿望。当她理智清醒的时候,她也明白这一情形,可是她常常在感情激动之中,不断向这一方向追求。她误会我看不起那位常先生,常用激将法说:“他是常州的大地主,我嫁给他做个地主太太,也满幸福的。”

但我总想到她所特有的那种复杂的人事关系。她与离婚的丈夫仍旧对楼而居,孩子们却都跟着她。要是结婚,这便是现成的冷饭和现成的油瓶。这个家庭将会幸福到怎样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常先生的子平,真也“神机莫测”,无怪苏青那般倾倒。有几回我在苏青寓所坐到深夜,觉得她一直穿着高跟鞋,便问她为什么不换便鞋休息。她回答说:因为我喜欢高个。问她怎知我喜欢高个?她却说是常先生从我的八字中推知的。彼时,苏青微胖,却不到过甚的程度,她则每以为憾。我慰之曰:女人是微胖一点的好,杨贵妃、薛宝钗都是微胖的。她便指责我在做违心之论,因为我实在是喜欢瘦的。问她何以知我喜瘦而厌肥?却又是常先生推知的。

常先生的子平,既然如此这般的可以推算任何一件事情,对我真是有其利亦有其弊。他使苏青渐渐不相信自己的努力和自己的判断;他又使她渐渐堕入迷团而不能自救,以后就丢掉许多可以取得的好机会,而招进许多可以避免的恶遇。这是非常可惜的。

实则我对女人的美,以为胖瘦高矮都不是美的标准。胖如果胖得好看,则胖有胖美;瘦要是瘦得有样子,则瘦不为丑。时下眼光,以高为美,但有人高得怪模怪样,不受看。矮,有真够得上娇小玲珑者,反更具吸引力。所以未可一概而论。这是我的良心话,而苏青不信,盖常先生之推命陷之深矣。

诚如潘女士所说:苏青并不美,但有个福相,是一个家庭主妇的样子。因为缺少运动,多数妇人一到中年便嫌肉多,固不仅苏青一人为然也。

苏青有个弟弟在汉口某中学当英文教员。寒假中,他回宁波省亲,路过上海,住在苏青的寓所。苏青约定我在一个晚上的八点钟去和他见面,我答应了。可是临时有耽搁,等到八点半钟,我才赶到;而在我脱班的这半点钟之内,弟弟对姊姊奚落起来了。意思说:“你看,你的朋友没有信用吧,他没有来吧?我知道,你是交不到什么好朋友的!”

同时,他们也谈到我的籍贯问题。我在北方长到十多岁,然后到上海,去广州,而原籍实是湖北。普通问询,我总答应是北方人。说真的,则是湖北。我自始对苏青忠实,曾把这情形详细告诉她。她的弟弟来自汉口,可能对湖北人印象欠佳。这时便说:“天上九头鸟,人间湖北佬。你的朋友定然不是一个好人!”总之,他在劝姊姊不要太相信我。

苏青的弟弟是一个极文雅的人,看起来倒比姊姊还要细腻得多。但他对姊姊的影响力,显然没有常先生那般大。因为虽是他表反对,姊姊仍旧和他所反对的这个人试行同居了。

那时接收潮已过去,找房子很不容易。我向留住在虹口的一个日本商人暂借了一楼一底一所弄堂房子,便搬在一起住了。那日本人还有一爿西服店,胜利后,经他移花接木,店东换了中国人。他住家另有房子,我所借的房子便在他的住家隔壁,原住的日本人已经回国,房子在空着。

一个下午,苏青带着简单的行李,一个人乘出租汽车来到。我在弄堂口等她。

楼下空着不用,我们住在楼上。楼上是全新榻榻米,靠窗一边有一张双人床,对面是梳妆台。近楼梯口,放一套沙发,有个小圆桌。

灶间里有煤气,我们只用它来烧开水,偶然也煮一点咖啡。因为我们自己不烧饭,却在附近北四川路一家广东菜馆吃饭。我每饭必用一点酒。苏青不饮酒,但也不反对别人饮酒。我饮酒,她自坐在一边陪着说话。她时常提到陶亢德,赞美他风度好。陶亢德喜欢一边饮着酒,一边聊天,她则喜欢陪他。因为她过分称赞陶亢德,我有时感到不快。

一天,在走向饭馆的人行道上,她只顾说话,被装得太低的撑遮阳布篷的横棍碰了一下头。以后她颇怪我,因为当时我没立刻给她抚慰。

我虽然承认我的疏忽,但我是有着一种“打掉牙齿和血吞”的坚忍精神的。我有时吃了很大的亏,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别人看不出来。人多幸灾乐祸,尤其在马路上或是什么公众场所,你偶然遇到一点什么倒霉的事,立刻就会围起一大群人,报以快意的阵笑,保没有一个人会同情你。声张自己的痛苦,徒然暴露自己的弱点而已,别无好处。在街上碰了头,最好咬着牙忍痛赶快走开,如果你当时一叫痛,你便立刻成了西洋景,每个过路的人都会围上来,把你当笑话看。对于《结婚十年》,不也有人认为是烂污女人的烂污作品吗?正是这个道理。

晚上,她睡在床上,我则睡在床面前的榻榻米上。

隔壁的日本人,抱着留声机和许多唱片送到我们这边来。他正襟危坐,老僧入定般一张一张唱给我们听。那局面也颇奇特。苏青注视那日本人,他恐怕我不喜欢他。便说:“不管他们从前怎样,现在他们失败,他们内心痛苦,我们应当同情他们。”这句话,使我很受感动。可能因为她具有这般的伟大精神和丰富的情感,所以她才能写文章,她的文章才能动人,这当不是偶然的。

对着那寂寞的日本人,我想到战争的可怕,心里浮上一阵轻哀。坐久了,他鞠躬缓缓而退,真像一个孤魂一样。这时,我真的同情他了。

离婚丈夫的弟弟特地来看我,彼此说些客气话。这位李先生活泼健谈,机警清秀,一望而知为青年有为。如果哥哥弟弟也有些相似的话,则苏青的离婚,不能不算失着。

李先生辞出的时候,我送到楼梯口。苏青则送到后门外,两人在后门口立谈颇久。我靠在沙发上看一本画报等她。一时她上来,我顺口问她怎的谈这许久?她笑笑说:“他怪我荒唐。怎的和一个不认不识的男人,跑到这里来同居了。那怎么靠得住!”我道:“那是他关心你,你能听他更好。”她道:“正相反,我现在愿意听你呢。”

有几个生意人,为了一条小轮船的事,跑来找我,我们商谈很久。他们走后,苏青很觉满意,她奇怪我如何会有如许商业常识。第二天,他们请我在会乐里吃饭,我辞了,却陪她去广东菜馆里小酌,她显然精神上有一种胜利的愉快。

端午节的前一晚上,我告诉她,明天必须坐早车到无锡去,“如果那时你在睡,我不叫醒你了”。她同意了。次晨,我轻轻起身,开后门而去。火车上打开当天的报纸一看,陈公博枪毙了,有个尸体照片印在报纸上。

两天后,我回来,楼上看看,没有人。梳妆台上却留着一盆用过的洗脸水,毛巾半干,有擦上的口红。我推断她走得很匆忙,便打电话到她的斜桥弄寓所。过了一会,她坐三轮车来了。她很不高兴,连说:“那天早上你怎不叫醒我?你怎不在家陪我过节?”我说:“头一天晚上,我不是同你讲明的吗?”她便改口说:“那天看了那报,真把我吓死了。”说着,一似余悸犹在。

她镇定下来,才说到在某银行的保险柜里,还藏着陈公博给她写的三十多封信。以陈公博之尊之忙,亲笔函达三十余件之多,她认为那很值得珍惜,打算留起来永为纪念。这时,她却又深恐因此贾祸,问我要不要取出来烧掉。对于这种事,我不便提出建议。最后,她自行决策,把它们毁掉了。

读《结婚十年》,我总觉得两个人并无非离婚不可的真正理由。每一双夫妇,都有他们的缺陷,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所谓白头偕老,原是由许多年相忍相让累积而获得的一粒苦果。后来,我才知道,那离婚含有多少的政治性,原是陈公博怂恿促成的。苏青对此,坦白承认,并不隐讳。

她追随公博,最先拟议中的名义是“随从秘书”,这要跟他经常往来于京沪之间。有善意的第三者警告她谨防莫国康的毒手,她才改变主意,另就上海市府的专员。陈公博送给她的是一本复兴银行的支票簿,每张都已签字盖章,只等她填上数字,便可以支现。

陈公博接见她,常在国际饭店某楼的一个房间里。

十三层楼的房子殆属于周化人。胜利之始,周化人留一张条子在房里,一去渺然。他究竟到哪里去了,至今仍为一谜。彼时的小报上,有说他逃入台湾深山的,当然是无稽之谈。苏青和周化人的关系,有甚于公博。他曾为苏青的离婚丈夫安排过工作,他们的离婚自始便这么藕断丝连。

苏青常常挂在口上的人物,陶亢德之外,便是周化人了。他常带着保镖请她到外面去吃饭。周化人患有某种隐疾,唯苏青能满足他的需求。

提起莫国康,我想起旧事来了。民十五,我在广州便认识莫国康,那时何香凝掌中央妇女部,莫在该部充一名助理干部。黑黑矮矮,完全是一个黄毛丫头。后不几年,敌伪时期,她竟红极一时。女大十八变,真是想不到的事。胜利以后,闻她曾被判徒刑,想亦不胜其白云苍狗、荣辱无常之感罢!

以后,因我常住无锡,虹口的房子被收去了。我有时坐晚车赶到上海,在斜桥弄她的寓所住宿半宵,天不亮再乘第一班早车回去。每次我事先都用长途电话通知她,她便把孩子们安置在地板上睡觉。深夜间,我走进去,横七竖八,孩子们睡得一地,昏暗的灯光下,她正靠在软椅上等我。当其时,我觉得极为亲切,有一种贫贱之交、患难与共的光景。

她有时也为我准备下夜点,但我因为怕太麻烦她,从没有领受过她的。我总是在火车站上吃过东西,然后才到她家去。

有一时期,她表示愿意到无锡住一住,我便为她准备了房子。在一个大户人家的花园里,三间敞厅,整套红木家具,环境清幽,极合都市喧嚣之人短期休息之用。她愿意来,我盼望她来,可是她终于没有来。

人在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和争名夺利的现实环境中住得久了,往往容易看不到自己。西人习惯,每年有一次两次的旅行休假,那是极有意义的。苏青不情愿停留在她那个旧的环境中,却又不能一刀两断,摆脱净尽,正是她吃亏的地方。那时她如能到无锡小住,观感会为之一变,亦未可知也。

对于诗,我是外行。我虽有时读诗,而从不写诗。偶然兴之所至,诌上两首,自己看看,过后忘掉完事。初识苏青的时候,却赠过她这样一首:

落尽梅花断雁迟,孤灯背坐两丝丝。

三千绮梦春常在,十二宫墙事未知。

世故登龙应有术,文章憎命岂无悲。

且将贝叶传心叶,不种夭桃种荔枝。

后来被收入《续结婚十年》中,“两”字印成“雨”字,颇与我的原意有距离。甲申春,姬人韩氏逝,我曾写悼诗四首。虹口居常无事,我写出来给苏青看看。她把第一首拿去了,也印在《续结婚十年》中,算作我赠她的第二首,实在不伦不类。那首诗是这样的:

远山近水柳含烟,春老莺啼落榆钱。

万里长风归牖下,二分明月照窗前。

髻妆银凤飞还在,步作金莲去未残。

梦里花枝多绰约,小姑居处有谁怜。

“二分明月”与“小姑居处”都不对苏青的身份。

苏青为文,私淑周作人,我最早的推断是不错的。初来虹口之日,她穿一件黑旗袍,白高跟鞋,打扮得像个寡妇。我问她何所取意。她说:她极推崇周作人,胜利前,曾计划到北平去看他,特做一件黑旗袍做礼服,以示敬意。不想衣服做了,还未成行,而胜利倏至,用不着了。现在,每当较为郑重的场合,她便喜欢穿起这件衣服来。

她文章的确写得好,诗则与我同样不内行。但这并不妨事,因为十八般武艺,只要能精其一二,也就够瞧的了。

以后我去镇江,我们才渐渐疏远了。人到中年,权利害、重现实,不大容易再有恋爱至上一类的一往深情;我知道我如果真的和她结婚,将不是一对幸福的夫妇。她阅人既多,有着各方面的要求,任何人都不能予以满足,这种人永远是痛苦的。已近不惑之年,大半辈子过去了,如果我能为自己的事业稍创根基,那实在是更重要的事。我曾用一封简单的信把这意思坦白告诉她,希望她谅解。我的意思,这绝对不是绝交。而她却没有回信给我。

接着她便与人在西门路同居,这便是潘女士所说的那位电力公司的工程师了。不过这事情发生在“解放”以前,而非在“解放”以后。听说那人也为她准备一所小楼,并为她买钢琴,请人教她弹。但不知怎的,两个人最后还是分开。

民三十七年春间,我由镇江返沪,住在成都路,相距咫尺,我们又见过几回面,真的变成普通朋友了。她也不再提起那推命的常先生,可能她已离开此道。

这一年冬天,我移居来台,仿佛听说她到了香港。最近看到潘女士的报导,才知道她并没有出来。如果我们相信命运,则苏青这个命实在也够苦的。就个人幸福而言,比较潘柳黛和张爱玲,她真不如远甚。这恰合了一句古话:“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如今,算算她的最小女儿,都也快二十岁了。回想过去种种,当亦不胜其凄凉寂寞之感罢!

(原载香港《上海日报》1957年1月15日-1月29日,署名“谢九”)

作 者: 姜贵(1908-1980),台湾作家,著有中篇小说《突围》《苏不缠的世界》《云汉悠悠》,长篇小说《旋风》《重阳》《湖海扬尘录》等。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

猜你喜欢

苏青
我认识的武汉防疫一线网格员
听苏青口无遮拦
听苏青口无遮拦
听苏青口无遮拦
“抠门”老公大方爱
平安夜
藏在俄罗斯套娃里的爱
一代才女苏青的悲剧人生
寻访苏青故居
张爱玲和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