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景之真实、变异和相生
2011-08-15福建孙绍振
/[福建]孙绍振
情景之真实、变异和相生
/[福建]孙绍振
古典诗歌欣赏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情景上,作为核心范畴,很有中国特色,英语、俄语诗歌理论罕见有把情景看得这么关键的。这可能由于西方诗歌的基本表现手段并不是触景生情,而是直接抒情,他们遇到的是抒情与理念的矛盾,理性过甚则扼杀抒情。玄学派诗人和浪漫主义诗人长于激情(passion),逻辑越极端越片面,表现感情的效果越强烈,是故其经典之作以情理交融取胜。他们的诗学理论中几乎没有情与景(特别是自然风景)交融的观念。我们古典诗论这样重视情景的关系,表面上看,是由于诗歌往往作为现场交往的手段,自然景观和人事关系都在现场引发,现场感决定了触景生情和即景抒情。往深处探索,这里似乎还有和中国的绘画一样的美学原则,那就是把重点放在人和自然的和谐上,在天人合一深厚的基础上,建构出情景交融的“意境的诗学范畴”。
当然,中国诗歌的历史发展是丰富多元的,直接抒情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也是源远流长的。《诗经》中如“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称彼兕觥,万寿无疆”等,比比皆是,但淹没在现场情景互动的诗歌之中。直接抒情的诗歌到了屈原时代可以说已经独立发展起来。《离骚》就是一首直接抒情的长篇政治诗,这个传统到了汉魏建安仍然是很强大的。《古诗十九首》和曹操的杰作一样,基本上是直接抒情的。从历史渊源来说,比之触景生情的诗歌,直接抒情有更为深厚的经典传统。即景生情、情景交融的诗学似乎从《诗经》的“赋”中演化而来,伴随着绝句、律诗的定型,构成了完整的抒情模式,尔后还决定了词别无选择的追随。但是,直接抒情的传统并未因而断绝,即使在绝句、律诗成熟以后,直接抒情的诗仍然在古风歌行体诗歌中蓬勃发展,其经典之作在艺术水准上与近体诗可谓相得益彰。诗评家往往给予比近体诗更高的评价。虽然如此,绝大部分的诗话和词话所论及的却是律诗、绝句和词,也许律诗和绝句到了宋代以后,成为古典诗歌艺术最常见的模式——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现场感。
现场感的“感”,一方面指所感对象是景物,另一方面指所感主体是人情。汉语的“情感”一词比之英语的feeling和emotion内涵都要深邃,feeling偏于表层感知,emotion偏于情绪,二者在词义上互不相干。而情、感则不但相连,而且隐含着内在联系:因情而感,因感生情,感与情互动而互生。情感这个词由于反复使用,习以为常,联想陷于自动化而变得老化,情感互动的意味埋藏到潜意识里去了,造成了对情感互动意味的麻木,感而不觉其情了。不但一般人如此,就是很有学问的人士也未能免俗。(唐)刘知几曰:“今俗文士,谓鸟鸣为啼,花发为笑。花之与鸟,安有啼笑之情哉?必以人无喜怒,不知哀乐,便云其智不如花,花犹善笑,其智不如鸟,鸟犹善啼,可谓之谠言者哉?”(《史通·杂说上》卷十六)这个在史学的叙述语言上很有修养、很有见地的历史学者,太拘守于史家的实录精神了,以至于对“鸟啼”、“花笑”都不能理解。这种把情与感绝对割裂开来的观念并非史家外行所独有,宋诗话家范晞文,也承认有时“情景相触而莫分也”,但是,否认其为规律性现象,到具体分析文本时,又往往把律诗对仗句的情景做机械分割为“上联景,下联情”、“上联情,下联景”之类。(《对床夜语》卷二)
个中原因,可能在于中国传统的诗学理念中片面强调真和实,不免将之推向极端。(元)陈绎曾说《古诗十九首》的好处就在一个“真”字上。“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发至情。”陶渊明的诗就好在“情真景真,事真意真”(《诗谱》)。用这样简单的观念,阐释无比复杂的诗歌,牵强附会是必然的。至于机械地又把“真”和“实”联系在一起,就更加僵化了。在这一点上,连王夫之也未能免俗。他在颇具经典性的《姜斋诗话》中虽然也承认情对景的重要性,但是,却把景钉死在“实”,也就是现场感上:“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即极写大景,如‘阴晴众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踰此限。非按舆地图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楼所得见者耳。隔垣听演杂剧,可闻其歌,不见其舞,更远则但闻鼓声,而可云所演何出乎?”这就把景观的“真”变成了现场亲历的“实”。这种简单的、机械的真实观造成了丽彩竞繁,极雕镂藻绘之工的风气,遂使宫体诗的卑格和咏物诗的匠气阴魂千年不散,甚至在诗歌中消亡以后,在小说中,乃至经典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中的场景人物的静态描绘中,仍然大量借尸还魂。
对这个理论上的偏颇,许多诗评家们长期含而混之,与之和平共处。只有(清)黄生在《一木堂诗麈·诗家浅说》(卷一)中提出挑战:“诗家写有景之景不难,所难者写无景之景。此亦唯老杜饶为之,如‘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写初月易落之景……写花事既罢之景,偏从无月无花处着笔,后人正难措手耳。”黄生提出的“无景之景”非常警策,在理论上可以说是横空出世。有景之景,写五官直接感知,由情绪而产生变异感,这是常规现象,而黄生提出“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显示的不是变异感,而是持续性的不变之感。更雄辩的是,他说写有景之景,写花、写月不难着笔,然而,从无花无月处写,亦可以产生感人的效果。可惜的是,无景之景在理论上的重大价值却被他糟糕的例子淹没了。其实只要举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就足够说明无景之景: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临之常格往往求情景交融,所感依于所见,但是,出格的登临却以“无景之景”见长,所感依于两个“不见”。把立意的焦点定在“不见”上,并非偶然,乐府杂曲歌词中有“独不见”为题者,歌行中有“君不见”为起兴者,“无景之景”乃不见之见,变不见为见者,情也。情不可见,以可见之景而显,却不如不见之更深。陈子昂不见古人黄金台,怨也,不见后来者,时不待人,迫于生命之大限,怨之极乃怆然涕下。如实见黄金台,怨不至极,何至于泪下?李白《独不见》:“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欧阳修《生查子》:“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均因不见而泣,见了就不会哭了。可惜这个非常深邃的不见之见,至今仍然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甚至词学大家如唐圭璋先生论断苏轼《赤壁怀古》上半片是“即景写实”。(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一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26页。这个说法影响很大,至今一线教师仍然奉为圭臬。网上一篇赏析文章,一开头就是这样的论调:“《念奴娇·赤壁怀古》上阕集中写景。开头一句‘大江东去’写出了长江水浩浩荡荡,滔滔不绝,东奔大海。场面宏大,气势奔放。接着集中写赤壁古战场之景。先写乱石,突兀参差,陡峭奇拔,气势飞动,高耸入云——仰视所见;次写惊涛,水势激荡,撞击江岸,声若惊雷,势若奔马——俯视所睹;再写浪花,由远而近,层层叠叠,如玉似雪,奔涌而来——极目远眺。作者大笔似椽,浓墨似泼,关景摹物,气势宏大,境界壮阔,飞动豪迈,雄奇壮丽,尽显豪放派的风格。为下文英雄人物周瑜的出场做了铺垫,起了极好的渲染衬托作用。”)其实,分析起来明显不通,“大江东去”,“浪淘尽”,尚可言即景所见,“千古风流人物”,何能得见?强说可见,无异于活见鬼。何况,苏轼所见之大江,并非限于长江,乃孔夫子所言“逝者”,时间也。时间不可见,不在所见之中潜隐不见,则难显其豪杰风流之气。“孤帆远影碧空尽”、“山回路转不见君”、“春在溪头荠菜花”,妙在见中有所不见。诗家所视,台湾诗人称为“灵视”,心有多灵,视就有多活。具体表现为随时间、空间而变,“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妙在此时不见,设想来日之见;“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妙在当时之不见,预想他日之相见;把灵视预存入回忆是大诗人的专利,在李商隐最为得心应手的两句诗中:“昨夜星辰昨夜风”、“相见时难别亦难”,不见之见,见之不见,因时空而互变互生。见与不见有限,而所变之情趣无穷也。其间道理于听觉亦同。“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从所听之终止,转入所见之静止;“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从听得心烦,变为看得发呆。“此时无声胜有声”,比之“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之有声,更有千古绝唱的艺术高度。扩而大之为人的感知,知与不知相互转化,不知常常胜于有知。李后主“梦里不知身是客”,比之清醒的“多少事,昨夜梦魂中”要深厚,“云深不知处”比之“遥指杏花村”更为高格。明明已经知道细叶为二月春风所裁出,偏偏说不知谁裁出,明明已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还要说谁知盘中餐。如此这般,皆以否定、疑问出之,比之有知更为有情而婉转也。
从哲学范畴而言,有无之辨最为深邃,但是曲高和寡,不如宾主之分直观。故宾主之说,比较流行。李渔反对“即景咏物之说”,坚定地指出:“词虽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 关于如何看待律诗,吴乔更是指出:“两联言情,两联叙景,是为死法。”“盖景多则浮泛,情多则虚薄也。”只有“顺逆在境,哀乐在心,能寄情于景,融景入情,无施不可,是为活法”,故“情为主,景为宾也”。 (《围炉诗话》卷一)
诗话词话之争讼往往流于感性,(清)乔亿于此可算是佼佼者。王夫之说,宏大景观,也是登高所见,乔亿则把屈原、李白拿出来,特别是把明显不是现场目接的“天上十二楼”(李白) 全是幻想的景观亮出来,这就从感性上取得了优势。此论出于感性,但不乏机智,其可贵在于理论上提出了一个与王夫之的“目接”相反的范畴“神遇”,可以说为黄生的“无景之景”寻到原因。“景有神遇,有目接。神遇者,虚拟以成辞……目接则语贵徵实。”(《剑溪说诗》卷下)这个与“目接”相对立的范畴“神遇”,显得很有理论深度。这个“神”隐含着诗的虚拟、想象,由情而感的自由。
但是理论问题的解决,光凭这一点的机智是不够的。“目接”是真的、实的,“神遇”则是想象的,不是真的,不是实的,有可能是虚假的,其感染力从何而来呢?早在明朝,谢榛就提出与写实相对的“写虚”:“写景述事,宜实而不泥乎实。有实用而害于诗者,有虚用而无害于诗者。”诗人的功夫就是在虚实之间“权衡”。实际上就是说写实与写虚的对立并不是僵化凝固的,而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他举出贯休的诗,“‘庭花濛濛水泠泠,小儿啼索树上莺。’景实而无趣”。而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景虚而有味”。(《四溟诗话》卷一)
在汉语中,实和真是天然地联系在一起的,而虚则和假联系在一起。怎样才避免由虚而假,达到由虚而真呢?元好问曾经提出,虚不要紧,只要虚得诚就是根本。“何谓本?诚是也……故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元好问诗话》)“由心而诚”还是不到位。实际上,诗人无不自以为是诚心而发,可是事实上,假诗还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乔亿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有了突破。这个突破首先在理论范畴上。一般诗话词话,大都从鉴赏学出发,将诗词作为成品来欣赏,而乔亿却从创作论出发,把问题回归到创作过程的矛盾中去:“景物万状,前人钩致无遗,称诗于今日大难。”乔亿的杰出就在从创作过程、从难度的克服来展开论述:景观万象已经给前人写光了,“无遗”了。经典的、权威的、流行的诗语,已经充满了心理空间。怎样才能再虚而不假,虚而入诚呢?乔亿的深刻之处在于提出“同题而异趣”,也就是同景而异趣。“节序同,景物同”,景观相同,是有风险的。如果以景之真为准,则千人一面,如果以权威、流行之诚为准,则于人为真诚,于我为虚伪。真诚不是公共的,因为“人心故自不同”。 他提出“唯句中有我在,斯同题而异趣矣”。自我是私有的。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找到自我就是找到与他人之心的不同,“以不同接所同,斯同亦不同,而诗文之用无穷焉”。(《剑溪说诗》卷下)只要找到自我心与人之“不同”,即使面对节序景物之“同”,则矛盾只要能转化,“斯同亦不同”,诗文就也有无穷的不同。
诗词创作论倾向最可贵的进展,就是不把感官功能局限在对外部信息的被动接受上,而是强调主体(自我、心灵)对外部景观的同化和变异上。刘勰早在《文心雕龙》中就说:“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人的感官并不完全是被动接受外部信息,同时也激发出情感,作用于感知。在实用性散文中,主观情感作用是要抑制的,而在诗歌中,这种情感作用则是要给以自由飞翔的天地的。对这主客体在创作过程中的交互作用,晚清朱庭珍的说法就把创作论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他反对当时流行的一些教条式的操作法程,如:“某联宜实,某联宜虚,何处写景,何处言情,虚实情景,各自为对之常格恒法。”他说:“夫律诗千态百变,诚不外情景虚实二端。然在大作手,则一以贯之,无情景虚实之可执也。”他的“大作手”不但是主体情致对景观的驱遣,而且是对自我情感的驾驭,更是对形式规范的控制。他的指导思想,是以情为主,为主就是驾驭,选择、同化、变形、变质,固然不可脱离外物,但不为外物所役;固然不能没有法度,但不为法度所制。他引用禅宗六祖慧能语曰:“人转《法华》,勿为《法华》所转。”他的境界是“写景,或情在景中,或情在言外。写情,或情中有景,或景从情生。断未有无情之景,无景之情也。又或不必言情而情更深,不必写景而景毕现,相生相融,化成一片。情即是景,景即是情”。而“虚实”更是“无一定”之法,全在“妙悟”,以不“著迹最上乘功用”。这里,除了“断未有……无景之情也”有些脱离创作实践以外,他对主客之真诚、情景之虚实、形式法度之有意无意,达到不着痕迹,自然、自由的和谐等的认识,是很精深,很自由的。“使情景虚实各得其真可也,使各逞其变可也,使互相为用可也,使失其本意而反从吾意所用,亦可也。”(《筱园诗话》卷一)这里强调的是,对法度的不拘一格,各逞其变,真是出神入化,得心应手,透彻玲珑,神与法游,法我两忘。其精微之妙达到严羽的理想中那种没有形可分迹的境界。
超越了鉴赏论,进入了创作论,朱庭珍的阐释,不但深邃而且生动。其实比之王国维后来很权威的一些说法,如“一切景语皆情语”说、“境界”说、“隔”和“不隔”之说,不乏可比之处。
朱光潜20世纪早期在《文艺心理学》第三章说到景观与人的矛盾和转化,归结为西方文艺心理学上的“移情”:“大地山河以及风云星斗原来都是死板的东西,我们往往觉得它们有情感,有生命,有动作,这都是移情作用的结果……诗文的妙处往往都从移情作用得来。例如‘菊残犹有傲霜枝’句的‘傲’,‘云破月来花弄影’句的‘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句的‘清苦’和‘商略’……都是原文的精彩所在,也都是移情作用的实例……在聚精会神的观照中,我的情趣和物的情趣往复回流。有时物的情趣随我的情趣而定,例如自己在欢喜时,大地山河都随着扬眉带笑,自己在悲伤时,风云花鸟都随着黯淡愁苦……物我交感,人的生命和宇宙的生命互相回还震荡,全赖移情作用。”在诗话词话漫长的欣赏和创作的历史过程中,情景衍生出:宾主、有无、虚实,真伪、我与非我成套的观念。和这么丰厚的系统相比起来,立普斯的移情,充其量不过是说明了情主导景而已,不能不说显得贫困。而朱光潜先生虽然有开山之功,然拘于“傲”、“弄”、“商略”等词语,不能不给人以单薄之感。盖其原因就在于文艺心理学、鉴赏论,总是满足于对现成作品的解释,不能不徘徊在创作过程之外。
作 者: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编 辑:张乐朋 wudan5d@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