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下的蒲公英
——太宰治名作《维荣之妻》的女性形象剖析
2011-08-15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天津300222
⊙张 妍[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 天津 300222]
废墟下的蒲公英
——太宰治名作《维荣之妻》的女性形象剖析
⊙张 妍[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 天津 300222]
《维荣之妻》作为太宰治的“女性独白体”名篇,开创了战后以“虚无主义”(Décadence)为特征的文学,是“无赖派”的代表作。其中女主人公内心的挣扎和反传统的行为,对太宰治的“Décadence”艺术倾向做了另类的诠释。本文试图结合Décadence这一艺术倾向对妻子这一形象作深入剖析,并联系太宰治的生活经历和思想,对作品的Décadence倾向产生的原因作一分析。
虚无主义(Décadence) 女性独白体 觉醒
二战结束后的日本文坛,出现了一个特殊的文学流派——无赖派。受19世纪法国文坛“虚无主义”(Décadence)艺术倾向的影响,无赖派作家的作品多表现对传统价值观的否定及回归人类自我的虚无主义。太宰治(1909-1948)作为“无赖派”的代表作家,以其作品的独特魅力,在日本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更为他赢得了后人的广泛赞誉。这个在人性的矛盾中痛苦挣扎了39年的文学奇才,用他短暂的一生,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瑰丽而又非同寻常的文学世界。《维荣之妻》是太宰治后期的代表作,其创作时期,正值太宰治的“无赖派”风格最鼎盛的时期。该篇以女性口吻,将“无赖派”作家的“Décadence”艺术倾向反映得淋漓尽致,是太宰治的巅峰之作。
一、《维荣之妻》的女性独白体
太宰治的作家生涯大致可划分为三个阶段:以描写自尊心和耻辱方面的作品居多的前期(1925-1938);较为平静的中期(1938-1945);将“无赖派”风格发挥到极致的后期(1945-1948)。其中,后期是太宰治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时期,他在短短的三年间,集中写出了《维荣之妻》《斜阳》《人间失格》等一系列反响巨大的作品。
昭和二十二年三月(1947年),《维荣之妻》首次发表于《展望》杂志。作品采用了“女性独白体”的写作方式,继承了井原西鹤①的创作方法,排除了第三者的干扰,更直接地反映了女主人公内心的挣扎,也更真实地呈现了她不断变化的心理状态。
所谓“女性独白体”,是男性作家模仿女性的口吻,通篇以女性叙述的形式进行展开的一种小说体裁。太宰治是“女性独白体”的发起人与实践者,1937年他发表的《灯笼》开了“女性独白体”小说的先河。之后他又写了另外十五篇同体裁小说,把这种文体发挥到了极致。《维荣之妻》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他不仅准确地使用了女性语言,对女性的心理、动作、情绪变化等都进行了十分到位的描写。女性独白体的运用,为作品增色不少,也使太宰治在表现自己的“Décadence”艺术倾向时更加游刃有余。
二、“Décadence”与女主人公的“变身”
“Décadence”一词,源于法语,指19世纪末,法国文坛兴起的一种颓废、虚无的唯美艺术倾向。二次大战后,这种艺术倾向广泛地出现在日本“无赖派”文学中,尤以太宰治最为突出。《维荣之妻》是太宰治“Décadence”主义的集大成之作,作品成功地反映了二战后一片废墟的日本与人们虚无、颓废的精神状态,并将叛逆、觉醒、堕落、虚无等特质集中在女主人公妻子身上,将一个尝试以主动姿态摆脱生活的重压,却最终沉沦于生活的虚无,看透一切的日本女性呈现在读者面前。
二战后的日本因为连年战争的消耗,经济极为低迷,相当一部分人挣扎在贫困线上,下层人民为了基本生活疲于奔命。同时,作为战败国的日本政治上被美国托管,财阀垮台、华族衰落、新宪法出台,社会各层面呈现出一种百废待兴的状态,两性关系也在经历着极大的冲击。通过描写家庭来体现社会,是太宰治的一贯手法。作品将场景设定在经历了二战的洗礼,关系脆弱的夫妻之间。
女主人公出身低微,与大谷结成了一桩不平衡的婚姻。贵族出身的才子大谷在心理上存在很强的优越感,以俯视的姿态和她生活在一起,两人之间基本没有心灵上的交流。对于放荡不羁、毫无责任感的丈夫,起初,女主人公是隐忍、无奈的,但是她贤淑的外表并不能掩饰她不安的内心世界。对于这种一成不变、毫无乐趣可言,甚至要埋葬她青春的生活,她早已厌倦,这为她后来的“变身”埋下了伏笔。
丈夫的偷盗行为,引发了酒馆老板夫妇上门讨债。女主人公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大胆选择——“干活顶债”。从传统道德的层面来讲,女主人公为丈夫还债而做女招待,是一个悲剧性的、不可思议的选择。但《维荣之妻》的特殊性在于,成为女招待后,女主人公感到自己“以前那种郁闷心情已经一扫而空”,女主人公的卖身还债与其说是为了丈夫,倒不如说是为了解脱自己。女主人公在“变身”为女招待后,非但没有悲戚之色,相反,她还做得乐此不疲,甚至感觉“非常幸福”。这种心理状态,反映了女性独有的叛逆性和勇敢性。女主人公的这种做法,实际上也是虚无颓废的另一种变相表示,她以一种更迅速、更直接的方式选择了与丈夫在同一条道路上滑行。并且,其下滑的速度更快,深度也更加彻底。她以一种更加积极的姿态彻底颠覆了既成道德的束缚,在这一点上,她比丈夫更加大胆,也更加勇敢。女主人公的这种强势,使丈夫显得渺小起来。
更重要的一点,女主人公在“堕落”的过程中,也伴随着自身的觉醒。这种打破原有平静的“女招待”生活,令她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内心的原始欲望,并最终迫使她选择一种“近乎主动献身”的方式来使自己达到一种“只要活着,其他都不重要”的绝对虚无状态。由原来囚禁在家庭樊笼中的传统女性一瞬间变为了有自主意识的,已经觉醒的现代女性。
太宰治研究家渡部芳纪认为女主人公至此“已经跨越了丈夫与妻子之间的鸿沟,妻子获得了‘自由’”②。受出身和教育程度影响,大谷与妻子之间的鸿沟原本是很难填平的,但是,在女主人公变身为女招待后,因为“为丈夫还债”这种特殊的关系,其在心理上具有了某种优势,在丈夫面前找到了自信。并且,女主人公的这种行为,实质上是对丈夫堕落行为的一种变相支持,在很大程度上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此,尽管在此之前女主人公并不了解丈夫放浪形骸的真正原因,但她终于选择了和丈夫一样在“堕落”的道路上滑行,在这一点上,两人已经达到了高度的默契与统一。甚至,女主人公在“下滑”的过程中,体味到一种奇妙的快感,迫使她在“堕落”的道路上滑行得更远。女主人公曾由衷地说:“为什么咱们不一开始就这样做呢?我感到非常幸福啊。”
最终,女主人公自愿与酒馆的一名客人发生了关系。至此,女主人公“魂の中の<有>の最後の一片までも打ち された人 の 对 の深 を前にして”③(灵魂中最后一片‘有’的残留也已土崩瓦解,陷入了人类绝对虚无的深渊。”——笔者译)。这个事件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仪式,促成了女主人公的完全“变身”。
第二天,女主人公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然去小酒馆干活,文中这样描写她的心情:“早晨的阳光照在玻璃杯上,我感到玻璃杯显得很美丽。”④可以说,这种“堕落”之后的“虚无”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沉浸在这种“虚无”中,女主人公更是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度,一切对她而言,都已无所谓了。正如太宰治的另一名篇——《人间失格》中说的“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幸与不幸了”。在她得知丈夫偷盗是为了她和孩子过一个快活的新年时,也并不感到格外高兴,只淡淡回答说:“人面兽心的人,也不要紧嘛。咱们只要活着就行了。”
“只要活着”,其他什么都不重要,这种“丧失了一切,抛弃了一切的人的安宁”,却透出一种“不思 な薄明かり”⑤(不可思议的微明——笔者译)。日本佛教大学文学部教授三谷宪正曾这样评价女主人公:“ に男
には理解できない不思 な世界に女というものは平然と住んでいるのだ。”⑥(她淡然地活在男性眼中不可理喻、不可思议的世界里——笔者译)太宰治后期的作品中,对女性特有的顽强、旺盛的生命力,有一种近乎信仰式的特殊情感。不仅《维荣之妻》里的女主人公如此,《冬天的花火》中的数枝更是喊出了“能堕落到什么地步就堕落到什么地步”的惊人之语。以正常的道德范畴审视,女主人公是“自甘堕落”的,但是,作品中女主人公的行为又带有某种特殊性,因为在这种“堕落”的过程中,主人公意识到了自身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同时,太宰治在表达自己的颓废主义艺术倾向时,他需要妻子这一艺术形象以更积极主动的姿态来阐述他的艺术观点,给读者以新的体验。
三、太宰治对作品的影响
女性独白体的成功运用与女主人公内心的精妙刻画与太宰治本人的成长经历不无关系。太宰治之所以能对女性的语言及有关女性的其他一些细节都刻画得惟妙惟肖,归其原因很大程度是在于他幼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太宰治是家中第六子,母亲多病,被寄养在姨妈家中。太宰治是在四个姐姐、四个表姐妹、一大群丫环的围绕下长大的。虽然缺少母爱,但身边一直没缺少女性的关怀。这些生活经历使敏感的太宰治得以细致入微地观察女性,进而了解有关女性的种种。
而作品中处处弥漫的Décadence倾向来源于太宰治本人。战中、战后,贯穿在太宰治作品中的是一种将自身作为“灭亡之民”的自我定位。太宰治在《21世纪旗手》一篇中曾慨叹:“罪、生の刻にあり”⑦(罪恶,诞生时就已存在——笔者译)与生俱来的负罪感,到了太宰治生命的后期已经发展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为了减轻这种“原罪意识”,他将生命的乐趣寄托在酗酒和药物上,借以麻醉自己。但随之而来的是健康状况的持续恶化,令太宰治越发找不到生命的意义。这种心灵缺失带来的巨大空洞已将矛盾、脆弱的他推向一种虚无、毁灭的境地。《维荣之妻》的创作时期,正值太宰治的“无赖派”风格最鼎盛的时期,也是他迎来创作生命中最辉煌、最疯狂的时期。
在《维荣之妻》前后发表的《家庭的幸福》中,有这样一句话:“家庭的幸福是诸恶之本。”当时的太宰治认为,不将小家庭的幸福破坏掉,就难以建立真正幸福的家庭。而这种破坏的手段,就是放荡堕落。因而,《维荣之妻》中丈夫的放荡出走,妻子的觉醒叛逆与自甘沉沦,都是太宰治这一思想的缩影。
《维荣之妻》完成一年后,太宰治即与世长辞。女主人公妻子的形象也因此更加深入人心。2009年,日本终于将《维荣之妻》搬上银幕,并在影片副标题中将女主人公比作蒲公英。在战后一片废墟的日本,女主人公虽如蒲公英一般,试图冲破生活的重压旺盛地生长,却终究逃不过颓废的大环境,沉沦其中。剖析这一艺术形象,对我们更好地审视自身,思考自身在社会中的位置,不无裨益。
① 井原西鹤,日本江户时代小说家,俳谐诗人。他善于吸取市民社会的俗言俚语,写入诗句。名作《好色一代男》是现实主义的市民文学的开端。
② 渡部芳纪:《太宰治·心的王者》,洋洋社1984年版,第64页。
③ 菊田义孝:《人间脱出·太宰治论》,弥生书馆1979年版,第189页,第191页。
④ 太宰治著,张嘉材译:《维荣的妻子》,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
⑤ 菊田义孝:《人间脱出·太宰治论》,弥生书馆,1979年版,第191页。
⑥ 三谷宪正:《太宰治事典》,学灯社1980年版,第131页。
⑦ 东乡克美/渡部芳记:《作品论·太宰治》,双文社2000年版。
作 者:张 妍,硕士,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