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老手“被自杀”

羚羊邦

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代表作家太宰治，是津岛家族的第十子，原名津岛修治。他曾是家族中最讨人喜欢的孩子，父亲有意将他培养为第六代家督，掌管家族的财政大权。但是，1929年他第一次自杀未遂后，父亲便不再对他抱以期望，时常对他冷嘲热讽：“咱们津岛家从未出过这样的软蛋！”

1930年，太宰治拿到了东京帝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就在一个月前，他的大哥津岛文治被提拔为家督，并且即将退休的父亲打算趁热打铁，将大哥推入政界，延续津岛家族的荣光。而太宰治一直以来就是大哥的眼中钉。

因此太宰治刚刚入学，就站到了津岛文治的对立面：他参加了校园左翼运动。但同时他又表现出很强的边缘性人格，与社会格格不入，以不作为的颓废态度来抵制普世价值。

太宰治的行为使正在筹备竞选的津岛文治恼羞成怒，他不再向弟弟提供生活费。左翼运动的成员趁机怂恿太宰治与家族断绝往来，太宰治非常苦恼，他搞革命只是为了革命而革命，没有钱怎么活？况且刚刚交了两个女朋友，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

太宰治的其中一个女朋友是有夫之妇田部阿滋弥。1930年11月，太宰治与田部阿滋弥同居三天后，两人一起前往镰仓（在日本本州岛神奈川县）海岸，吞下大把安眠药后投河自尽，结果太宰治被附近的船夫救起，而田部阿滋弥不幸溺亡。

事情发生后，镰仓警察署以“自杀帮助罪”逮捕并起诉太宰治。按照日本刑法典的规定，太宰治有可能被处以半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如果这一罪名成立，太宰治的污点对其哥哥的竞选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津岛文治只好动用关系，使太宰治最终逃脱了刑事处分。

从拘留所出来，兄弟俩达成了一个协议：如果太宰治乖乖读书，津岛文治会继续提供给他生活费，只不过在原来的基础上减少30%；如果一年后表现良好，再足额提供。另外还特别约定，若太宰治再尝试自杀或者参加左翼运动，则将从家族中除名。

结果太宰治一转头又扎进了左翼成员的圈子，并将活动范围扩大到了他的老家青森县（位于日本本州岛最北端）。1932年，青森县警察署对左翼运动参与者展开大规模清剿，太宰治被列入了黑名单。这次，又是津岛文治动用了自己在政界的关系，将事情压了下去。之后，津岛文治正式提出了将太宰治从家族中除名的要求。不过在亲戚朋友的劝说下，他勉强答应继续提供太宰治两年的大学生活费，前提是太宰治必须立即退出左翼活动。

太宰治最終选择了退出左翼活动，继续接受兄长的接济。但他认为这是一个委曲求全的选择，只好将心里的感受抒发于笔端，于是他开始写自己的第一部正式作品《回忆》，从此写作成为他舒缓精神压力的方式。

世事难料。1934年，本应大学毕业的他，被校方告知学分不够，必须留级。消息传到了津岛文治耳中，他对弟弟彻底绝望，认定太宰治毫无前途可言，于是断绝了他的学费和生活费。

1935年3月，前途一片灰暗的太宰治企图自缢，结果绳子断了，又没死成。有人猜测，其实他是借此向津岛文治示威，而不是真的想死。多年后，他在《维庸之妻》中解释说：“我这个人啊，你听起来也许会觉得是装模作样，其实我是真想死啊。自从生下来，我就一直只想着死，却死不掉，仿佛有个奇怪的、令人生畏的神一般的东西不让我死。”

津岛文治再次服输，出钱将他送往医院治疗。住院期间，太宰治收到东京帝国大学开除他学籍的通知。他认真反思，仔细谋划了一番未来，除了写作，他已经找不到其他活路了，于是草草写了一篇《逆行》，准备拿第一届芥川文学奖的500日元奖金。

太宰治志在必得，因为在写这篇小说之前，他去拜访了评委佐藤春夫，并成了他的弟子。在老师的关照下，《逆行》入围，但是因为另一名评委川端康成投了反对票，他没能得奖。太宰治便写了一篇文章与大作家川端康成叫板，文学界开始关注这位文学青年。可第二届、第三届，太宰治依旧落选，他开始公开指责自己的师父佐藤春夫，并且写了曝光芥川奖“内幕”的小说。因为这一系列行为，仅仅举办了三届的芥川奖备受瞩目，太宰治也出名了。

1939年，太宰治结婚后，生活才算步入正轨。在妻子的全力支持下，他使用了全新的文体，以节奏鲜明的独白直接向读者叙述，在题材上选用他人日记中所记载的真实故事。这些作品摒弃了太宰治过去病态、颓废的负面情绪，成为脍炙人口的佳作。一时间，太宰治成了炙手可热的文坛新秀。

然而此时，他的家族却遭遇巨变。津岛文治在众议院议员选举中被政敌陷害，被以“选举违法”的罪名逮捕，津岛家的主要经济来源金木银行被迫出售。太宰治开始为家族命运担忧。

当时，日本政府想要安抚亚洲各个殖民地的反日情绪，便号召作家们向各国人民传递友好信息。太宰治积极响应号召，以拉近“中日友好关系”为目的，执笔写了以鲁迅为主人公的小说《惜别》。这让他在日本文学界受到了抨击，大多数人认为这极有可能是太宰治为了今后能顺利出版其他作品而向日本当局做出的妥协，也有人认为这是太宰治为了挽回津岛家在政界的影响力而做出的让步。

他的这种做法确实拉近了他与哥哥的关系，并且缓解了家族衰败的窘境。战争结束后，驻日美军牵头实行农用土地改革，津岛家在商界的地位一落千丈，津岛文治必须设法重回政治舞台。太宰治为哥哥的竞选倾注了全部心血，他曾四处演讲为哥哥拉选票。1947年，津岛文治最终当选为青森县第一届知事（相当于地级市市长）。此时的太宰治与家族和解，成了一个家人可以依靠的“正经”人。然而一年后，一个叫山崎富荣的女人彻底改变了太宰治的命运。

山崎富荣受过良好的教育，嫁了一个好丈夫，但是她的丈夫在新婚后第12天便被征去太平洋战场做了炮灰。她与太宰治偶然结识，并成了情人。1948年6月，这对情人相互捆绑，投水而亡。

山崎富荣是真想死，她的遗书第一句是：“我一个人幸福地死去，对不起。”太宰治在39年中一共自杀了6次，说不清哪次是真哪次是假，而警方在投水现场的堤岸上看到了他以手撑地阻止滑落的痕迹，这说明太宰治可能并不情愿落水赴死，却被山崎富荣裹挟，无法拒绝，最终命丧黄泉。

〔本刊责任编辑 周静静〕

〔原载《百家讲坛》2017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