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言怎惹几番事——杜牧咏赤壁考析

⊙魏一峰［咸宁学院人文学院， 湖北 咸宁 437005］

戏言怎惹几番事
——杜牧咏赤壁考析

⊙魏一峰［咸宁学院人文学院， 湖北 咸宁 437005］

晚唐诗人杜牧多次吟咏到赤壁之战，《赤壁》调侃东风锁二乔之事，是赤壁诗歌中声名最高的作品之一，《早春寄岳州李使君》通过描绘赤壁劲帆表达了对曹操深深的悲悯，本文对这些诗歌进行考证和赏析，探索诗人独特的创作心态。

赤壁之战 咏史诗 怀古诗 唐代 杜牧

一

杜牧（803—852），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宰相杜佑之孙。大和二年（828）进士，授弘文馆校书郎。后在外地入幕僚，任江西观察使幕、淮南节度使幕、宣歙观察使幕等，又任左补郎，转膳部、比部员外郎。武宗时出任黄、池、睦三州刺史，后出湖州刺史，召为考功郎中知制诰，官至中书舍人。他诗赋文各体均擅长，《阿房宫赋》是千古传颂的名篇。其中诗歌成就最高，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其诗或反映现实或咏史吊古或模山范水，尤擅长七绝，诗风俊爽峭健、清丽明快、意境深远。有《樊川文集》二十卷，《樊川外集》《樊川别集》各一卷，《全唐诗》收其诗八卷。杜牧一生中多次咏怀到赤壁之战，其中《赤壁》最为著名，该诗是赤壁诗歌中影响最大的一首。诗中咏叹铜雀春深锁二乔的两句成为千古佳句。但是杜牧或许没有想到，自己随意聊侃三国人物的几句戏言，居然引发了后世无尽的争议，成为文学史上一道别具风致的景象。这首诗写道：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诗歌展现了独特新颖的历史观。诗人在江滩上拾到一枚锈迹斑斑的断戟，由此联想到遥远年代的赤壁战火，随意聊侃到：周瑜的成功是十分侥幸的，如果没有东风的偶然造访，战争的获胜者将是曹操。这种看法显然超越了史学范畴，具有鲜明的个性特色，显露出诗人卓尔不群的文学气质。但是，这完全是几句文学戏言，“他虽为齐安太守，然而毕竟是文学家。他与乃祖杜佑，学问各有所重。而绝句是文学作品，内容本可虚拟，重在形象感染，以情动人，无意于与史学家一较轩轾”①，因此，大可不必用历史的观点评判它。有趣的是，这首诗却引发古往今来的无数争议，主要有下面两种看法：一是有人认为杜牧不应该只问红颜之事而不念国事。如宋人许 《彦周诗话》说：“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这显然是不解诗人深意的、小题大做的迂腐论调了。其实“锁二乔”不是指曹操俘虏二位女子，而是说会打败二乔身后的东吴政权。刘永济在《唐人绝句精华》中批评道：“大抵诗人每喜以一琐细事来指点大事。即如此二乔不曾被捉去，固是一小事，然而孙氏霸权决于此战，正与此小事有关。家国不保，二乔又何能安然无恙？二乔未被捉去，则家国巩固可知。写二乔正是写家国大事。且以二乔立意，可以增加诗之情趣。”二是有人站在史学的角度认为杜牧夸大东风的作用。他们认为东吴赢得赤壁之战的主要原因是曹操的麻痹轻敌和疲劳远征，与孔明借东风没有一点关系，这无疑符合历史事实。但是用纯粹的历史眼光去评论文学作品，显得非常浅薄。其实杜牧具有经邦济世之才，深谙历史、通晓军事，之所以逆史闲侃，是想平抑周瑜的年少功成，吐胸中郁结成伤的英雄之气。

这首诗的意境非常鲜明突出。许多赤壁诗歌在咏史的时候，常常摆脱不了干涩单调的议论窠臼，而这首诗却能够化抽象的议论为具象的营造，“诗歌要运用形象思维和比兴手法，杜牧此诗在这方面是成功的。‘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虽是议论，但又不同于文章的议论，它既形象而又意思新颖。后句的‘锁’字，与前句的‘不与’互相呼应，用富于诗意的语言，把曹操的骄横放肆和设想的东吴失败后受辱的情况刻画无遗。此诗在众多的描写赤壁的诗中能卓然独立，不落陈套，自有它的发人深省处。唐朝诗人胡曾以《赤壁》为题写过一首咏史诗：‘烈火西焚魏帝旗，周郎开国虎争时。交兵不假挥长剑，已挫英雄百万师。’但因为缺乏形象和情趣，所以没有多少诗味。”②正是因为运用形象思维，诗歌显现出两种非常鲜明的意境：执戟沉思的诗者和春锁雀台的美人。诗人要抒发的情感也通过这两个具象鲜明意境得到彰显。特别地，第二个意境是诗人咏史的旨要。诗人渲染东风的作用，更多源于对曹操情有独钟。杜牧既是一名优秀的诗人，也具有卓越的军事才能，他主张对外消弭边患，对内平定藩镇叛乱，恢复统一安定的局面。他非常注重研究“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今之长得短失”（《上李中丞书》），研析了许多军事著作，并为军事著作《孙子》作注，而曹操也注释过《孙子》。杜牧对曹操之注充分肯定，他说“孙武书数十万言，魏武削其繁剩，笔其精粹成此书”，并在《自撰墓志铭》中特意提到曹操注《孙子》十三篇，可见，杜牧对曹操其人其文都非常推崇。因此，诗人用“东风不与周郎便”，戏说东风劲吹在赤壁之战的关键作用，淡化曹操主观轻敌在战争失败的主导作用，表达对他壮志不酬的悯惜。当然，悲君之时亦自悲，诗人在《赤壁》中也寄托了自己壮志未酬的伤感。

这首诗的写作地点存在不小的争议。一般都认为写于黄州，如吴在庆认为该诗的赤壁是“指黄州赤壁”③。但是不少学者都对此疑惑重重，如欧阳灼为该诗作注道：“赤壁：即赤壁山，在今湖北蒲圻县西北长江南岸，北临大江，对岸即乌林，汉末周瑜破曹操处。”④就连黄州学者、黄冈师范学院教授黄崇浩都质疑：“宋以前黄州无乌林地名，杜牧、苏轼借题发挥，也没有说到乌林。何况，杜牧《赤壁》诗未必作于黄州，他的《早春寄岳州李使君》有‘乌林芳草远，赤壁健帆飞’之句，实从岳州——即古之巴丘——落笔，不可径指为在黄州所作。”⑤不单是此诗，杜牧的其他几首赤壁诗，也不一定写于黄州赤壁。“当然，唐代赤壁文化现象的另一组成部分，即唐人咏叹赤壁之战的诗文不应忽视。假如没有这些佳诗妙文，唐代赤壁文化将在很大程度上黯然失色。不过，必须强调指出，唐人咏赤壁之战的所有诗文（包括杜牧的三首名诗），都只是咏叹赤壁之战的人和事，没有一首诗或一个注释据以考证赤壁战地在黄州！”⑥此外，关于此诗作者也存在一些争议，有人认为是李商隐所作，这里不去赘述。一句戏言引发此多争议，在文学史上不多见。

二

杜牧的《早春寄岳州李使君》也咏叹到赤壁。该诗写道：

城高倚峭 ，地胜足楼台。朔漠暖鸿去，潇湘春水来。

萦盈几多思，掩抑若为裁。返照三声角，寒香一树梅。

乌林芳草远，赤壁健帆开。往事空遗恨，东流岂不回。

分符颍川政，吊屈洛阳才。拂匣调珠柱，磨铅勘玉杯。

棋翻小窟势，垆拨冻醪醅。此兴予非薄，何时得奉陪。

这首诗是诗人写给任岳州（今岳阳市）刺史的友人的。诗人经过赤壁时，看见江面劲帆的景象，通过“往事空遗恨，东流岂不回”表达了对曹操深深的怜惜。诗人对曹操一直怀着崇敬感情，当然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诗人的看法无疑是进步的。这首诗写作于蒲圻赤壁，古代不少典籍都有记载，如南宋张邦基在《墨庄漫录》中“今岳阳之下、嘉鱼之上，有乌林、赤壁，盖公瑾自武昌列舰，风帆便顺，溯流而上，遇战于赤壁之间也。杜牧有《寄岳州李使君》诗云：‘乌林芳草远，赤壁健帆开’，此真败魏军之地也。”⑦当代学术界也多认为这首诗写的是蒲圻赤壁的情景，以著名文史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地理研究室陈可畏为代表，他说，“有的同志引唐杜牧《早春寄岳州李使君》诗：‘乌林芳草远，赤壁健帆开’，作为团风镇的证据，这是不行的，因为唐代还没有团风。实际上，杜牧在这首诗中写的，是今洪湖县乌林和蒲圻市赤壁的情景。”⑧

另一首诗是《齐安郡晚秋》。山水咏史是杜牧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他一生为官的地方很多，如扬州、长安、宣州、黄州、池州、睦州、湖州等地，并写作了大量的山水诗，在湖光山色、春草秋树中寄托了独特的历史观。如唐宣宗大中四年（850）秋天，由京城调任湖州刺史前夕作《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通过登乐游原遥望昭陵，表达了对盛世明君的热切盼望。这种创作特色在《齐安郡晚秋》中完全体现出来了。会昌二年（842）春，杜牧受宰相李德裕排挤，由比部员外郎外放为黄州刺史。在这两年时间里创作了大量诗歌，多是抒发国事式微的忧虑和谪贬鄙陋的苦闷，其中《齐安郡晚秋》写道：“柳岸风来影渐疏，使君家似野人居。云容水态还堪赏，啸志歌怀亦自如。两暗残灯棋欲散，酒醒孤枕雁来初。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诗歌写的是黄州秋天傍晚的景色，在诗歌的最后两句，感叹当年群雄鏖战的战场，如今却成为老翁闲暇垂钓的地方。此诗虽提及赤壁之战，但赤壁只是感叹的意象，不是诗歌的主体。

① 盛瑞裕.赤壁战地何处觅 溯江南岸是蒲圻[A].蒲圻赤壁古战场保护开发建设研讨会论文集编委会.古战场蒲圻赤壁论文集[C].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181.

② 王庆元.杜牧：赤壁.楚天诗话[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1：132.

③ 吴在庆.杜牧诗文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15.

④ 欧阳灼校注.杜牧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2：79.

⑤黄崇浩.乌林、赤壁近巴丘——赤壁战场考[A].《三国赤壁文化专辑》[C].咸宁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2004：128.

⑥ 李文澜，雷家宏.唐宋“赤壁”文化现象论述[J].江汉论坛，1998（3）.

⑦ 转引《湖北旧闻录》卷二十七[M].武汉:武汉出版社,1989：1048.

⑧陈可畏.《论赤壁大战与赤壁考》补[A].蒲圻赤壁古战场保护开发建设研讨会论文集编委会.古战场蒲圻赤壁论文集[C].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5.

湖北省教育厅2009年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项目编号：2009q152

作 者：魏一峰，文学硕士，咸宁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中国古代诗词和赤壁诗歌。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