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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仪式与奇观——从鲁迅、沈从文到黄光耀的“砍头”叙事

2011-08-15

文艺论坛 2011年2期
关键词:对歌沈从文现代性

现代性、仪式与奇观
——从鲁迅、沈从文到黄光耀的“砍头”叙事

■陈 雪 刘泰然

中国现代文学的兴起与对于“砍头”意象的书写不可分割。无论是鲁迅还是沈从文都对“砍头”这样一个主题充满兴趣。

鲁迅关于其弃医从文的经历的叙事便一再提及他在1906年日本仙台医学专校课余那个有关砍头的幻灯片的刺激。由此,一个围绕着砍头而展开的关于身体、灵魂、疾病、疗救等诸层面的想象得以建构。鲁迅通过一再回到关于砍头的意象来提炼出一个关于愚弱的国民、麻木的看客之类的国族形象。在鲁迅这里,砍头不仅仅是一个特殊年代的寻常景观,而是他借以思考诸多复杂交缠国家民族问题、中国现代性危机的一个核心意象,其中包含着对于身体与国体、身体与灵魂、看与被看等诸多问题的考量。“回溯鲁迅自述的创作缘起、我们可说他在砍头一景中,不仅看到中国人的无知与无耻,也更感到个体生命符号系统的崩裂,而此一崩裂足使社会文化意义停止运作。身首异处使人不再是人;但更可怖的是躯体的肢解断失,只是整个‘中国’象征锁链散落的一小部分。中国领土四分五裂,中国的政治群龙无‘首’,中国的语言‘古为今用’,难达新义。连传统那圆融有机的礼教机构,也证明只是一席人吃人的盛宴,一场神魔不分的梦魇。陷身在这样个人及历史意识的断层中,鲁迅的呐喊与傍徨自是既深且远,撼人心肺。”①也就是说,鲁迅除了通过砍头来揭橥“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这样一层意义外,砍头也象征着文化意义系统的断裂,以及个体生命价值的残缺不全。

另外,在砍头的叙事中鲁迅又往往将一种看与被看的权力关系写得复杂多义,比如在《藤野先生》中,鲁迅描述了一个中国人被日本人杀头,而一群中国人围观的场景。这个场景本身就包含了看与被看的关系,而鲁迅作为一个幻灯片的观看者,构成一种新的看与被看的关系;再有,鲁迅的日本同学也在看这个幻灯片,这也是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另外,鲁迅看日本同学的“看”,又是一层看与被看的关系;与此同时,日本同学也在看鲁迅这个中国留学生看幻灯片的反应。这诸种“看”的意义是不一样的,由此使得一个文本内部包含了诸种解读的可能性。②可以说,砍头作为一个“符号”在鲁迅的写作中承担着太多的“意义”,鲁迅试图通过这个意象本身来思考、包容中国全部的现代性问题,这种符号内部的意义过剩表明鲁迅写作中那样一种过于峻切的批判意识。与鲁迅相对,沈从文对于砍头这一意象的书写似乎更加从容淡定。沈从文在他的小说《我的教育》、《黄昏》、《新与旧》,以及散文传记《从文自传》、《湘西》等作品中都有关于砍头的描写。与鲁迅作品中意义过剩不一样,沈从文关于砍头的符号书写具有一种意义的若明若暗、闪烁不定的色彩,乃至于我们很难从这些平淡的叙事中提炼出某种超出这些叙述本身的更大的意义。很显然,沈从文并不急于将砍头提升到思考民族命运的层面,他更关注生死流转中的无常与如常。尚未成年的小孩用稻草扎成的小兜装着父兄的血淋淋的头哭啼着走在山道上;狐媚的女匪逃走后与一弁目一夜风流后又被砍头;由于行刑技术演进到使用枪毙而风光不再,从而面临生命价值危机的刽子手;行刑前仍不忘拜托狱吏告知家中人记得还钱的“乡下人”。诸如此类,意义含混、立场不明。可以说,相较于鲁迅那样一种“居高临下的道德视角”(王德威语),沈从文的视角带有更多的同情,世间事物,往往难以化约成某种单一的道德评价,即使是砍头,每一种砍头背后都牵动着大大小小的人间悲喜,都包含着深广的人生的忧患意蕴。因而“沈从文书写砍头的故事,或许是求藉着叙述的力量,化解他不说也罢的生命创痛;但更重要的,因由叙述绵延不尽的寓意格式,他将碎裂的、分割的众生百相,组合起来。”③

虽然鲁迅与沈从文在对待“砍头”这一主题时所表现出了叙述方式与主题表达的深刻壁垒,但是两者事实上都立足于某种对于抽象的人性的思考,甚或可以说都包含着一种对生命的毫无价值的被抹掉的一种内心的沉痛,从而都或明或暗地指向了一种依据更有价值的、更合理的生活、生命立场而来的现代性批判,这种批判中无疑包含着对于民族国家形象的思考。

在这里,我要提到的是在鲁迅、沈从文表达这一主题近百年以后,一位湘西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对于砍头主题进行了一种重新思考。砍头主题出现在黄光耀先生的长篇历史小说《土司王朝》的开头,这或许不是偶然的。联系到他这部小说为一个曾经在历史上热烈的生活过但却在今天日渐凋零的民族所做的招魂性质的书写,我们不难想象这出现在开头的血祭场景包含着一种复杂的象征意义。文本本身的复杂性让我们很难将其化约为某种单向度的解读,但首先值得指出的是,这一次血祭使得那样一个被现代性(无论是鲁迅式的还是沈从文式的)框架所涵纳的砍头主题获得了一种新的仪式性的意义。

在小说中血祭表面上看是为了驱邪——“因为只有血祭才能打通天地、人神之间的天眼”——但细究起来又似乎与新上任的土司将挑衅之人砍头来达到以儆效尤、树立权威的世俗目的不可分割;且由于挑衅者逃走,所以被砍头之人乃是挑衅者的父亲,一个替补者;而且此次血祭举行的时节(农历二月)不宜牺牲。因此,我们一开始就看到一种意义的游移与不确定。最令人惊奇的是,对于这次血祭仪式的书写完全颠覆了我们从鲁迅沈从文那儿来的关于砍头主题的惯常理解。这种主题虽然是血祭,但整个篇幅却仅有寥寥几笔涉及到砍头的过程。砍头本身的血腥与恐怖被关于对歌的大段描写给化解掉了。我无法考证历史上是否确实存在这样一种在血祭仪式中举行对歌的传统,但是作者本人的这种叙事却是新奇而大胆的。通过对于对歌的场景展示,使得这次血祭变成一种众人参与的嘉年华会。并且,这是一种让人充满视觉欣快症的嘉年华会。且看作者的描写:

对歌从一上路就开始了,到了细柳城的沙滩,也没有停歇的时候。龙溪江就唱得欢笑起来,八峰山也就唱得癫狂起来。当然,更癫狂的自然是人了,只要一对歌,马上就会对出地域界限和男女界限,然后一个地方的帮一个地方的腔,一个寨子的帮一个寨子的人,歌声就如稻浪、水浪、峰浪,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而男女对唱开始的时候,阵势又开始变化了,女的一堆,男的一群,竞争犹为激烈,这便不再是浪尖对垒的闪巅戏,而是隔岸幽谷的偷情曲了,总之是哪边见弱了,帮腔的人就倒向哪边,就像风过之处稻浪翻香,没有了一定的地域界限,只有了余音绕梁,余味无穷,这歌也便自然而然地对下去了,一直对到午时来临,血祭开始的时候,土民们才会嘎然收住歌喉。不然,土民们干嘛非得在烈日下傻乎乎的等上几个时辰呢?出门不就为了看个热闹么?因为对歌是一出戏,血祭也是一出戏,都一样地好看哩。

关于“看”的概念在这一章的开头反复出现,而且无论是对歌还是血祭本身都非其循规蹈矩的惯例性意义所能概括,在此,两者都成了一种娱乐性的观赏对象,成了一出戏。将看杀头与看戏相提并论,鲁迅先生泉下有知,一定会大跌眼镜。但戏也好、仪式也罢,还不都是关于生命与死亡这样一些恒久主题的展演吗?在这段文字中将对歌比喻成稻浪、水浪、峰浪,以及关于男女之间那种浪尖对垒的闪巅戏,隔岸幽谷的偷情曲,以及对歌中从界限区分到界限的消失等等描写,分明暗示了一个生命交媾、孕育的原初场景。这种场景与砍头的语境如此尖锐的对立,但又不可思议的具有一种内在的契合。或者可以说,在这里,生命与死亡如此不分彼我而沆瀣一气。作者不仅是试图使得那样一个血祭的仪式场景获得一种令人惊奇的视觉效果,同时,那样一些充满节奏的关于对歌的叙述分明是在鼓动我们不仅从一种视觉的层面来体验,而且似乎邀请我们直接进入那样一个文字所描写的世界中去参与那样一种原始的载歌载舞。就像这一节开头所谓的土民“不仅是看客,也是参与者”。

这一章开头多处出现的“看”的概念是耐人寻味的。文章中开头提到土民们为了看血祭,再忙也要去看热闹,“不看白不看”。后来又以略带评价的语气写道:“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凡容美杀人都来这里,细柳城也就渐渐地变成一处刑场了。这似乎也是人类的一个怪圈:凡是杀人,也就是屠宰同类,大凡都是人们最大的看点,能让人大开眼界,大饱眼福的。”这种语气与前面那样一种中性的语气有着一种内在的差别,我们分明能够感受到一种鲁迅式的现代性批判眼光,一种对从同类相残的游戏中获得视觉快感的循环“怪圈”的质询。而到后面讲到“对歌是一出戏、血祭也是一出戏,一样的好看”时,又分明体现出一种投入式的认同。到再后面写“这一年,土民们在细柳城再一次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时,则又回到了一种中性的、不带评价的描述了。

这样一些对于土民们观看砍头行为的不同的叙述语气表明叙述者对于这一行为本身的含混而复杂的态度。这种态度不管是有意设置还是无意表现,都表明了一种从某种单一向度把握砍头主题的困难。或许,正是对这种困难的意识,使得作者避免了简单化的倾向。正是对砍头中所包含的矛盾性的人类经验的洞察,使得作者试图以一种新的结构来把握这种矛盾。很显然,能够包容生与死的对立等诸多矛盾主题的只能是神话或仪式的结构。④对歌与血祭正构成这样一种完整的仪式。而且这种仪式不是作者简单建构出来的,而是与当地的历史经验内在的联系在一起,对歌仍然是作品中那样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一种活生生现实存在。正由于此,这种仪式才真正具有阐释与包容的现实力量。因此,作者避开了鲁迅与沈从文那样一种对于砍头的人文主义的思考,并通过赋予这个主题一个更大更具包容性的框架,这个框架就是仪式,仪式本身就是一种构意与阐释机制,通过它,那样一些复杂的生死善恶的对立主题获得理解又保持了其本身的复杂张力。因此,血祭作为一种仪式,本身就暗示着一种对于这些对立主题本身的调解(而非消解)。在人类的原初仪式当中,往往包含着一种死亡与再生的循环主题。⑤同样对于死亡与再生的关系,小说开头的这节文字也试图通过一系列对立的意象来进行处理。

比如,血这样一个意象不仅与死亡相联系,而且血本身也是生命的象征;那样一块巴人祖先廪君魂化白虎后的白骨所化的白石正是需要这种人头祭祀的鲜血来重放灵光。石头的意象从文化原型的角度来讲往往包含着对生命的否定,但是在这篇小说中石头又是生命灵力的象征。其它一些综合了对立的意象还有被咬掉的乳头,那样一面有正反两面之分的人皮鼓等等。

因此,这篇小说将关于砍头的主题上升到了一种神话仪式的高度。而在这样一个层面,那样一种现代性角度的思考暂时变得没有意义。当然,作者对于那样一种将对歌与血祭并置处理的叙事又给我们造成了一种视觉的奇观,这种奇观本身又分明与我们这样一个视觉化的时代有某种内在的联系。

注 释

①③王德威:《从头谈起——鲁迅、沈从文与砍头》,《想象中国的方法》,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38页、第145页。

②李欧梵、罗岗:《视觉文化·历史记忆·中国经验》,周蕾:《视觉性、现代性与原始激情》,罗岗、顾铮主编:《视觉文化读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10页、第256-278页。

④参见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神话的结构研究》,《结构主义人类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42-69页。

⑤参见弗雷泽:《金枝》,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吉首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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