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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和《奥吉·玛奇历险记》的对比阅读

2011-08-15段良亮湘南学院外语系湖南郴州423000

名作欣赏 2011年30期
关键词:奥吉贝娄堂吉诃德

⊙段良亮[湘南学院外语系,湖南 郴州 423000]

⊙单小明[中国石油大学外语系,北京 102249]

索尔·贝娄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奥吉·玛奇历险记》是一部流浪汉式的小说。它“叙述了主人公奥吉在人世间的流浪……主人公奥吉从上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的人生道路,对当时美国社会状况和时代风貌做了淋漓尽致的艺术再现”。瑞典学院的授奖词中对此小说的评价是:“贝娄以他独特的风格,把丰富多彩的流浪汉小说与当代文化的精妙分析结合在一起,融合了引人入胜的冒险故事与接连出现的激烈行动以及悲剧性的情节,其间还穿插着与读者之间富于哲理性的、同样十分有趣的交谈。”①在阅读《奥吉·玛奇历险记》的过程中,奥吉·玛奇这个人物和他的经历,总是会让人联想起同样是流浪汉小说的《堂吉诃德》中的主人公堂吉诃德。在外形上,奥吉·玛奇犹如一个现代版的堂吉诃德。在人们的眼中,他“晒黑的脸和无拘无束的头发”显得十分的“傻里傻气”。他的一身怪异打扮:“格子呢、方格花呢、羚羊皮、绒面格的衣服,还有高统皮靴”,使他走在大街上活像个高个子的游客或观光者,“在自己的家乡城市里,打扮得像个外地人”。他的落魄和狼狈更让人不得不想起“丢盔弃甲”的堂吉诃德。

说着,他朝我仔细端详起来。我的皮肤在墨西哥已经晒得黝黑,艰难的生活和磨练使我显得老多了,最后,为了西亚,又被比兹科乔那匹老马摔到岩石上,吃了石渣和泥灰。哎,我回来时的模样,一定跟当年十字军在东方沙漠上那场惨败中丢盗弃甲逃回的幸存者不相上下。

奥吉·玛奇的经历更是和堂吉诃德如出一辙。为了摆脱一切外界试图改变和控制他的企图,奥吉·玛奇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过着流浪汉似的生活,经历了人世间的种种沧桑。在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中,他犹如一个现代版堂吉诃德笨拙而固执地坚守世代相传的价值观和美德,其结果我们不难想象,必定也会像堂吉诃德一样,“被现实世界弄得心惊胆战、处处提防”,最终结果是遍体鳞伤,坎坷半生,成了一个失败的英雄。

“奥吉,你那场追求有意义的命运的战斗进行得怎么样了?”克莱姆问道。你瞧,他很了解我的情况。哎呀,他干吗要这样挖苦我呢!我只是想做正当的事,而我却碰得头破血流,牙齿掉光,心灵受到创伤,十足是个糟糕透顶的战士。因此我忧伤凄凉,克莱姆却大笑不止。我不能生他的气。

在一些细节设计上,《奥吉·玛奇历险记》和《堂吉诃德》更是遥相呼应。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一个细节:堂吉诃德身边有一头不太中用的老毛驴,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出状况,使得堂吉诃德狼狈不堪。而在奥吉·玛奇身边的是一头鹰,这只貌似凶猛的飞禽其实也不比堂吉诃德的毛驴好到哪儿去。

这时,一只大蜥蜴飞快地逃下岩石。为了避开鹰的利爪,它左躲右闪,竭力不让腹部受到那团紧逼着的黑影的伤害,所以它飞快地逃窜着。当卡利古拉用脚踏住蜥蜴时,蜥蜴张开了那尖角形的大嘴,像条盛怒的蛇,一口咬住了鹰的脖子。卡利古拉使劲摇晃着,不过只求挣脱出来。蜥蜴掉到了地上,飞快地逃走了,在岩石上留下了血迹。西亚大叫:“追上它!它跑了!”但鹰并没有追下山坡;它降落在地上,站在那儿不住地拍打着翅膀。直到蜥蜴逃窜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它才收起了翅膀。它没有飞回到我身边。西亚冲它破口大骂:“你这该死的胆小鬼!你这臭东西!”她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朝它扔去,可她没有扔准,石头从卡利古拉的头上飞过,它只是抬了抬头。②

二者的相似之处还在于二者都运用了戏仿。戏仿,即英文Parody。它是“最具有意图性和分析性的文学手法之一。这种手法通过具有破坏性的模仿,着力突出其模仿对象的弱点、矫饰和自我意识的缺点……是镜子的镜子,也即是说,它是对通过文学表达的生活的某种看法的批评”。戏仿,通过自身所具有的戏剧的效果,能使被戏仿的对象给人以更为深刻的印象,使小说更具有感染力。

小说《堂吉诃德》戏仿了当时盛行的骑士小说中的骑士。作者处处把堂吉诃德和骑士小说里的英雄对比取笑。“骑士小说里的英雄武力超人,战无不胜,堂吉诃德却是个哭丧着脸的瘦弱老儿,每战必败,除非对方措手不及,吃了眼前亏。骑士小说里的英雄往往有仙丹灵药,堂吉诃德按方炮制了神油,喝下却呕吐得搜肠倒胃,桑丘喝了竟大小便同时失禁。骑士小说里的英雄都有神骏的坐骑、坚固的盔甲,堂吉诃德的驽锌难得却是一匹罕有的驽马,而他那套霉烂的盔甲,还是拼凑充数的,游侠骑士的意中人都是娇贵无比的绝世美人,堂吉诃德的杜尔西内娅是一位像庄稼汉那么壮硕的农村姑娘;堂吉诃德却又说她尊贵无比、娇美无双。那位姑娘心目中压根儿没有堂吉诃德这么个人,堂吉诃德却模仿着小说里的多情骑士,为她忧伤憔悴,饿着肚子终夜叹气。”如果说堂吉诃德这个人物戏仿得是不识时务和不切实际的,落伍于时代的和现世格格不入的骑士,那么小说《奥吉·玛奇历险记》中的奥吉·玛奇也戏仿了这样的“骑士”,一个过时的犹太“骑士”。奥吉出生在芝加哥一个贫苦的犹太家庭,从小便受到了犹太文化的浸润和影响,传统的犹太精神和价值观在他身上烙下了深刻的、不可磨灭的印记。因而从小时候起,当周围的各种人物就千方百计企图主宰奥吉的命运时,奥吉·玛奇却总是要执著地寻找自己的本质和自由,坚守犹太的基本守则和道德,以至于常常得不到周围人的理解,被大多数人认为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他犹如远古的犹太骑士一样行走在现代社会之中,处处按照古老的、早已不适合现代社会的犹太精神来行为处事,结果自然是处处碰壁,滑稽可笑。

以我猜测,你也许患有高贵综合症,你不肯调整自己以适应现实情况。我看出你处处都表露出这些症状。你要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啊,体力智力双全的人!啊,大卫王啊,普卢塔克和塞内加啊,威武的骑士!啊,苏仁方丈!啊,斯特拉斯宫!啊,魏玛!啊,唐·乔凡尼啊,满足了欲望的脸!啊,神一般的人!”

总之,通过对比阅读《堂吉诃德》和《奥吉·玛奇历险记》,我们不难发现《奥吉·玛奇历险记》是对经典之作《堂吉诃德》的刻意模仿。索尔·贝娄正是通过对一个人们所熟知的人物的模仿,使人们能更自然、更容易地深入理解奥吉·玛奇这个人物。通过对这样一个人物的刻画,小说“反映了世事对人的精神的压迫和摧残”。奥吉这样一个“反英雄”,他的堂吉诃德般的自我维护和上下求索的过程“叙述了这个物质至上、金钱第一的当今世界,特别是城市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件,揭示了金钱物质在整个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对人的前途和命运的影响,其中包括对人的自尊、幸福、爱情、家庭等等的干预,深刻地展现了在当代社会中个人与社会、自我与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阐明了人的价值与尊严在异化的生存条件和环境中所面临的重重危机”③。

虽然索尔·贝娄模仿了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并没有止步于模仿。作为文学大师,索尔·贝娄自然不会仅仅模仿别人。通过仔细对比阅读我们不难发现,二者在大同之下有着更为微妙、深刻和意味深长的不同,正是这些不同,凸显了像索尔·贝娄这样的文学大师创新的叙述技巧。

索尔·贝娄在一次访谈中阐述了模仿和创新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就艺术创造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天才。贝娄认为世界上很少有人天生就可以创造出全新的东西或者百分之百的创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有通过有意识地去模仿各种文学样式和传统才能培养出自己的“创新”。那种认为可以不继承、不模仿就能创新的说法和做法是大错特错的。一个小说家所能做的只是在模仿的基础上,再增添一些自己的东西而已。④

当然,对索尔·贝娄来说,模仿绝不是“盲目”和“愚昧”地模仿。全盘照抄和绝对的“创新”是同样的荒谬。《堂吉诃德》和《奥吉·玛奇历险记》虽然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但索尔·贝娄在模仿的基础上又增添的一点自己的创造,从而使得奥吉·玛奇成为了一个不太一样的堂吉诃德。在备受挫折和打击之后,奥吉·玛奇和堂吉诃德走向了不同的结局。奥吉·玛奇作为一个犹太人,具有犹太人天生禀赋,即超强的适应社会和融入社会的能力。这也是犹太人经历了各种苦难和迫害之后,仍然能够幸存下来的主要原因之一。奥吉·玛奇自然而然地尝试着做出一些妥协,就像许多犹太小说中犹太主人公一样,奥吉·玛奇最终完成了一个“从异化到协调”和“从自我怨愤到自我消失”的过程。

奥吉·玛奇是一个更为睿智和现实的堂吉诃德。当现实的生活、周围的境况和切身的遭遇迫使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时,他会有所领悟,有所自省,最后得出关于他身处的这个世界的正确认识:自然界可以放心,但在人造物界就得当心,人造的东西就是笼罩我们的阴影,并且勇敢地承认对一切都有自己的见解是很累的,“也许说到底,选择本身就是吃苦头,因为要获取所选择的事物就需要勇气,因为这非常严酷,而严酷是我们软弱的人所不能持久忍受的”。所以当奥吉·玛奇发现生活的轴线后,想找一片清净之地创办孤儿学校未能如愿之后,他义无反顾地成了一个贩卖战争剩余物资的掮客,远离了自己最初的坚持和准则。

堂吉诃德和奥吉·玛奇的不同,实际上也是塞万提斯和索尔·贝娄之间的区别。作为一个犹太作家,索尔·贝娄清楚地意识到,在当今的社会里,个人的意志是无法与社会现实抗衡的,其结果必然会导致个人与社会的妥协而趋于和谐;这也是为什么索尔·贝娄会让他的主人公在碰了壁、吃了苦后学会在协调中保持尊严。这种创新使得奥吉·玛奇与堂吉诃德在本质上完全不同。

在大同之下,堂吉诃德和奥吉·玛奇实际上是两个不尽相同的人物,而戏仿的双重性又为他们提供了不同的注解,让人们能更深入地理解这两个人物和他们的不同。

戏仿具有传统和现代的双重性。传统上来说,戏仿主要是用来挖苦和讽刺。在小说《堂吉诃德》中,作者用夸张滑稽式的戏仿手法讽刺了骑士小说和其主人公。据塞万提斯一再声明,他写《堂吉诃德》,为的是讽刺当时盛行的骑士小说,小说一开始,主人公堂吉诃德便在亦步亦趋地模仿骑士小说里的英雄,然而这种模仿是“拙劣”和“滑稽”的,通过这种“拙劣”的模仿,作者巧妙且十分到位地批评了过时的骑士精神。戏仿在《堂吉诃德》中的运用,主要是为了对骑士精神进行无情的嘲讽和批判。

然而,现代戏仿学者哈琴认为在许多现代的戏仿例子中,许多时候戏仿未必就一定是嘲讽和挖苦。现代戏仿也可以用来赞颂、褒扬或自嘲。此时,戏仿的运用主要是为了一定的喜剧效果。戏仿的现代性恰到好处地注解了索尔·贝娄笔下这个异样的堂吉诃德。从表面上看,贝娄运用戏仿似乎是为了嘲讽和挖苦奥吉·玛奇,但当人们一旦了解了犹太民族和它的历史文化,就会即刻领会到贝娄运用戏仿实际上是为了自嘲和幽默,因为自嘲和幽默正是犹太民族对付灾难和不幸的手段。犹太主人公们往往深感自己作为一个“反英雄”、“小人物”在欺压和厄运、不幸和痛苦面前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因此只好以自嘲和幽默来求得精神上的安慰和心理上的平衡。

索尔·贝娄没有像塞万提斯那样让他的主人公一败到底,成了世世代代的笑话,而是以一种解嘲的方式使他的主人公在精神上保持某种优势,这反映了像索尔·贝娄这样的当代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内心思想上的两重性。在贝娄看来,“在当代社会中,人的真挚善良的愿望,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生活的嘲讽,敢于自嘲的人实际上也是一种清醒的表现。至于对自身能力和性格上的缺陷敢于自我解剖,敢于自嘲,这就需要更多的理智和勇气”⑥。因此,与《堂吉诃德》中的戏仿不同,此时此刻的戏仿更多的是为了表达作者的同情和哀叹。戏仿为堂吉诃德和奥吉·玛奇提供了不同注解,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他们的不同。

的确,奥吉·玛奇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反英雄,但他也是一个不一样的堂吉诃德。他与堂吉诃德不同的地方在于,在历尽了无数的人世间的艰险和苦难之后,他并没有像堂吉诃德那样继续顽固不化,死死抱住陈旧过时的理念,而是学会了妥协和自嘲,适时地去放弃和顺从,从而让自己能够生存下去并保持住自己最后的尊严,不至于成为贻笑千古的小丑。这个与堂吉诃德不完全一样的人物,也是索尔·贝娄创新论的一个典范。尽管奥吉·玛奇与堂吉诃德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但二者之间的不同和区别更值得人们去研究和挖掘,从而能够更深入地去理解索尔·贝娄和他的作品。

① 索尔·贝洛.奥吉·玛奇历险记 (上下)[M].宋兆麟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② 塞万提斯.堂吉诃德[M].杨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③④ Cronin,Gloria L.Conversations with Saul Bellow[M].Jackson:University PressofMississippi,1995.99-100.

⑤ 王先霈、王又平.文学批评术语词典[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213.

⑥ Hutcheon,Linda.A theory of Parody:The Teachings of Twentieth Century Art Forms[M].London: Methuen,198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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