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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与寒意:读迟子建《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

2011-08-15王立宪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黑龙江绥化152061

名作欣赏 2011年30期
关键词:寒意迟子建夫妇

⊙王立宪[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黑龙江 绥化 152061]

读迟子建的中篇小说《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不禁想起距离与寒意这两个词。

云娘,这位像神一样被人们敬重的鄂伦春老人,这位山中最后的坚守者,因为衰老而被迫下山,但她不愿意住在镇子里,而是在滴拉恰山脚造了木屋,和她心爱的猎犬嘎乌住在那里。云娘与山林的距离远了,尽管她住在山脚下,也只能是一种回望方式了。嘎乌的父亲是条狼,而作为猎手的云娘的丈夫恰恰死在狼身上。云娘几次想抛弃这条狗,但都没成功。后来猎犬嘎乌救过云娘的命,也救过顺吉的命。云娘,这位叫孟善云的老人,她是多么善良,她的善良也来自嘎乌的善良,来自她对遭遇的反思。她对自然的敬重感染了许多人,她在这样的敬重中寄予一种生存的力量。从年轻到衰老,这是一个很长的距离,云娘也只能在给顺吉做的鹿皮长袍上回味年轻时的手艺了。正如云娘逃脱不了老,那只心爱的猎犬嘎乌也逃脱不了老,在去接云娘的路上嘎乌被火车撞死了。它和主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但命运就是这样残酷,它以瞬间冲撞的方式结束嘎乌的生命,给云娘以重创。云娘背着死去的嘎乌回家,那是怎样的人生背负啊!其实对于嘎乌的死,云娘是有预见的,否则她为什么到顺吉客店喝酒背着的是空的鹿皮口袋?为什么紧急停车她马上想到了嘎乌?小说中写到云娘的打盹和狗的哼也不哼一声,都在强化生命正在老去的状态。腊八夜,云娘离嘎乌的死亡这样近,背负死亡的人,她离自己的死亡也不远了。其实一个生命从开始诞生,就背负着死亡。在这样的过程中,人一次又一次地与死亡抗争,而最后又不得不接受死。关于自然,关于生命,作家的思索是距离感上的思索。

顺吉客店的女老板顺吉在人生路上并不顺利,也没看出有多少吉祥。她的大儿子十九岁下河洗澡时淹死了,这对她是致命的打击。因为镇里要送年礼,顺吉被迫进山打猎,而被野猪咬伤。小说从镇政府办公室费主任的角度表现了他与顺吉之间的矛盾。为了野味给谁吃的问题,两人产生了矛盾,顺吉愤怒地把枪断为两截。干群之间的矛盾有着复杂的社会背景。作家展示了权力的支配力给普通人造成的痛苦,谄上压下成为某些领导干部的惯用手段,从这里看出人心与人心的距离。

与费主任相反,派出所的警察老刘是体恤民情的人。他并没有因为刘志偷人家东西而报案,反而给刘志买了一袋大米,一桶豆油,而这样的做法感动了刘志,他竟然悔恨地剁掉了自己的三根手指。手指勉强接上了,但并不能把握,需要到哈尔滨治疗。哈尔滨太远了,由于雪天公路封闭,又由于火车提速,在布基兰小站不停车,这样刘志的病情牵动了老刘和车站信号员老齐等人的心,但联系的结果是火车不会在此停留。后来无奈之中的刘志剁掉了自己的那勉强接上的三根手指。小站上渺小的人,是不该被忽略的。但命运就是一个说不清的东西,它让人的忧伤在盼望里变得格外深刻。如果说老刘和老齐的行动拉近了他们与刘志的距离的话,那么刘志面对的是另一种距离。远方真远,它让人知道什么叫不可企及。

与刘志一样,那对老夫妇来顺吉客店,也是为了等那趟列车。最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要让一条叫喜凤的红鱼跟他们死去的儿子海龙结婚。在威海当兵的儿子为了救一个捞海螺的女人而葬身大海,而且没有找到遗体。他们要赶在腊月十一前到威海给他们的儿子“成亲”。当远方成为生命的牵系,他们的目的地竟然是伤心之地,这真是无以言说的生命大痛。托哈特河里的美丽的红鱼“喜凤”要和海龙结婚了,这喜是老夫妇最大的心灵安慰,也是老夫妇最大的悲,而且这样的悲融合了许多人的生命感受。说到托哈特河,云娘悲从中来,她讲到了当年的母亲为了保护她而被黑熊抓伤,后发现了丑陋的自己时又跳进了托哈特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喜凤,我妈妈那辈子没见着海,这辈子托你的福,能跟着看海去,你可得好好带着她呀”,这是云娘对一条鱼说的话,也是对生命的忧伤所说的话。这是怎样让人动容的经典细节,忧伤是一条河,忧伤是无边的海,忧伤是无数人的眼泪,这是忧伤的深广。那一刻,云娘和那对老夫妇的心贴近了,忧伤面对忧伤已经没有了距离。普通人忧伤命运的融合,让我们看到了苦难的深重。作家的悲悯和她的机智深深地感染了我们。迟子建特别善于整合艺术,她常常把许多人的命运融合为一个整体,从而形成巨大的冲击力。这种整合其实是一种巧妙的整合,让人感到浑然无痕。

最出乎意料的是,云娘心爱的猎犬嘎乌被火车撞死,使得原本不停的火车停了下来,而老夫妇也因此坐上了本已坐不上的火车。不知老夫妇坐在火车上是怎样想的,可以想象他们一定惋惜那只狗;不知云娘回到家后是怎样想的,可以想象失去了嘎乌,就等于失去了她的生命。人类在赶赴忧伤的路上,付出的又是忧伤的代价。赶赴的人不仅是老夫妇,还有云娘,因为她把妈妈看海的希望寄托到带着她妈妈的鱼的身上。老夫妇、云娘、一条叫喜凤的鱼,这是怎样的意象隐喻着我们的人生?活着毕竟是美好的,但活着的生命又是苍凉的;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喜可以安慰我们?小说中写到顺吉的舞蹈和歌唱,写到了云娘的歌唱,那些欢喜中的盼望企求又衬托了多少生命之悲啊!

车停下来,这是刘志做梦都想不到的。不知刘志是怎么想的。不管能不能治好,反正刘志失去了去哈尔滨一看究竟的机会。生活中总有许多事情超乎想象,当命运中的机会来临而又无法把握,原因常常来自自己。如果说他以残忍的方式惩罚了自己,那么后来的又一次残忍是他了断从前的方式吗?从前又怎能了断呢?正如记忆不能了断,忧伤不能了断一样。这个失去了老婆 (老婆跟人跑了)的人,这个和一个瘦弱少年——他的儿子相依为命的人,这个付出了惨重代价的人,谁能抵达他的内心呢?

刘志的儿子豆瓣偷镇里的红灯笼的情节让人深思。小说交代镇里的两盏红灯笼是一个算命先生指点孙镇长挂在镇政府门前的。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其中的一只竟然被偷了。比之于那个层次极低、想让灯笼保他鸿运当头的孙镇长,豆瓣给自己偷回点暖意又有什么不好?他被惩罚的痛令人心痛。贫穷少年的弱小和可以想象的富裕的强大,哪一个应该得到体恤已经不言而喻。小说中刘志惩罚豆瓣的情节,一方面说明了刘志的简单粗暴,一方面说明这种简单粗暴体现的人物心理——悔过和回报的心理。

腊八夜,寒冷的夜,来自自然的寒意和人生与距离有关的故事所带来的寒意融成了这样一个复杂而深沉的夜晚。能给人带来一丝暖意的除了豆瓣偷回的那盏灯笼,还有送刘志回家的老刘和老齐,还有顺吉给豆瓣的粥。老刘和老齐的夜晚相送,走向刘志的家,也走向刘志的内心。迟子建常常在作品的结尾给我们带来温情,这样的温情因为出现在寒夜之中而分外可贵,这是生活中的希望。

迟子建特别讲究凝聚和散射的艺术,她通过腊八夜把一些人凝聚在一起,在凝聚中有历史与现实的双重意味,有人物形象的相映生辉,有忧伤的动人,然后又散射开去,在散射中有路上况味的深刻,有悲悯情怀的无限。有的距离永远不能缩短,比如衰老到青春的距离;有的能否缩短也是一个疑问。距离让我们叹惋、无奈,它难以破解因而让我们疑虑重重,它充满悬念因而紧揪着我们的心,而寒意的展现就是对温情的强烈呼唤。就这样,一个距离与寒意的故事无限地延伸开来,让我们回味,让我们猜想。最后要说的是,从小说中我们得知,“布基兰”指的是缀在萨满神衣上的饰物,它用铁片制成,据说可以招财祈福。把它和小说中人物命运比较一下,可看出迟子建的精心设计。缺财少福才招财祈福,那么我们距离财和福究竟有多远呢?我们的心中还有多少寒意?小说给我们留下了追思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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