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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笔下的“陌生人”、“边缘人”和“世界公民”

2011-08-15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武汉430205

名作欣赏 2011年30期
关键词:白先勇陌生人纽约

⊙徐 苏[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武汉 430205]

白先勇笔下的纽约客系列小说共有十篇,按照创作年代划分,可以分为三个时期,上世纪60年代初到美国创作的作品为早期作品,共有六篇;此后将近十年,白先勇没有创作此种题材的作品,到1979年白先勇又创作了《夜曲》《骨灰》两篇,为纽约客系列的中期作品;近年又诞生了《Danny Boy》和《Tea for Two》,这是纽约客系列的近期作品。纵观白氏的作品,不同时期的“纽约客”身上有着不同的特质。三个时期的纽约客可以分别用陌生人、边缘人和世界公民来概括。

一、梦里亦知身是客:“陌生人”的孤独

“陌生人” (stranger)也称异乡人、外来人,其概念最初是由德国著名社会学家盖奥尔格·西梅尔 (Georg Simmel)提出。西梅尔在他的著作《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一书中采用了一个章节《关于陌生人的附录》对陌生人进行了界定。“异乡人不是今天来明天去的漫游者,而是今天到来并且明天留下的人,或者可称为潜在的漫游者,尽管没有再走,但尚未忘却来去的自由。”①西梅尔从社会学的角度出发,指出了陌生人身上的几个潜质:首先,从地理空间上看,陌生人来自外部,作为一个暂时的“内部人”与常住社区者相对;其次,陌生人是潜在的流浪者,虽然“在一个特定的、地域空间的范围内——或者一个其边界的确定性和地域空间的确定性类似的范围内——固定下来”②,但是他们身上具有不确定性;最后,陌生人“带着一些并非和不可能产生于它的品质带到它里面来。包含着人与人之间的任何关系的接近和距离的统一”③,保持他在身份上与社区的疏离。

《芝加哥之死》《谪仙记》等是白先勇上世纪60年代初到美国提笔创作的最早的几篇小说。这一时期的作品里的主人公姑且称之为60’s纽约客。60’s纽约客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随家人从内地撤退到台湾,又从台湾飞赴纽约的中国留学生。他们身上都带着“陌生人”的深深印记。首先,他们是以留学生的身份来到纽约的;其次,作为一个暂时在纽约居住下来的内部人,他们时时不忘回到自己的祖国;再次,他们是带着东方文化的品质来到西方的。

《芝加哥之死》是白先勇到纽约后写的第一篇小说,小说中的吴汉魂身上有着白氏自己的影子。吴汉魂到纽约的目的是学习英国文学,取得博士学位。在美国生活的六年里,他每天的生活除了帮别人刷洗盘子之外,就是将自己囚禁在与世隔离的地下室里看书。吴汉魂的母亲生前有一个夙愿,就是希望他能够回国看望自己。因为学业的缘故,吴汉魂一直没能让母亲如愿。就在考试前夕,传来了母亲的噩耗,悲伤的他依然坚持完成了考试。考试完后,吴汉魂昏天黑地地睡了整整两天两夜,他发着高烧,在梦里“他奔到他母亲的面前,用手猛推他母亲的尸体,尸体又凉又重,像冰冻一般,他用尽力气,把尸体推落到棺材里”。吴汉魂的梦是有象征寓意的,潜意识里的吴汉魂希望自己能够彻底摆脱母体文化的束缚,在纽约开始新的生活。但当他试图按照自己的本能融入西方文化时,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适应。失去亲人的悲痛,恋人离去的伤痛和异域生活的苦痛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乱麻最后将吴汉魂拖入密歇根湖水中。

与吴汉魂一样,《谪仙记》中的李彤也以投河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作为显赫的官宦世家的独生女,李彤从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在纽约威士礼留学时,李彤被美国人当成中国的皇帝公主,还被选为“五月皇后”。家庭的变故让这个从小一帆风顺的中国公主遭受了人生最大的挫折。当三位闺中密友美英苏都纷纷结婚生子,自称中国的李彤却依然单身。凭着自己惊人的美貌、过人的胆识和超人的才学,李彤完全可以像她的姐妹们那样在纽约过上上流人的生活,但是她没有。不管是温情脉脉的中国留学生还是高大威猛的美国男子,李彤都没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归宿。孤傲倔强的李彤最终选择在威尼斯游河跳水自杀。

造成60’s纽约客身份疏离,孤独恐惧乃至命运终结的悲剧下场除了当时政治、经济和个人能力等各方面原因外,还有根深蒂固的文化方面的原因。60’s纽约客身上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国民党残部的第二代,年幼时随家人去了台湾,幼年时期的战火纷飞和成长过程中的复杂政治斗争,导致他们没能正常地从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到充足的养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整个台湾上流社会兴起了留学欧美热,这批青年人从台湾飞赴美国去圆自己的“美国梦”。但是当他们离开了原来的母体文化语境,一头扎进一种陌生的、强势的异质文化时,他们发现自己从生活到精神都经受着强势的西方文化的全方位冲击。而与此同时,原本脆弱的母体文化根脉没有能够给这群纽约客提供强大的心理支持。当这群纽约客以弱势的东方文化的视点,仰视强大的西方文化时,她们所表现出来的是强烈的文化不适应症。可以说,60’s纽约客在母体文化的缺失和异质文化的冲击的双重挤压之下生存,恐惧、孤独、陌生就成了她们的主流心态;隔绝、放逐乃至终结生命就成为她们的典型行为。

二、身份的悬置:“边缘人”的困惑

“边缘人” (marginalman)概念是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帕克 (Robert Park)提出的。他把“边缘人”定义为“一种文化杂糅的产物,他们生活在两种不同文化的边缘,但是并不能完全融入其中”,“边缘人对他或她自己的文化是矛盾的,想回又不能回,想离开又做不到;对待新的文化,同样感到矛盾,想被同化又不能,想拒绝 (被同化)又做不到”④。

白先勇笔下的70’s纽约客不再是清一色的从内地漂泊到台湾再由台湾赴美的留美学生,他们的身份背景更加复杂。《夜曲》中的吴振铎是由内地赴美留学最后定居在纽约的一名医生,当年没有像其他同伴一样返回祖国的他借助纽约本土的妻子和老丈人跻身到纽约的上流社会,成为了一位知名的心脏科医生。但是吴振铎的生活并不幸福,虽然事业有成,但是家庭生活并不美满。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自己的妻子,只是在最初的几个月由于孤独和感情空虚才选择和她在一起。最后他们分手了。在纽约生活的二十五年里,吴振铎心里一直割舍不下和自己一起赴美留学后来归国的同伴吕芳;除了吕芳之外,吴振铎割舍不下的还有父亲吴老先生的嘱咐:学成后回到自己的国家医治自己的同胞——这些是埋藏在他心中的中国情结。当暮年又重返纽约的吕芳要和他见面时,吴振铎内心“感到有点忐忑不安起来”,他为吕芳的到来开始精心准备。但是当这两位阔别多年的昔日恋人再次见面时,吴振铎心中的那份激动彻底消失了。吕芳的述说给吴振铎带来的唯一感觉就是寒冷。留下的人恋恋不忘回去,而回去的人却又历经万难重新返回。也许这就是人世间的悖论。

《骨灰》同样也展示了一个悖论。由内地漂泊到台湾,又从台湾被排挤到美国的“我”的大伯,虽然身处旧金山唐人街,但是却生活在对辉煌过去的回忆之中。“我”的表伯却是在内地遭受到“文化大革命”摧残刚刚由上海飞到纽约的,曾经是鼎鼎有名的民主人士,老来却不得不流落到异域他邦。后半辈子生活在纽约的大伯,对“我”的托付是“大伯死了,你一把火烧成灰,统统撒到海里去,任他飘到大陆也好,飘到台湾也好,——千万莫把我葬在美国”!而刚刚赴美的表伯却托付“我”在美国找一块地,好埋葬与自己一起生活了四十五年的妻子。“我”作为留美的即将飞赴祖国为自己的父亲料理后事的归国学人,内心的酸楚和茫然是无以言表的。

纽约对于70’s纽约客们来说已经不再陌生,他们也不再是单纯的“陌生人”,孤独不再是他们心中永远不变的主旋律。他们是站在两种文化夹缝中彳亍的“边缘人”。当这些边缘人站在西方文化的国度中审视中国文化时,他们发现原来的文化自己回不去,身处的西方文化也很难同化自己,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在他们体内蔓延。可以说,困惑和无所适从成为70’s纽约客们的主要情感。

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世界公民”的融合

“世界公民”这一概念由来已久,最早由古希腊亚斯多亚学派哲学家提出,其后罗马时代的西塞罗、塞涅卡,以及近代的康德、罗素等人都有论及,在两次世界大战中这一概念被中断⑤。随着全球化日益成为现实的今天,“世界公民”这一概念重新广泛为人们所接受。关于“世界公民”的论述很多,但是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确定性的定义和表述,主要是指具有多元文化知识和跨文化沟通能力,具备全球视野并身体力行去维护世界和平与保障人权的价值观念的人。

《Danny Boy》和《Tea for Two》这两篇小说是白先勇纽约客系列的近期作品。这两篇小说中的“纽约客”不再是清一色的中国人,而是不分肤色、国籍、种族的世界公民。他们虽然属于主流群体之外的一个特殊群体,但是群体内部不乏彻骨的爱情、真挚的友情、浪漫的温情以及正义和良知,等等。《Danny Boy》中的云哥因为同性恋倾向在台北不为学校所容,来到纽约,不幸在那场艾滋病瘟疫中被感染,在艾滋病人的家园“香提之家”里云哥照顾着有着混血身份的丹尼,通过对他的照顾,云哥的身心得到了救赎。在“香提之家”这个温馨的小世界,人间的大爱与温情得到传承。当云哥病重时,他又得到了大伟的照顾。《Tea for Two》也呈现了一个友爱互助的小世界。“Tea for Two”简称双人茶座,来到这里的人都是东西配的同性恋者:东尼和大伟、珍珠和百合、小费和金诺还有“我”和安第。Tea for Two这个小型的联合国是“我们”这群人狂欢的场所,这里上演了安第的正义和勇敢,“我”对安第难以割舍的爱,东尼和大伟不离不弃、同生共死、荡气回肠的爱情……

此时的纽约客们生活的世界里笼罩着死亡、疾病和痛苦的阴霾,但是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的他们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温情和友爱。因为这样的世界里,没有东方文化仰视西方文化时的孤独和恐惧,也没有西方文化审视东方文化时的困惑和焦虑,而是东西方文化在平等的对视中产生的和谐和融洽。

白先勇除了想让读者对同性恋群体文化有更多的了解和认知之外,相信其中还隐含着一个深刻的寓意:当破坏和毁灭地球的灾难性因素到来之时,人类唯有打破性别、种族、国家和文化的区域界限和心灵隔阂,以世界公民的身份携起手来共同承担和面对,人类才能最终战胜所有世界性的灾害、疾病、痛苦和破坏,才能和谐地共存在地球这颗璀璨的星球之上。

从陌生人到边缘人,再到世界公民,白先勇凭着自己独特的个体经验和混杂身份,通过“纽约客”故事的讲述,揭示了中西文化交流过程中东方文化对西方文化的仰视——西方文化对东方文化的审视——东西方文化平等互视的嬗变过程。猥琐卑下的仰视和居高临下的审视都不能给跨文化交流者带来正常的情感;唯有平等互视,东西文化才能和谐融洽地交流。作为一个在西方的东方主义者,白先勇站在超越东方或西方利益的人类主义的或世界主义的立场用自己独特的艺术方式向世界人民昭示了一个道理:求同存异、和谐共处才是我们地球公民的永恒生存之道。

①②③[德]盖奥尔格·西梅尔: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M].林荣远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512.

④ WEISBERGER A.Marginality and its Directions[J].Sociological Forum,1992 ( Sep):429.转引自余建华:国外“边缘人”研究论略[J].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哲社版,2006, (05).

⑤ 张鲁宁:世界公民观念与世界公民教育[J].思想理论教育,2009,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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