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知青文学中的日常叙事
——重读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2011-08-15山西王春林

名作欣赏 2011年7期
关键词:清平史铁生知青

/[山西]王春林

知青文学中的日常叙事
——重读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山西]王春林

史铁生的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发表于1983年,掐指算来,距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八年时间。在这个特别干燥少雪但却又寒冷异常的冬天,找出史铁生这篇久违了的小说来重新阅读,有一种既温暖而又凄凉的感觉。温暖,自然是因为史铁生那特有的文字与精神质地。而凄凉,则是因为佳文虽存但斯人已去。较之于从前的重读,心头自然也就多了一些别样的滋味。重读史铁生时隔将近三十年前的小说作品的一种直接结果,就是使我越来越信服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对于经典所做出的那些定义:“经典作品是一些产生某些特殊影响的书,它们要么本身以难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为什么读经典》,译林出版社2006年8月版)虽然已经跨越了三十年的时空,但却依然能够带给读者如此强烈的种种感觉,这不是经典是什么呢?都说当代文学没有经典,对于此种论调,我一向不敢恭维。真正的问题,恐怕并不是没有经典,而是我们究竟是否拥有发现经典的勇气和能力。需要特别指出的一点是,我们强调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当代小说中杰出的经典作品,与他的忽然弃世并无关系。我们不是因为作家的离开,才感觉到其小说品质的珍贵,而是因为其小说品质的珍贵,才反过来倍加遗憾痛悼作家的离去。

因为史铁生本人是知青,而且他的这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所写,也是他作为知青插队时的陕北黄土高原上的故事,所以,小说自然也就被归入了知青文学的行列之中。关于知青文学,洪子诚在他那部影响很大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曾经有过相对准确的定位与分析:“‘知青’出身的作家,是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重要支柱。他们的创作,在当时获得‘知青文学’(或知青小说)的命名。批评界对这一概念的使用,在涵义上并不一律。较普通的说法是,第一,作者曾是‘文革’中‘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第二,作品的内容,主要有关‘知青’在‘文革’中的遭遇,但也包括他们后来的生活道路,如返城以后的情况。与‘伤痕文学’等一样,这个概念专指叙事体裁(小说,或纪实性叙事作品)的创作,表现‘知青’的生活道路的创作,在‘文革’期间已经存在,但这一概念在80年代才出现,说明它开始被看做一种文学潮流,具有可被归纳的特征。虽然存在一种‘知青文学’的文学现象,但这里并不特别使用‘知青作家’的说法。这是因为许多在这一时期写作‘知青文学’的作家,后来的写作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种身份指认已经失效。况且,有的‘知青作家’,其重要作品并非他们所写的‘知青文学’。70年代末到80年代,发表过以‘知青’生活为题材的小说作家有韩少功、孔捷生、郑义、王安忆、史铁生、张炜、张承志、梁晓声、张抗抗、柯云路、叶辛、陈村、李锐、肖复兴、竹林、李晓、陆天明、朱晓平、陆星儿、老鬼等。”(《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然而,虽然同为知青作家,虽然所描写展示的均是自己插队时的乡村生活景观,但因了各自命运遭际、精神个性乃至于艺术天性的不同,这些知青作家的具体写作面貌其实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在自己一篇文章里,我曾经这样概括过知青小说的基本创作类型:“一类是理想悲壮的多少带有一些浪漫主义色彩的知青书写,诸如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即可以被看做是此类小说的突出代表。一类是带有明显控诉色彩的苦难书写,这一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是叶辛的《蹉跎岁月》。另一类是带有反思色彩的知青书写,如同阿城的《棋王》、李锐的‘行走的群山’系列便是这一类小说的代表性作品。还有一类则是前几年较为引人注目的所谓‘反知青’书写,天津作家王松的《双驴记》、毕飞宇的长篇小说《平原》,都以对‘反知青’形象的描写而著称于世。”(《现实主义主潮的地位的加强与拓展》,《文艺争鸣》2010年第4期)只有在重读《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之后,我才忽然意识到,实际上,自己此前关于知青文学写作类型的概括,还是有所疏漏的。最起码,我忽略了史铁生这样一种日常叙事的创作倾向。当然,有一点应该指出的是,在史铁生写作的当时,由于时代文化语境制约遮蔽的缘故,实际上并不可能从日常叙事的角度来评价衡量史铁生的小说。只有到了时过境迁之后的现在,重读史铁生小说的时候,我们方才可能从这样一种角度来加以理解。所谓日常叙事,一般来说,是与宏大叙事相对应的一个概念。“平民生活日常生存的常态突出,‘种族、环境、时代’均退居背景。人的基本生存,饮食起居,人际交往,爱情、婚姻、家庭的日常琐事,突现在人生屏幕之上。每个个体(不论身份‘重要’不‘重要’)悲欢离合的命运,精神追求与企望,人品高尚或卑琐,都在作家博大的观照之下,都可获得同情的描写。它的核心,或许可以借用钱玄同评苏曼殊的四个字‘人生真处’。”“日常叙事是一种更加个性化的叙事,每位日常叙事的作家基本上都是独立的个体……在致力表现‘人生安稳’、拒绝表现‘人生飞扬’的倾向上,日常叙事的作家有着同一性。拒绝强烈对照的悲剧效果,追求‘有更深长的回味’,在‘参差的对照’中,产生‘苍凉’的审美效果,是日常叙事一族的共同点。”(郑波光:《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叙事之流变》,《厦门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

说到小说创作中的日常叙事,我们首先想到的或许就是仙逝已久的汪曾祺先生。在“文革”结束之后的小说创作中,远离社会政治大事件,真正一心一意地专注于日常叙事描写的,正是素以仙风道骨著称于世的汪曾祺先生。实际上,就一种真切的创作体会来说,日常叙事的难度恐怕确实是要大过宏大叙事的。关于这一点,台湾著名作家蒋勋借助于《红楼梦》的讲评说得很清楚:“《红楼梦》是一部长篇小说,不可能是一个高潮接着另一个高潮,而是要去描绘几个高潮之间的家常与平淡,这是小说或者戏剧最难处理的部分。”“《红楼梦》中,我很喜欢读十九回和二十回,这两回没什么大事发生。元妃省亲结束回皇宫去了,余下的东西收了三天才收完,大家都有点疲倦。又觉得还在过年,最好不要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发生,所以赌博的赌博,看戏的看戏。作者只是在写日常生活,而作家的功力正是在写这种平凡无奇的事情时,才开始显现出来。”“我觉得写娘娘回来的排场并不难写,真正难写的其实是这种小事情。”(蒋勋:《蒋勋说红楼梦》第二辑,上海三联书店)在这里,蒋勋相当准确地揭示了日常叙事的写作难度。因此,在“文革”结束之后可谓是一时风起云涌席卷一切地关注表现社会政治事件的宏大叙事浪潮中,汪曾祺先生能够超然而出,以一种淡定然而却执著的态度从事于日常叙事的表现,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但是,人们在旁边关注汪曾祺先生之日常叙事的同时,却又明显忽略了另外一些同样具备了日常叙事特征的作家。具体来说,就在汪曾祺先生写作发表其《受戒》《大淖记事》这样一些堪称典范的日常叙事小说的1980年代初期,其他一些作家的部分小说也具备了日常叙事的特征。而且,这些作家的日常叙事写作,很显然并非受人启发,而只是自行摸索实验的一种结果。就我个人的阅读印象,最起码,在当时被归入“右派”作家谱系中的王蒙,与被归类于知青作家行列之中的史铁生,就都写出了可以被看做日常叙事的小说作品。更具体地说,在王蒙,是他那部以新疆为主要表现对象的系列小说《在伊犁》,在史铁生,则正是我们这里所主要讨论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令人称奇的一点是,王蒙也罢,史铁生也罢,在时过境迁之后的现在看来,无疑都属于“右派”作家与知青作家群体中思想艺术成就的佼佼者。

为什么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就是一篇日常叙事的小说呢?只要对小说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当其他的知青作家,或者在倾诉诅咒生活的苦难,抱怨生活欺骗了我,或者停留在某种陈旧的思想框架中,依然在歌赞一种无妄的理想,或者通过一种理性反思的方式,对知青生活加以全盘否定的时候,早已残疾在身的史铁生,却用一种柔和的眼光,沉静地注视表现着插队山村里老乡们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出现在小说中的几乎全都是诸如拦牛、喂牛这样乡村世界中的日常琐事且不说,单就别的作家差不多都把知青自己放置在文本的中心地位,而唯独史铁生却把祖祖辈辈生活在那块黄土地上的老乡们放置在文本的中心位置这一点来说,史铁生一种独有的创作姿态,就应该引起我们格外的注意。除了把乡村世界中的日常琐事作为小说主要关注对象之外,史铁生这篇小说艺术表现形式上一种突出的散文化特征,也是不容轻易忽视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作家把自己的关注点落脚到日常琐事之上,就必然地要远离尖锐的矛盾冲突,必然地远离所谓的戏剧性。以如此一种姿态创作出来的小说,自然也就有点不像常规意义上的小说。一句话,变成了我们寻常所谓的散文化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实际上并不像常规意义上的小说一样具有聚焦的中心事件,史铁生用一种散点透视的方式,所真切地呈现给读者的,其实正是那个被叫做清平湾的陕北小山村里的日常生活景观而已。不仅如此,甚至于小说的语言,一种散文化的特质也是非常鲜明的。比如“我们那个地方虽然也还算是黄土高原,却只有黄土,见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塬地了。由于洪水年年吞噬,塬地总在塌方,顺着沟、渠、小河,流进了黄河。从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黄的山峁或一道道黄的山梁,绵延不断”。“秋天,在山里拦牛简直是一种享受。庄稼收完了,地里光秃秃的,山洼、沟掌里的荒草却长得茂盛,把牛往沟里一轰,可以躺在沟门上睡觉;或是把牛赶上山,在山下的路口上坐下,看书。秋山的色彩也不再那么单调;半崖上小灌木的叶子红了,杜梨树的叶子黄了,酸枣棵子缀满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枣……”这样一种朴实、自然而又隽永的文字,细细读来,当然是一种散文式的感觉。然而,无独有偶的是,并不仅仅是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其他的那些日常叙事的小说,比如王蒙的《在伊犁》,比如汪曾祺先生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也大都具有突出的散文化特征。或许,我们也可以这样说,日常叙事的小说作品,天然地与散文化特征存在着无法被剥离的紧密联系。

然而,如果进一步深究起来,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思想艺术层面上的值得注意之处,恐怕还并不仅仅是日常叙事的问题。在这里,我们具体所指的,就是作家究竟是在以怎样一种态度面对人生苦难的问题。我们都知道,史铁生的下肢瘫痪,就发生在他在陕北插队的时候。1972年,因为下肢突然瘫痪,史铁生彻底地离开了他插队的地方。按道理说,既然亲身感受过如此悲惨的一种人生遭际,那么,最应该用小说的形式诅咒生活不公平的人,就应该是史铁生。而且,只要是读过他的名作《我与地坛》的人,就都会清楚地记得,在残疾毫无道理地突然降临到史铁生身上的时候,他也确实产生过对于生命的绝望,曾经产生过对于不公平的强烈怨恨。需要注意的是,从下肢瘫痪的1972年,到史铁生写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的1983年,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虽然并非残疾生命的亲历者,但我们却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在这十年当中,史铁生的精神世界经历了怎样一种如同凤凰涅槃的艰难蜕变过程。设若没有经过这样的一个过程,他就不可能以如此平静超然的心态去理解看待生活,就不可能写出如同《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这样一种类型的小说来。从小说的叙事时态上看,第一人称叙事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所采用的很显然是一种事后追忆的方式。实际上,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即不难发现,不仅史铁生插队时清平湾的生活是苦难的,而且,小说中所主要描写的那位破(白)老汉的人生经历,也同样地充满了艰难曲折的意味。“破老汉是见过世面的,他三七年就入了党,跟队伍一直打到广州。他常常讲起广州:霓虹灯成宿地点着、广州人连蛇也吃、到处是高楼、楼里有电梯……”“我那阵儿要是不回来,这阵儿也住上洋楼了,也把警卫员带上了。山里人憨着咧,只要打罢了仗就回家,哪搭儿也不胜窑里好。”但人生的吊诡之处就在于,这样一位可谓见过大世面的破老汉,最后过着的居然是在清贫苦寂的清平湾与孙女留小儿相依为命的生活。二者前后之间的反差之大,也是足以让人讶异的。然而,现实生活中破老汉的人生态度,却是如同身患残疾的史铁生一样平静异常。在我看来,如此两种互为映照的人生态度背后,所潜藏着的其实是一种通向佛道思想的路径,是一种佛道的思想底色。自己且身在苦难之中,但史铁生写小说时却能够把自己的关注点投注到如同破老汉这样普通乡民的身上,去专注于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如此一种情怀,自然就是佛教中的所谓悲悯了。说实在话,中国当代作家中,精神能够到达悲悯层次者是极为罕见的,而史铁生无疑是其中的一位。最近一段时期以来,我一直在阅读台湾蒋勋的《蒋勋说红楼梦》,或许是受到先生解说启悟的缘故,逐渐地形成了一种粗浅的体会认识。那就是,举凡优秀杰出的汉语小说,无论古今,大约总是会在精神的层面上与佛道发生一点联系的。以此种认识证之以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应该还是能够成立的。

——2011年1月8日23时整急就于山西大学书斋。

作 者:王春林,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猜你喜欢

清平史铁生知青
生死一幅画
生死一幅画
曹雪芹与史铁生的生命哲学比较
方清平“谋害”赵振铎
把根留住
不 同
生死一幅画
史铁生:心魂之思
知青博物馆:激情燃烧的岁月
听史铁生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