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两副面孔——互文性下的《白狗秋千架》和《暖》
2011-08-15李钦彤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李钦彤[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作 者:李钦彤,博士,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小说与影视作品。
互文性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互文性,侧重一个具体文本与其他具体文本间的关系。这种关系既包括文本间的差异,如引用、参考、暗示、仿作、戏拟等,也包括文本间的相同之处,“互文性让我们懂得并分析文学的一个重要特性,即文学织就的、永久的、与它自身之间的对话关系”①。小说《白狗秋千架》和电影《暖》之间就构成了一种对话关系,二者有着共同的故事情节,却又在叙述主题、叙述姿态和叙述策略上存在差异,从而呈现出乡村的两副面孔。
一、罪恶渊薮与人间桃源 “五四”新文学以来,作家笔下的乡村想象就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是罪恶渊薮,一种是人间桃源。上世纪20年代的小说家们以启蒙的理性之光对农民文化形态和心态进行批判,从历史性的深邃眼光来看待中国农民文化、农民形象。他们对乡间亘古绵延的乡土习俗进行理性审视,描写了冥婚、偷汉、典妻、械斗、水葬等乡土习俗,展示罪恶的渊薮和人们的愚昧麻木。在乡土小说家的启蒙话语之下,乡土表现为黯淡的景象。而乡村在沈从文笔下,则表现出未受外在世界人事浸染的田园牧歌形象,一个有着恬静自然风光和健康自然人性的人间桃源。罪恶渊薮或人间桃源,其实不过是作家笔下的理想乡村的两种极端表现。
小说《白狗秋千架》和电影《暖》体现了作家和导演不同的乡村想象。在小说《白狗秋千架》中,叙述者“我”是一个远离家乡在外教学的年轻人,在父亲的要求下,不愿回乡的“我”无奈返回家乡。家乡和他想象中的并没有两样,破败、偏僻、闷热,同时有着恶劣的自然环境,因此不能带给他任何美好印象。过去那留在记忆中的年轻生命也已经老去,不再青春、美丽、细腻、羞涩,而是多了分粗犷、直白。当年的婷婷少女暖自秋千架跌下,瞎了一只眼,委屈嫁了个哑丈夫,生了三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过去的青梅竹马的美好回忆已然荡然无存。
电影《暖》中的天气依然燥热,乡村依然闭塞、枯寂、贫穷,人们对外在的事物充满了好奇,电影中小女孩对糖块、雨伞的新奇和喜爱为我们展现了乡村和外在世界的差距。不仅如此,过去的青春生命跛足残废,嫁给了哑巴。但自然风光的破败和人事的不堪并没有让我们感到乡村的黯淡,这是因为电影营造了一个光亮的精神世界,表达了对爱情、坚韧、真诚的审美追求。暖执著地追求着自己理想的爱情和生活方式,尽管她的等待、守候一再落后,梦想的种子始终没有开出娇艳的花来了,但是她执著、憧憬和自我割舍却让人动容,让我们看到黯淡乡村中那光亮、美好的灵魂。
二、冷与暖 小说《白狗秋千架》弥漫着一种伤感、悲凉的氛围,作为从乡村走出来的知识分子,返乡的“我”发现的是乡村的破败凋敝、黯淡凄苦,以及其中接二连三麻木隐忍的灵魂。“我”和乡村、村民有着很深的隔膜,遭遇了和村民无法沟通的尴尬。叙述者“我”感受到与外在世界的不兼容,同时面对暖又遭受内心灵魂的冲突。小说体现了现代悲剧,即人与社会的对立。小说延续了“五四”以来乡土小说的创作基调。在鲁迅笔下,作为觉醒者的知识分子感受到和乡村的巨大隔阂;即便是在沈从文笔下的那样一个周而复始、习焉不察的古老乡土世界,有着优美的自然风景和古朴纯净的人性,同样也可以在文本的背后捕捉到新人忧郁的目光,感受到他们对未来未知人事的恐惧和隐忧。乡村教师高加林无法容忍循环陈旧的生活方式,切身感受着人与外在环境的格格不入,寻求改变的他却又遭受道德与文明冲突的折磨。莫言、鲁迅、沈从文、路遥笔下的主人公对外在社会的感知总是透露着不同程度的疏离、惶恐和不确定感,流露出现代人所感觉到的人与社会的紧张和对抗;而在内心又承受着道德与欲望的种种折磨,给读者展示了一个个痛苦的灵魂。
《白狗秋千架》不仅表现了叙述者“我”的痛苦,也展现了乡村少女暖的悲剧人生。解放军宣传队蔡队长是以启蒙者和过客的双重形象出现的,他的到来激起了暖对外在世界和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憧憬和向往。但是随着他的离去和暖眼睛的失明,暖的梦想破灭,她还不如戴望舒笔下的寻梦者,“你的梦开出花来了,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她的梦想始终没有实现。无奈嫁给哑巴生下三个不会说话的儿子后,她只有这样一个世俗的肉欲要求,“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了我。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
电影《暖》也没有回避乡村中的苦难,物质生活条件的简陋,精神生活的单调。乡村少女暖对梦想的追求和梦想的破灭更令人伤感。作为一个有着文艺才华的乡村少女,暖渴望外面世界的生活以及美好的爱情。为此,她痴迷地热恋着小武生,耐心等待着井河,但作为过客的小武生一去不复返,以及她的意外残疾,都使得她的梦想化为泡影。但电影并没有停留在对悲剧主题的展现上,而是通过悲剧主体的坚韧、真诚、弃绝来超越苦难现实,通过对人的精神力量的张扬为苦难世界中增添了亮色和温暖。电影表现了每个人对爱情的守候,井河爱着暖,暖迷恋着小武生,哑巴又喜欢暖,每个人都在坚定地追求着那份爱,执著而又执拗。他们的关系就像杨争光《赌徒》中的骆驼、甘、八墩,三人在渴望的激情中追逐目标,“人活着图个啥?就图有个想头。我是他的想头,你是我的想头,就图了个这!人都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哩!”尽管暖没有得到小武生的爱情,也没有和井河终成眷属,但收获了和哑巴不免粗糙却无私、真诚的爱情。电影最后哑巴让井河带走暖的场景,让我们看到了乡村爱情的无私、至诚,诚如电影的名字“暖”,影片给观众传达出了具有光亮色彩的人文精神。
三、嘲讽和崇拜 在当代众多乡土小说家笔下,乡土被看做抵抗现代化、工业化、全球化的有效资源,是现代化负面后果的解毒药,“寻根文学”呈现的古老乡村,张炜笔下的大地、田野,贾平凹笔下的商州,都在以淳朴宁静反衬着都市的喧嚣和沦落。小说叙述者一方面从理性上认同现代化进程,可从感情上却又依恋着乡村。中国乡土小说家在文本中想象着乡村的美好,表达着自己的向往,在享受着现代化好处的同时又泼给现代化一头凉水;在现实生活中却又居住在城市中,视乡村为罪恶的渊薮而唯恐避之不及。他们的回归乡村仅限于文本虚构和想象,只不过是一次精神的漫游,行动和思想的断裂、错位也给自己招致了“叶公好龙”的嘲讽。
在这样的语境下,小说《白狗秋千架》无疑具有强烈的文学史嘲讽色彩。面对年轻返乡者的无限乡愁,如今的少妇暖的回答是:“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窳败、贫穷、孤寂、单调的乡村成为罪恶渊薮,令人恐惧,“我害怕被绑在家乡的小山村里,怕日出而作,日落而眠的生活……一想到一辈子就喂猪种地养娃娃,年纪不大,就头发灰白腰杆佝偻脸上沟壑纵横愁容满面的日子,我心里就害怕万分,痛苦万分。”(夏天敏:《接吻长安街》)
相对于小说对作家那种面对乡村“叶公好龙”心理的嘲讽,电影却真诚地表达了对乡村的亲近和膜拜。《暖》表现了乡村的苦难和乡村的坚韧、超越,在返乡者“我”看来,乡村的生活条件和精神世界无疑是简陋、乏味的,但在乡村人自己看来,他们有其自在的生活和意义追求。暖的执著、弃绝和重新拥抱生活,哑巴的痴迷、无私和真诚,这些都让我们看到了乡村力量的坚强、淳朴和大气。正如张承志《金牧场》中浑厚、质朴和苍茫的大地,柔弱的母亲具有伟大襟怀,贫瘠的西北农民身上有着令人敬重的坚忍和大度。电影《暖》中由幽长的小巷、狭窄的石板路、湿热的天气所构成的乡村中,同样有着令人崇拜的高尚人格和伟岸形象。
① [法]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