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交加《三十里铺》
2011-08-15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广东珠海519085
⊙蔡 申[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 广东 珠海 519085]
上世纪80年代以来,张光生根据著名陕北民歌编创的民歌剧《三十里铺》产生了极大反响。最近,由滕文骥执导、寇振海等主演,已于去年9月杀青的电视剧《三十里铺》,又将与观众见面。《三十里铺》讲述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其中的女主角“四妹子”王凤英,是中国民歌经典中唯一跨世纪的原型人物。
民歌一曲成佳谣,爱也千年,梦也千年。可在那“信天游”优美的旋律的背后,却有着人们意想不到的周折与辛酸。
《三十里铺》一声“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明明白白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更唱出了陕北人的自豪和心气。“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绥德是个出英俊男儿的地方。三十里铺位于绥德城东,因距县城三十里而得名。它依山面路,东顾黄河,是由陕北到晋西,也是延安和榆林之间的交通要冲。
“四妹子”本名王凤英,原籍山西柳林。1939年,日本鬼子占领山西。凤英父母带着几个孩子逃难来到三十里铺,扛活为生。凤英心灵手巧,纺线、织布、针线活样样精通。邻居后生郝增喜比凤英大三岁,常帮着人地两生的凤英家干些活。尽管凤英和增喜没有牵过手,拉过话,但你有情,我有意,相互都在心底里。正是“四妹子和了个三哥哥,你是我的知心人”。“和了”就是处上了、好上了的意思。
“三十里铺遇大路,戏楼子拆了修马路”,这两句写实性叙述为下面情节的转换做了一个铺垫。“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咱们二人没盛够”,“没盛够”是说没来得及好好相处。如花年纪,爱情刚刚萌芽,还没有来得及伸枝展叶。
三、四两段在细节上多了一些虚构和加工的痕迹。当然,这样的处理也是以历史真实为依托的。在那个如火如荼的年代,共产党领导打鬼子,闹翻身,边区涌现过多少“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的动人事迹。“洗了个手来和白面,三哥哥今天上前线”应该是无数送别情景的真实写照。当时更有一些烈妹妹,铁了个心跟着哥哥去,直把个“男战斗来女宣传,革命胜利咱再把婚完”演绎得潇潇洒洒、轰轰烈烈。三哥哥“叫一声凤英你不要哭……心里不要害急”的劝慰,其实也是出于创作者的想象,却又在情理之中。“不要害急”就是不要着急、不要烦恼。
结尾一段“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四妹子硷畔上灰不塌塌;有心拉上两句知心话,又怕人家笑话”。悲音陡起,情意缠绵。叙述也又回到了“三哥哥”和“四妹子”当年的真实。
真实的《三十里铺》,其实是一个并不浪漫的故事。
凤英家迁到三十里铺后,有的乡亲看到她和增喜有情有义,人也般配,就主动去牵线做媒,但郝家嫌凤英家穷口多,回绝了。为让两个年轻人死心,增喜的父母很快为他物色了对象,不久,郝增喜与另一位女子成了婚。这就是另一个流传较广版本中的“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你把妹妹闪在了半路口”。后来,八路军征兵,增喜参军离家了①。临行之际,凤英站在自家的土坡上,望着远去的心上人,泪水长流。“灰不塌塌”即灰头土脸,没精神。既依依不舍,又伤心失落,欲说还休,主要原因还是“你把妹妹闪在了半路口”。
斯人斯事,此情此景,深深触动了当时也在场的一位农民歌手——《三十里铺》的原创常永昌。常永昌爱唱民歌闹秧歌,是当地有名的伞头子②。“四妹子”的坎坷和悲伤,令常永昌唏嘘不已,心潮涌动。
灵光闪过,一曲“提起个家来家有名”由此诞生。
七十余年来,《三十里铺》在全国广为传唱,歌中的爱情故事更是感动过无数人。1956年,著名音乐家王方亮将《三十里铺》改编成无伴奏合唱,亲自指挥陕北民歌合唱团在京公演,引起了轰动。1996年,我国发射的人造卫星就载有《三十里铺》这首歌。2004年11月在北京海淀剧院举办“原声黄河”西部十大歌王歌后演唱会,演唱《三十里铺》时,年近八十的王凤英作为嘉宾出现在台上,全场掌声雷动,一片沸腾。
然而,这首歌在晋陕一带的流传却曾给当事人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尴尬和痛苦。当时的陕北,讲究的毕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开的自由恋爱并不被认可。更主要还在于民间流传的版本与我们所熟知的主流版本有很大不同。
陕北历来有唱“酸曲”的风习,三十里铺开着大客栈,过往的客商、脚夫络绎不绝,民间版的《三十里铺》被赶牲灵的人一路走一路唱、一路唱一路编,越续越长,越编越“荤”,一两年间,歌词就被扩充到四十多段,其中不少是粗俗的性爱细节描述。这种情况让两家人,连带整个三十里铺村都觉蒙羞,自然更不会见容于主流正统。后来,无奈的凤英被父母做主嫁到了偏僻的郝家洼。这就是有的版本所唱的“三十里铺庄子大,把凤英问在郝家洼;有心不去郝家洼,三哥哥已经不在家”。
此后的半个世纪中,不仅当事人绝口不提那段伤心往事,不与外界来往,就是在三十里铺和郝家洼村,善良的庄户人们也不提、更不唱这首歌。这一切外界无法理解,因为他们知道的只是那几经改编的五段歌词和一个美丽的传说。
直到上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春风化雨,健在的“四妹子”才慢慢打开了紧闭的心扉。1995年9月,《陕西日报》记者葛新德在采访她后,专门给当时的绥德县委书记罗金祥写了一封信,呼吁“历史遗留下的遗憾,应在我们这一代结束”。不久,罗金祥专程看望了王凤英。1996年4月,王凤英还被增选为县政协委员。
其实,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文化宽容度的增加,即使对于民间的“酸曲”、“荤段子”,人们也会有新的认知和容纳。老百姓过的是实实在在的日子,饮食男女,油盐柴米。在经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之后,他们需要放松、乃至发泄。陕北民歌唱“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老天爷留下个人爱人”,“世上的男人爱女人,世上的女人就想男人”;连《孟子》也承认“食色,性也”。“人爱人”出诸天性,本是天赋人权,自然法则。可见,有些“酸”和“荤”不见得就是不健康,不见得就见不得人;而那些一本正经的也不见得就能为大众认可和欢迎。
历史的一页毕竟翻了过去。如今的陕北,星星已不是那颗星星,月亮也不是那个月亮。爱也好,恨也罢,都已消融在岁月的风尘之中。最终积淀下来,并将长久流传下去的,还是那个“四妹子”和“三哥哥”美好的故事,还是那曲动人的“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和了个三哥哥,你是我的知心人。
三十里铺遇大路,戏楼子拆了修马路;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咱们二人没盛够。
洗了个手来和白面,三哥哥今天上前线;
任务落在那定边县,三年两年难得见面。
叫一声凤英你不要哭,三哥哥走了回来哩;
有什么话儿你对我说,心里面不要害急。
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四妹子硷畔上灰不塌塌;
有心拉上两句知心话,又怕人家笑话。
① 郝增喜参军后,被分配到延安警备司令部警备三旅(驻宁夏定边县)。解放后曾在新疆棉麻公司工作。后因病回家休养未归,在三十里铺务农。1997年病故。
② 伞头子:民间闹秧歌的领队、主角。常永昌一直在三十里铺村务农,1990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