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爷涅 》:农民与土地及命运的纠缠
2011-08-15赵红帆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所北京100029
⊙赵红帆[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所, 北京 100029]
时代背景与剧坛曾经的观点与争论
北京人艺的话剧《狗儿爷涅 》是上世纪80年代末中国剧坛既有影响力又颇受争议的一部作品,也是探索剧发展历程中的艺术标杆。编剧锦云(1938-),原名刘锦云,河北雄县人。出身农家,曾祖一代是地方乡绅,祖父一代家境衰败,父亲当上了八路军。锦云196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后在京郊昌平农村基层工作了16年。1982年他调入人艺,历任专职编剧、院长,此间他开始构思一部反映农民与土地、与命运的戏剧。《狗儿爷涅 》剧本发表于1986年《剧本》月刊第6期,1986年7月12日由北京人艺正式建组,10月12日首演于首都剧场。老一辈表、导演艺术家刁光覃先生和后来的先锋戏剧领军人物林兆华共同担任导演。
当年,这部戏应该算是先锋话剧,从剧本、导演、舞台美术、表演,包括意识流的戏剧形式和倒叙的戏剧结构,都非常之新颖。剧中一辈子想当地主的“狗儿爷”,完全不同于以往文学和戏剧作品中那种“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形象。编剧和导演在剧中对狗儿爷和他痴迷的土地之间关系的层层剥离与揭示,对于多年来看惯了“左”的政治认知与价值判断方式影响下的观众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颠覆效应。尽管观众反响热烈,好评如潮,但一些习惯政治宣传剧的业内人士及部分政府官员看完戏后,却认为此剧把中国农民刻画得过于愚昧腐朽;黑暗面太多了,不能反映新中国农民的整体面貌。当时以北京人艺老一代艺术家于是之、英若诚等为代表的力量站出来力挺这部戏,他们认为《狗儿爷涅 》很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农民在近代社会历次政治斗争中的复杂心理变化,“既有‘左’的政治运动给他们带来的精神创伤,也有新的社会变革对农民旧有陈腐观念的强烈冲击”①。
1986年10月24日,当时还是《北京晚报》记者,后调入北京人艺的剧作家过士行在当天的《北京晚报》头版发表了一篇题为《时代的杰作——看话剧〈狗儿爷涅 〉》的文章,紧接着《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文汇报》《剧本》《新观察》《文艺研究》等报纸杂志也先后发表了评论文章,对此剧进行了正面的、积极的评价,曹禺先生看完演出,惊呼“真是一块玉呀!”有人说它是一次“有成效的话剧创新”,有人感叹它是“话剧舞台上的一株大树”②,有人称赞它展现了“现实主义艺术力量”③。从此,狗儿爷成为新时期话剧舞台上一个不可多得的典型形象。这部话剧深刻反思历史并关注农民的命运,以凝练、传神、隽永、质朴的文学性语言,以意识流、心理外化、时空交错的手法融入剧情,以对农民意识的反思和文化心理的开掘,揭示了土地与农民的命脉关系,在人性的层面,展示了土地的占有与被占有、权利的剥夺与被剥夺、欲望的自然天性与蛮性遗留的深层矛盾。
但实际上,《狗儿爷涅 》直到1987年参加文化部第一届中国艺术节之后,才真正确立了其优秀剧目的地位。1987年3月19日,此剧演出第一百场;8月,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英若诚提起这部戏时说:“希望它也能参加中国艺术节”,“有人认为多年来我们对说大话已经习惯了,反而对真实的东西看不顺眼。其实这个作品才是真正有深度有价值的,恰恰反映了改革之必然。能够将此剧推向中国艺术节,这是一件大好事。”随后艺术司将作者锦云请到哈尔滨,由王蒙、英若诚出主意,请他做了一些修改,并由文化部拨款一万元作为排演修改之用。经过修改,《狗儿爷涅 》如期参加了文化部第一届中国艺术节的展演,并获得了党政与学术上的双重认可与成功。
从当时的评论看,人们争议的焦点首先在于对狗儿爷形象极其内涵的不同看法。处在历史与现实、集体与个人的夹缝中的狗儿爷,其人生际遇固然显现了悲剧性,但是他的欲望追求中也显现了农民心理的狭隘、自私和贪婪属性。评论家田本相认为狗儿爷是“一个具有相当思想深度和历史容量的形象”④。冯其庸在这一形象身上感到了极“左”路线造成的历史混乱,给中国农民带来的命运磨难⑤;阎纲发现了狗儿爷的精神内涵里与阿Q相似,以及他们对自身处境的茫然⑥;而林克欢则意识到了地主与农民在角色转换之间,存在着内心扯不断的红丝线,他说:“可以说,祁永年形象只不过是狗儿爷形象的补充,是狗儿爷的共生形象。”⑦这就从农民的深层文化心理,揭示了狗儿爷的灵魂特点。
其次,人们争议的焦点是这个戏的结构与创作方法。童道明认为,这个戏并非采用了纯粹的现实主义手法;徐晓钟认为,它也并非完全属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现实主义表演体系;王晓鹰则发现了其表现主义的某些艺术特质;评论家吴乾浩认为:“《狗儿爷涅 》是立足于中国民族戏曲结构方法,博采隐喻、象征、心理外化、淡化情节、重内心刻画、时空错位和间离效果等的产物。这一作品所实现的东西方文化的交融,是牢牢地建筑在民族化的结构艺术之上的。”⑧此外也有人认为,这个戏的叙述模式带有小说的意识流的特点。
天时、地利、人和成就了这部探索剧作为艺术标杆的地位
《狗儿爷涅 》自首演至今的二十五年间正是中国改革开放背景下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人们的社会生活状态同时发生了极速的变化,旧的社会价值判断标准也不断地被刷新。现在回过头来看1986年这版《狗儿爷涅 》,发现它的艺术光芒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黯然消隐,反倒更加验证了它积极探索、锐意创新的戏剧史地位,原因何在?
老话儿讲,要想成事得有天时、地利、人和这三元素。天时这个因素自不必说,上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的文艺又一次得到了复苏,戏剧界也迎来了新的繁荣期。地利,指的是北京人艺这个优秀的创作集体。当时不少老艺术家在事业上再次腾飞,同时人艺自己培养的学员们也纷纷崛起,《狗儿爷涅 》正是人艺这段创作高峰期里极具探索性的优秀作品,价值类似于传世的明青花官窑瓷器。人和,则复杂一些了,具体到这部戏的成功,首先是锦云多年的艺术积淀的主动释放,其次是以于是之、英若诚为代表的人艺乃至文化部的相关领导对剧本的呵护和对这部戏的垂爱,在创作中刁光覃、林兆华导演以自身多年的修为确立了戏的整体风格和探索性,而主演林连昆则以极大的创作激情和多年以来对小人物命运的研究和把握,塑造出了真实可信、颇具艺术魅力的狗儿爷形象,他对形象的成功塑造是这部戏的画龙点睛之笔。
《狗儿爷涅 》是编剧锦云倾其半生的生活体验与艺术积累的一个创作爆发点,是在没有任何行政干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创作环境下写成的。剧本中那些北方农村人物的时代气息非常浓厚,人物的语言与动作极生动且令人信服。在剧本创作的过程中,锦云得到于是之、英若诚这些人艺的老戏骨在表、导演方面的精心指点与帮助。
中国农民曾经与土地纠结的宿命
《狗儿爷涅 》编剧锦云当时给这部戏定位是“多场现代悲喜剧”,但在今天的观众看来,它既可以是一部反映农民与土地之间的命运悲剧,又可以说是一部社会问题剧。“文革”过后,文艺界的有识之士曾先后尝试将“社会主义社会历史条件下刚刚发生的惨状空前的大悲剧”用文艺作品表现出来。如果说悲剧是人类与“无可逃于天地间的”宿命的搏斗,那么“狗儿爷”作为八亿农民中的一分子,他一生的悲剧命运,更是痛切到我们这些刚刚脱离农业社会几十年的普通观众的骨髓里。亚里士多德曾说过:“悲剧是有弱点的好人遭到不应有的毁灭,引起观众的悲悯和畏惧,使情感得到净化。”从这个角度看,“狗儿爷”的人物形象非常具有悲剧的典型性特征。
在狗儿爷和祁永年的灵魂在斗嘴、叫骂声中,导演和演员运用倒叙和意识流的表演方法,向观众讲述了狗儿爷一生酷爱、痴迷、留恋于土地的故事。他想当地主,想盖高门大院;而他所处的时代中那些他完全不能掌控、也不能理解的人为因素却一次次让他的理想破灭,希望落空。最后,在隆隆的推土机到来之前,他一把火将他曾经视为“圣物”的高门楼焚毁后出走。
人生之悲剧,究其原因,逃不脱社会大环境、周边小环境以及自身性格弱点这三大因素的影响。社会变化后需要人来适应和调整自身状态。狗儿爷有这样一句台词:“看看地去,看看地去,看看我的地,看看我的地去!撒手不由人,这是最后一趟啦……”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农民几千年来都坚守着发家不能忘了“黄土生金”的人生哲学。毛泽东主席曾精辟地指出,农民问题的实质是贫农问题,贫农问题的实质是土地问题。剧中狗儿爷经历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以土地革命为中心内容的农民运动,从打土豪、分田地的土地改革、到互助合作运动中的土地制度变革,再到公社体制下的集体所有、统一经营的制度安排,直到三中全会后的“集体土地、家庭承包经营”改革。中国几十年土地制度改革风云录,在剧中被狗儿爷无奈地哀叹为“一阵儿云彩,一阵儿雨,都是属孙猴儿的!”
狗儿爷对阶级斗争引发的贫富农阶级分化并不感兴趣,这也代表了绝大多数对政治缺乏敏感度的农民兄弟,他们固执地认为土地归自己心里踏实了才算是过上好日子。而以村长李万江为代表的具有进步思想的农民干部,则是农村土地制度改革的拥护者和忠实的执行者。他们是村里的当家人,以每日给全村人敲钟、带领大家干农活儿,以每晚把全村人聚在一起开会,过组织生活来实现自身价值。剧的后半段里,村长李万江到风水坡给狗儿爷还菊花青马时,有这样一句台词:“你说,这人世上的事儿,有时候几十年一个老模样儿,可有时候呢,一个早起就变了,还越变越邪乎,越变越没边儿。”说出了很多农村干部当时对三中全会后改革的不适应。
当代农民兄弟与土地能否再续前缘?
狗儿爷当年对于土地的那份眷恋与贪婪,是否能被子孙和当代观众再次理解呢?
今天年轻的一代农民里,没有多少眷恋土地的人了,问他们为什么不爱土地?答曰:“不赚钱啊!”也对,每个时代都有成功的标准,狗儿爷时代成功人士的标准是祁永年那样拥有三千顷地、高门楼的地主形象;今天成功人士的标准是拥有香车、豪宅、身价数亿且是某集团总裁形象。土地对于农民早已丧失了它原有的地位,而中国农民兄弟的未来也必将要走发达国家所走过的同一条路:农业人口的城市化与工业化。
① 讲述者:刘锦云、梁冠华等,见黄维钧、周瑞祥编:《辉煌的艺术殿堂——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五十年》,中国书店2002年版。
② 梅朵:《话剧舞台上的一株大树:评话剧〈狗儿爷涅 〉》,《新观察》1986年第24期。
③ 顾骧:《话剧舞台上的现实主义艺术力量——浅谈“狗儿爷”的典型意义》,《人民日报》1986年11月24日。
④ 田本相:《我们仍然需要现实主义》,《文艺研究》1988年第1期。
⑤ 冯其庸:《狗儿爷悲剧的历史内涵》,《文艺研究》1988年第1期。
⑥ 阎纲:《狗儿爷向土谷祠走去:〈狗儿爷涅 〉观后》,《戏剧报》1986年第12月。
⑦ 林克欢:《一代农民的终结——评狗儿爷》,《文艺研究》1988年第1期。
⑧ 吴乾浩:《〈狗儿爷涅 〉的结构艺术》,《文艺研究》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