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仡佬人生命的颂歌——李发模叙事长诗《呵嗬》解读

2011-08-15张嘉林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遵义563002

名作欣赏 2011年36期
关键词:仡佬族民族诗人

⊙张嘉林[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 贵州 遵义 563002]

作 者:张嘉林,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诗歌、地方文学。

以长诗的形式展示仡佬族的发展历史、生存状态以及精神品行,这在当今诗坛还是首创,李发模的《呵嗬》就是这样一部史诗性的作品。在谈到创作动机时,诗人说:“我翻阅关于仡佬族的书籍,发现这个民族虽然历史悠久,但描写他们的诗歌很少。我就想用诗的抒情与叙事,去展现仡佬族的历史,展现这个民族的生存状态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独特个性。”全书共十章,五千余行,以明万历年间平播战役中逃进深山老林的仡佬族人山蛮一家和水妹母女两代人的遭遇为主线,以仡佬族神话、民俗、宗教信仰为副线,从一个民族的生存史及其所衍生的文化与文明的角度,深刻而鲜明地反映了这个民族顽强的生存意志和勇于创造的智慧,讴歌了他们对爱情执著追求的精神品行。

一、顽强的生存意志

仡佬族是云贵高原的土著民族,从先秦至今,这个民族经历了濮人、僚人、仡佬几个发展时期。殷商时代,仡佬族的先民(濮人)就活跃在大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支撑着一个庞大的山国——夜郎,这是贵州一带最早的地方民族政权。魏晋以后,由于社会的变迁,濮人被统治者称为僚人,唐以后被称为仡佬。仡佬世居于长江与乌江之间的广袤山水之中,生活在横亘其间的大娄山脉。在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中,仡佬族的身上同样具有历史的复杂性与沧桑感。相对于汉族庞大的人口而言,仡佬族是一个弱势民族,他们生存的道路尤为艰难。为了生存,在强势文化的挤压和反抗无力的环境下,他们不得不数次迁徙,到更边远的山区谋求生存。《呵嗬》以本土文化为基石,结合艺术想象,深层次地展示了仡佬族苦难的生存历史和顽强不息的生存意志。

诗人在《先祖的传说》里写道:“那年,闹天灾又闹人祸/仡山住地,活人没山上坟头多/官吏屠刀下——/仡山的土,被你割一块/仡家的田,被他宰一砣/各种租税伸来条条勒索/引燃仡山熊熊怒火……”诗人以沉痛的笔调,述说着仡佬人心酸的过去。这个民族经历过太多的苦难:春秋战国时期“,楚国争锋战火起,派兵庄来西南”“,楚王设下牢笼网,害死仡佬万万千”。西汉时,武帝开发西南,征讨濮人部族。后来他们又遭彝人攻打,据《夜郎史传》载:“夜郎的军队,进攻古诺城,擒杀了濮君,攻占了古诺。”在与彝人的战争中,濮人失去了自己创造的家园。

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生活在大娄山脉和乌江两岸的仡佬人更是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战火,这就是中世纪明代三大征战之一的平播战役。统治播州长达七八百年的杨氏统治集团最后一任酋长因与朝廷对抗而覆灭,仡佬人在平播战役中遭到毁灭性打击,幸存下来的仡佬人从此躲进深山,藏匿于危崖密林之中。诗人写道“:钦定的叛乱,仡家兵卒人家/躲排山倒海之重压……/逃进深山,所有嘴唇紧闭/似绷带,将内心的伤口包扎/改土归流,族分几等……”清代实行民族歧视政策,雍正年间,朝廷为了镇压贵州一度抬头的土司势力,实行改土归流,造成了“神焦鬼烂,百里内外咸震号”的局面。《贵州古代史》载:“当时焚十四寨,斩首一万七千多名,俘虏二万五千余名”,仡佬人遭到血腥屠杀。现在务川县还留存了这场浩劫留下的无主坟茔与屋基,如在述说着那一段痛苦的记忆。民国时期,政府大搞民族同化运动,试图铲除一切民族特征,强制推行汉化,致使很多仡佬人隐姓埋名,改变族属,改说汉话,改着汉装,“仡佬人的生存,一步步/被逼上悬崖……”正是无数次战争的摧残、强势文化的挤压,使得这个民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仡佬族生存的环境更为恶劣,人口越来越稀少,如《仡佬族古歌》中所唱到的:“这样遭灾无数次,四处分散难团圆。仡佬遭劫人减少,余下无处把身安。”

虽然仡佬族人在历史的长河中经历重重苦难,但他们却有着顽强的生存意志。尽管生存环境险恶,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存信念。作品开篇的“石磨,压着一个含冤的女子”极富象征意义。石磨象征着邪恶对仡佬人的重压“,含冤女子”借喻了一个民族苦难的生存历程。诗中山蛮和水妹的被迫分离,是恶势力对弱小的肆意蹂躏。山蛮和水妹的逃亡,其实也是一个民族的逃亡。逃亡,意味着仡佬人家园的失守。对于仡佬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家园更为惨痛。山蛮和水妹的逃亡与反抗,经历了由肉体到精神的双重磨难。而邪恶未能让他们屈服,有一种力量支撑着他们要找回自己的家园。最后,山蛮和水妹终于迎来重逢之日。“暗河冲洗过的山峦,旭日一样又升起来/他要以全新的自己,照耀水妹/他要以日月的光芒/冲洗世道的肮脏。”诗人借山蛮和水妹的重逢,暗喻一个民族的涅和一个民族对幸福家园的渴望。

二、创造的智慧灵性

仡佬人的生存意志令人惊叹,而其创造精神更让人佩服。早在春秋战国,他们就建立了西南边陲最大的夜郎国。“羌苛国、夜郎国,两个同是一家国……都是建在西南地,本是仡佬自己建。”在这块土地上,仡佬人创造了丰富灿烂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长诗即是对这种创造智慧的讴歌。

仡佬文化的最早源头就是丹砂文化。仡佬先民最早开发丹砂,炼出朱砂红和水银。在濮人时代,就有“宝王”献砂受封的传说。到汉武帝时,朝廷重视对西南夷的开发,先进工具和技术的输入,使丹砂的开采更为容易。而丹砂贸易带来了社会经济的繁荣,又促进了地区文明的进程。诗人对仡佬人创造的丹砂文化给予由衷的赞美“:仡山的炼丹术,印染出/一代代佳人的妩媚与风韵/帝王御批的‘朱砂红’/美人时尚的‘朱砂痣’/保秦始皇陵不朽的‘水银’/都应感谢,聪慧的仡山人。”丹砂的价值被人们充分认识,也因为仡佬人炼制的丹砂,才有秦皇汉武们长生不老的梦想。明代“改土归流”,设思南府,务川属之,据《思南府志》卷三载“:嘉靖十六年丁酉二月,务川土产货物丹砂、水银、银珠。国朝水银一百六十斤八两”,可见其物产之丰富。丹砂可以说是务川的文化符号:它是稀缺金属,只有帝王使用,其稀缺性使丹砂文化本身具有了珍贵品质。时至今日,丹砂水银在社会生活中仍然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仡佬人是贵州酒文化的缔造者。他们“酿出白酒之王——茅台/将人类的物质与精神完美融合/香飘华夏,壮了历代英雄豪情”。关于酿酒,有猿猴造酒、杜康造酒等等传说,仡佬先民(濮人)很早就学会了酿酒的发酵技术,后人不断创新,酿造出闻名世界的茅台酒。诗人写道:“他酿酒,也酿人/糯米煮的叫甜米酒/包谷酿的叫包谷酒/他老家住茅村,茅台/那蒸烤日月为酒的玉液之尊/是他祖辈最先酿成酱/甘美了汉武大帝……”“他邀友共品/围着酒坛/一人一竹管/没谈天说地/只有吸吮之声/无劝饮对喝/一切自然/情浓酒纯……”酿酒,更是酿造一种文化,酿出了中国人的精神品行。也正是有了美酒佳酿,才有“李白斗酒诗百篇”(杜甫:《饮中八仙歌》),才有苏轼“一杯未尽诗已成,涌诗向天天亦惊”(杨万里《重九后二月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很多文人学士留下了为之斗酒、写诗、作画、养生、宴会、饯行等酒神佳话。茅台酒的发展,包含了一代又一代仡佬族人探索奋斗、英勇献身的精神。仡佬族创造了极富特色的丧葬文化。仡佬族对丧葬的重视,尤胜于其他民族。据明嘉靖《贵州通志》载:仡佬人死后“,丧葬击鼓而歌,男女围尸而跳”。他们认为,人死后灵魂还在,它不愿离开自己的亲人,离开养育自己的故土。所以他们“击鼓而歌,围尸而跳”,是为了安慰死去的亲人,让其灵魂找到一个得以安息的栖居之所。如果亲人在异乡死去,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要送灵柩归故里,如果不这样,灵魂就是一个漂泊不定的野鬼孤魂。在仡佬人看来,生时有一个家,死了也有一个家,只是死后的家在天上。“人之一生,步步起点终点。”人死并不代表生命结束,死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开始。仡佬人死后,棺材成了灵魂的栖居之地,把死去的亲人悬葬在岩穴,可以免受鸟兽虫蚁的侵害,也有利于灵魂的飞升。“在最险窄艰难的高处/与天地达成最古老的默契。”仡佬人这种死亡意识“,表达了死亡之所以是生命的最大痛苦在于离家,借丧葬的机会宣泄自己的生命情感”。

仡佬族在其艰难的发展历史中,不仅创造了丰富的物质文明,而且创造了大量的精神财富,如神话、传说、故事以及民歌等,这成为诗人叙写长诗、讴歌其灵性智慧的重要元素。神话、传说和故事是仡佬族世界观、人生观在文学上的反映,是仡佬族历史的记述。它们内容丰富,有关于英雄人物的,关于地理的,也有关于风俗的。诗人记录了关于竹王的传说“:初,有女子浣于水,有三节大竹,流于足间。闻其中有号声,剖竹视之,得一男儿,归而养之。及长,有才武,自立为夜郎侯,以竹为姓。”

在仡佬人看来,竹王就是夜郎王国的缔造者,是仡佬人的始祖。为了纪念竹王,每年七月初七,仡佬人都要举行盛大的“竹王祭”。生命出于竹,死后归于竹,因此竹崇拜就显示出一种特殊意义。在仡佬人的生活中,竹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竹碗、竹筷、竹甑子/竹楼、竹梯、竹板壁/竹席、竹椅、竹桌子……”所有生活用具,几乎无不与竹有关。竹的生物特性象征着仡佬人的精神品行:挺拔向上,宁折不弯。竹已经升华为这个民族精神的标志。

民歌是仡佬族最重要的精神财富之一,它形式多样,内容丰富。仡佬族的诗歌有古歌、打闹歌、哭嫁歌、酒歌、情歌、山歌等类型。仡佬族是一个善歌的民族,“仡佬族将歌当饭吃,舞当茶喝”。他们用歌唱来表达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述说酸甜苦辣。有人把它叫“吼出来的歌”。“这种吼出来的歌,来自生命的内核,折射着山川的沉雄,田园的绮丽,人生的奥秘。它粗犷细腻,字正腔圆,与唱出来的歌相比,少的只是做作,少的只是那些框框套套。诗人生长在仡山仡水,深受仡佬族民歌的浸润。民歌中丰富的养料,如仡佬族关于人类起源、民族历史、民族风情等,在长诗中都得到了形象的反映。”

三、永恒的人性之美

仡佬族人对美好爱情的执著追求是其人性中最光辉的一面,长诗极力展示了仡佬人的这种人性之美。不管是什么文学体裁,也不管东方与西方,爱情都是永恒的主题。诗人说“:为一个民族写史,人是根;人之根,需要自然与人文的土壤扎根和情爱的滋润。”在诗人看来,正是“情爱的滋润”,使这个民族得以繁衍生息,在生存中求发展,尽管这种发展异常艰难。因此,主人公山蛮水妹的情爱经历就成为长诗叙写的主线,从而演绎出一段可歌可泣、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

双乳峰下,传来了山蛮和水妹柔情绵绵的歌声——

水妹:喊一声哥,妹就断了魂。山路弯弯连着妹的痛呀,太阳红红烫着妹的心。哥你挑粪上山喊一声累哟,妹就转身化作遮荫的云。

山蛮:叫一声妹,哥就走了神。山泉叮咚响着哥的爱呀,月亮光光亮着哥的疼。妹你挑水进屋叫一声苦哟,哥就转身捧来满天的星。

仡佬人的恋爱是自由的,伊甸园式的。在生活和劳动中,他们通过接触,相互了解,产生了爱慕。山蛮和水妹,一唱一和,反复缠绵,情趣交融,令人沉醉。这是最质朴的本土语言,最自然的爱情表达。

山蛮和水妹的事流传开来,仡佬人为之祝福,可是也“引来一些地方官吏/垂涎欲滴……”地方官的逼迫,让山蛮爹一病不起。而在《水妹巧对狗官》一节里,水妹凭着过人的智慧,击退了官吏的无礼。她对邪恶势力大声说“不”,捍卫了自己爱的尊严。诗人借主人公之口控诉道:“官府呀官府,你们占人田土/挖人祖坟,还糟蹋仡家妻女/就不怕披挂上阵的生生死死。”终于,山蛮和水妹迎来了新婚之夜:“我爱你——噫关模/我问你——噫噻模/你从哪儿来?(磨刀拉仡拿么)/我从家里来。(噫啦嘎仡拿么)/请喝茶(欠夯咪)/请喝酒(欠夯标)/我们唱起来!”闹洞房之后,山峦和水妹双双走进了甜美的世界。

然而人世间总是美与丑并存,人在追求幸福的同时总会伴有苦难。在一个元宵之夜,灾难降临,水妹被官吏强暴,山蛮被官府追杀,最终逃到大山的深处,在逃难中竟被人当做“供物”献给宝王。山蛮和水妹,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再次重逢。“那天、那夜,那一片荒野/那一湿润握在云雾中的梦境/梦中两颗心的跳动,融合/天地的灵性,长出/山的巍峨,水的奔腾”,这是肉身的合二为一,更是灵魂的交融,仡山仡水也为之动容。

在长诗中,山蛮是仡佬人英雄的化身。“他一身剽悍专对暴政/一心温柔只给一个女人/这样的男人/是仡家的真男人啊。”正直勇敢,不畏强暴,敢于追求爱情,这正是仡佬人的品行。水妹,仡佬人女性的精灵。仡山仡水赋予了她悦耳的朗笑与曼妙的舞姿。她的灵性与智慧,是一个民族精神的最好展示。诗人在山蛮和水妹身上,完成了对仡佬人精神品行的诠释,凸显了人类关于光明与美好的永远求索。山蛮、水妹的故事,演绎成一个民族苦难涅的缩影。解读了山蛮、水妹,就完成了对一个民族的解读。

诗人对于山蛮水妹的讴歌,也融入了自己的爱情体验:“人啊!从爱情到婚姻之间/责任是之间的距离/从动情到白头偕老之间/要量出其准确的尺寸/也许要一生。人一生,从生到死的距离/谁能确定/但看日影、长长短短斜斜/之间的寓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命啊。”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婚姻?现代人已有不同的理解。爱情是甜美幸福的,但也得承受痛苦。两情相悦而白头偕老,是人间最美好的婚姻状态,但又有多少人能保持那份温情?诗人对“责任”的强调,是对当下浮躁的爱情婚姻状态的忧虑与反思。

总之,《呵嗬》集中表现了仡佬人关于人与人、人与自然、人对过去或未来的理解。这是一曲生命的颂歌:他们热爱生活,珍视生命,富于创造,品性醇厚而又嫉恶如仇,爱憎分明;他们历尽苦难,却依然以一串串清脆的“呵嗬”,一声声韵味绵长的吆喝,从历史的烟尘中走来,又歌唱着走向未来。诗人精心营建的《呵嗬》,令人信服地表明,一个民族的文化,正是这个民族的精魂。

[1]李发模.呵嗬·后记[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247.

[2]李发模.呵嗬[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47.(文中所引《呵嗬》诗句不再一一注明)

[3]贵州省安顺地区民族事务委员会编.仡佬族古歌[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1:28-31.

[4]郑继强主编.仡佬族与夜郎文化研究[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7:226.

[5]周帆.贵州少数民族文艺审美意识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361.

[6]冯先政.仡佬族文化:艰难的传承与拯救[M].贵阳:贵州民族报.2007-03-07.

[7]谢爱临等编.仡佬族百年实录(上下册)[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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