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起形象的名字
2011-08-15重庆李安全
/[重庆]李安全
作 者:李安全,研究员,重庆外国语学校语文教师,重庆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
张爱玲的《必也正名乎》是一篇专门讨论“名字”奥妙的散文,虽然写得很散淡,琐碎,但是却富有哲理。其中就有这样的一段话:“为人取名字是一种轻便的,小规模的创造。旧时代的祖父,冬天两脚搁在脚炉上,吸着水烟,为新添的孙儿取名字,叫他什么他就是什么。叫他光楣,他就得努力光大门楣;叫他祖荫,叫他承祖,他就得常常记起祖父;叫他荷生,他的命里就多了一点六月的池塘的颜色。除了小说里的人,很少有人是名副其实的(往往适得其反,名字代表一种需要,一种缺乏。穷人十个有九个叫金贵、阿富、大有)。但是无论如何,名字是与一个人的外貌品性打成一片,造成整个的印象的。因此取名是一种创造。”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在分析查尔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时就特别地将“唤起形象的名字”作为一个要点列举出来,并且结合原作做了较为具体的解说:
这里当然有克鲁克,还有珠宝商布雷兹,律师布洛沃先生,政治家卜德尔、库德尔、都德尔等等。这是旧式喜剧的手法。(注:克鲁克“Krook”,谐音“Crook”,歪曲,骗子之意;布雷兹和斯巴克尔:“Blan and Sparkle”,光焰,闪光的意思;布洛沃“Blower”,吹牛皮的人;唐戈尔“Tangle”,纠缠不清;政治家们“Boodle, Coodle, Doodle”,表示了狄更斯对他们的轻蔑。)
如果我们稍微留意一下,就一定会发现,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名字”常常总是隐藏着深厚的意味,总是唤起读者奇妙的“想象”。比如,在读过鲁迅《阿Q正传》之后,我们自然会对“阿Q”这个名字产生浓厚的兴趣,自然地联想到“阿Q”的形象和性格。首先是阿Q的癞头,圆溜溜的,一毛不长,甚至好像是涂了一层明油一般,闪着幽幽的光亮;还可能联想到阿Q临死时画的圆圈,并不圆,像一颗硕大的瓜子,或许更像一个人头,掉在了地上,这似乎也是带有一点象征的味道;还有就是阿Q的姓名、籍贯、身份之类的,姓什么,仿佛是姓赵或者曾经是姓过赵的,可是后来被剥夺了姓氏;叫什么名字,是桂花的桂,可是又不知道是不是八月里出生;叫富贵的贵,可是又不富贵,而且也没有一个叫富贵荣华之类的兄弟……可见,阿Q是一无所有的,也是可有可无的,这“Q”不正是与“0”形似且神通吗?但是,阿Q分明又是一个严肃的存在。如果我们假定阿Q就是“阿贵”,似乎隐含着一种期望,也潜藏着一种身处贫贱不能富贵的痛苦;如果我们假定阿Q就是“阿桂”,或许是包含着一种对富有诗意的高雅的崇尚,也隐藏着平俗无聊的现实人生中的忧伤和悲戚。而且,如果我们再换一个角度,从这名字的组合来看,一个汉字“阿”,一个英文字母“Q”,似乎又意味着中西的“合璧”,仿佛阿Q就是一个“世界公民”了,自然,那阿Q的“精神胜利法”也似乎是一种世界品格或世界疾患。于是,这以自欺欺人、妄自尊大为内核的“精神胜利法”就成了必须医治和疗救的人类共同的疾患,这才是鲁迅的深刻。准确地说,是《阿Q正传》的深刻和伟大,因为鲁迅在塑造“阿Q”时或许并没有想到他的“永恒意义”和“世界意义”。阅读鲁迅的《祝福》,自然不会忘记“四叔”,因为四叔简直就是“四书”的代言人(参见拙作:《裸眼读书》,《名作欣赏》2005年第12期)。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也对“孔乙己”这个名字的来历做了一番特别的交代。或许“孔乙己”真是姓“孔”,或者是曾经姓过“孔”的,又或许他根本就不是姓“孔”,甚至就像祥林嫂一样根本就没有“姓”,至于他叫什么名,字什么,孔乙己自己没有说,也没有机会说,别人也不在乎,所以谁也不知道。其实联系原文来看,别人之所以替他取下“孔乙己”这个绰号,除了他或许可能姓“孔”之外,更主要的原因似乎有以下几个:一、“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二、“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另类”,不知道是高贵者,还是低贱者;三、谁也不在乎他叫什么,谁也不在意他的存在与否;四、就像“孔乙己”这个名字是没有什么“意义”一样,孔乙己这个人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类似一个“多余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负累;五、“孔乙己”只是一个绰号,这绰号里所包含的是厌恶、嘲笑、冷漠、歧视,没有温暖,没有同情,更没有友爱与关怀。
著名评论家谢有顺先生曾经说过,要给小说中的人物取一个有意思的名字。其实,我们应该懂得,这种以“名字”来表达一种“深长的意味”的手法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传统。且读一读王蒙的《善狗与恶狗》:
保斯喂养着两只狗,一名顾德,一名拜德。顾德性善,见了人就欢叫起舞,摇尾吐舌,令人愉快:拜德性恶,见了人就龇牙吠咬,咬住就不撒嘴,不在被咬者的骨头上留下清清楚楚的牙印决不罢休……那天晚上闹飞贼,顾德见贼人从房顶飞跃而下,道是贵客,便欢呼踊跃,跳蹦绕圈,发出呢喃声音,去舐贼人的皮鞋帮,被贼人飞起一脚踢到了狗鞭。顾德惨叫卧地,不能起立。贼人由于不熟悉地形,误开了后院关得严严的门。拜德一声狼嗥,狗毛耸立,不分青红皂白见贼就咬,咬上就不撒嘴,咬倒了还在咬,一直咬到众家丁前来将贼抓获。
主人喜,决定每月给拜德额外奖赏生牛肉二十公斤,羊排骨二十公斤,猪头肉二十公斤,并在拜德脖子上系了一根红丝带。对顾德则十分失望,饥一顿饱一顿,扔给它一点残渣剩饭,平常根本不用正眼看它。顾德由于被踢中了要害,从此无精打采,耷耳垂尾,偶尔叫几声,发发怀善不遇的牢骚。拜德自恃功高,见人就咬,见人就叫,见肉就夺,不可一世……谁想到拜德果然发了恶性,扑向主人,咬了主人的迎面骨,留下深深的两个狗牙印子。害得保斯大喊反了反了,去医院清洗包扎敷药处理,并打破伤风针与预防狂犬病针剂。
从医院回来,保斯吩咐人将拜德锁起,再用绳子五花大绑,把拜德吊到了树上,准备处以绞立决——按照该国法律,只要有两个人证签字画押,咬主人的狗可以立即处决。
行刑时,保斯突然改变了主意,下令赦免拜德,只是用锁链将其锁起,关入后院,下令每天喂它面包屑二百克——半饥半饱,反正不会饿死。
“只怕将来还有用得着它的时候呢。”保斯对管家说。
顾德,拜德。从英语的方面看,顾德是“good”的谐音,拜德是“bad”的谐音;从汉语方面看,顾德即“顾及道德”,拜德即“败德”的谐音,道德败坏。望文生义,就可以知道,“顾德”是善良的,忠诚厚道的;而“拜德”则是丑恶的,阴险狡诈的。作者采用对比的手法来写“顾德”和“拜德”的不同的德行和命运,颇有讽刺意味。在现实社会里,我们到底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既不可做“顾德”,也不可做“拜德”。我们不得不佩服王蒙的智慧。
最后也来一个“卒章显志”:作为作家,要给自己作品的人物、地点以及其他的物件创造一个有意味的“名字”;作为读者,阅读文学作品也千万不要忽略了作品中的那些有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