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前后的爱国之歌

/［福建］毛 翰

作 者： 毛翰，华侨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有《诗美创造学》《歌词创作的原理和方法》《中国周边国家汉诗概览》《20世纪中国新诗分类鉴赏大系》及诗集《陪你走过这个季节》《天籁如斯》等二十多种。

由于古典音乐的通俗化和民间音乐的精雅化，现代流行歌曲兴起于19世纪中叶的欧美。明治维新后传到日本。20世纪初传入中国，风行于新式学堂，称为“学堂乐歌”。由于鸦片战争以来帝国主义列强的入侵和瓜分，加上满清当局腐败无能且冥顽不化的统治，中华民族的生存危机空前严重，爱国救国成为时代的主旋律，爱国救国之歌亦成为学堂乐歌最动人的篇章。

慷慨悲歌与激越壮歌

1902年，留学日本的蔡锷在《军国民篇》一文中说：“甲午一役以后，中国人士不欲为亡国之民者，群体以呼啸叫号，发鼓击钲，声撼大地……或立危词以警国民之心，或故自尊大以鼓舞国民之志。”“立危词以警国民之心”者，即为慷慨悲歌，“故自尊大以鼓舞国民之志”者，即为激越壮歌。这是清末民初爱国之歌的两种基本风格。

一朝病国人都病，妖烟鸦片进。呜呼吾族尽，四万万人厄运临。饮吾鸩毒迫以兵，还将赔款争。上海闽粤，厦门宁波，通商五口成。香港持相赠，狮旗猎猎控南溟。谁为戎首，谁始要盟，吾党何日醒？

江淮湖广红巾横，南疆方用兵。欧人乘吾衅，英法联军猝入城。生擒粤帅逼燕京，宫廷猛一惊。热河北狩，仓促言和，奇羞城下盟。宫阙灰飞烬，咸阳一炬劫圆明。内忧未已，外患迭乘，吾党何日醒？

《何日醒》一歌，原载沈心工编《学校唱歌集》，上海文明书局1904年5月版。采用日本《樱井诀别》的曲调，夏颂莱填词。歌词共有八段，其小标题依次是“鸦片”、“圆明园”、“东海滨”、“甲申”、“甲午”、“海军港”、“义和团”、“东三省”，以上摘抄其前两段。

其词痛陈帝国主义列强侵略瓜分中国的严酷现实，包括鸦片战争破我家国，万园之园竟被焚毁，俄罗斯夺我北疆，法兰西占我南藩，甲午一役日寇得逞，德俄英法分割沿海，义和团排外不成反招祸，东三省日俄争霸……呼吁国人猛醒，奋起救亡图存。其忧国忧民，仰天长问，足令天地为之变色，鬼神为之动容。

“何日醒”这一语象，应与陈天华鼓吹革命的雄文《警世钟》（1903）有关，《警世钟》开篇诗云：“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

李叔同《哀祖国》歌云：

小雅尽废兮，出车采薇矣；豺狼当途兮，人类其非矣。凤鸟兮，河图兮，梦想为劳矣；冉冉老将至兮，甚矣吾衰矣。

此歌初见于李叔同编《国学唱歌集》1905年5月版，是李叔同采用法国民歌《月光》的曲调填写而成。

《哀祖国》感怀国运，悲慨极深。虽为短章，却用典密集，几乎是一首集句诗。文天祥《和夷齐西山歌》云：“小雅尽废兮，出车采薇矣。戎有中国兮，人类熄矣。明王不兴兮，吾谁与归矣。抱春秋以没世兮，甚矣吾衰矣。”曹子建《赠白马王彪》：“豺狼当路衢。”《论语·子罕》：“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屈原《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1912年，清廷已告退位，民国已经草创，犹有《国耻》之歌追思国难，勉励同胞：

大汉开国五千年，金瓯本完全。满奴入中原，盗窃神器祸无边。奴隶我民族，水深火热绝可怜。可恨排汉策，宁赠朋友志愿坚。香港台湾，断送英日，前车已可鉴。愿我诸同胞，急图补救勿迁延。

满奴罪恶不胜论，失地真可愤。港台既割让，胶州威海又相赠。旅顺广州湾，断送军港实可恨。琉球和朝鲜，先后割送与日本。缅甸越南，分隶英法，东南藩属尽。同胞快快醒，卧薪尝胆肩责任。

此歌系华航琛填词，原载华航琛编《共和国民唱歌集》，商务印书馆1912年6月版。

满人入主中原，对于汉人来说，即是亡国。做亡国奴二百六十八年，国耻何深！一旦驱除鞑虏，收拾旧山河，国耻、国恨与复兴之志，便一并迸发。

词中有的表述可能不是很准确，如“大汉开国五千年，金瓯本完全”。试读1912年2月15日，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引退后，率众拜祭明太祖朱元璋，其《谒明太祖陵文》：“昔宋政不纲，辽元乘运，扰乱中夏，神人共愤。惟我太祖，奋起草野，攘除奸凶，光复旧物，十有二年，遂定大业，禹域清明，污涤膻绝。盖中夏见制于边境小夷数矣……”

《好大陆》一歌亦悲愤难抑：

四千万里好大陆，人种英明矿产足。昔为天府之雄国，今为列强之逐鹿。于嗟乎，好大陆，昔也日辟今日蹙。于嗟乎，黄种族，地虽广大无驻足。

四千万里好大陆，廿纪世界群雄逐。彼以海军跨全球，此以陆军镇全局。于嗟乎，好大陆，豆剖瓜分强之肉。于嗟乎，黄种族，昔为主人今奴仆。

此歌词曲作者佚名，见于冯小舟编《新编唱歌教科书》，树德堂1913年1月版。其创作可能在清末。

内忧外患，国事日蹙，汉唐的旧梦已远，昔日的光荣不再，列强瓜分的噩梦就在眼前。中国相继失去了琉球、越南、朝鲜等番邦，失去了台湾和北方大片领土。这首《好大陆》抚今思昔，慷慨悲歌，期以唤醒国人，挽狂澜于既倒。

然而，清末民初的爱国之歌，不唯悲歌，亦多壮歌。试看：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古来圣贤，生此河干。独立堤上，心思旷然。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思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誓不战胜终不还。君作铙吹，观我凯旋。

1904年，在日本留学的杨度作《黄河》歌词，有多人为之谱曲，唯沈心工1915年所谱，深得词意，广为流传。

日俄战争爆发后，沙俄加紧了对我国外蒙古的侵略，北疆危急，中国人民群情激愤。杨度此词以黄河经由蒙古地区，流入长城，试图表达中国北疆与内地不可分割的关系。接下来，对“古来圣贤”的追慕，对“长驱西北”、“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的畅想，表达了中国人民的民族自豪感和反击侵略者的英雄气魄。“铙吹”，凯旋之乐。《唐书·乐志》：“唐制，凡命将出征，有大功献俘馘，其凯乐用铙吹二部。”

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只手撑天空。睡狮千年，睡狮千年，一夫振臂万夫雄。长江大河，亚洲之东，峨峨昆仑，翼翼长城。天府之国，取多用宏，黄帝之胄神明种。风虎云龙，万国来同，天之骄子吾纵横。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只手撑天空。我有宝刀，慷慨从戎，击楫中流，泱泱大风。决胜疆场，气贯长虹，古今多少奇丈夫，碎首黄尘，燕然勒功，至今热血犹殷红。

这首《中国男儿》原载辛汉编著《唱歌教科书》，上海普及书局1906年2月版。词作者署名石更①，所配曲调出自日本校园歌曲《学生宿舍的旧吊桶》。曾经广为传唱。

1905年，邹容作《革命军中马前卒》慷慨赴义，陈天华在日本以死报国，投海自尽，强烈地震撼了华夏大地。这首《中国男儿》即为英雄颂歌。第一段以神州天府、帝胄天骄见出中国男儿的出身高贵，第二段以古代英雄的业绩和风采，激励现代青年报效国家再创辉煌。“击楫中流”：晋人祖逖率师北伐，渡江于中流，敲击船桨立誓。“燕然勒功”：东汉窦宪大破北单于，登燕然山，刻石纪功。四言与七言句式的交替运用，颇见气势。“我有宝刀，慷慨从戎”等句，源出《诗经·鹿鸣》“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更平添一股雄风。

四百兆民国倚重，壮哉神明种。江淮巴蜀湘楚众，尚武多英雄。金城铁坚敌何用，一扫妖氛空。军歌高唱大江东，骏马嘶大空。汉家大将西出征，大呼阴山动。快哉快哉快快哉，帝国民气宏。

二十世纪亚东望，角逐新战场。平沙万里秋草黄，大国风泱泱。长江滚滚黄河黄，天险多保障。炮台军舰好恢张，敌国空瞻仰。有国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防。快哉快哉快快哉，帝国山河壮。

亚东大陆好山河，满地黄金铺，官山府海雄山左，兴利管夷吾。宝藏千载尽搜罗，森林处处睹。统计全国输出货，丝茶居大数。请君一读禹贡赋，应知其饶富。快哉快哉快快哉，帝国物产多。

华振这首《快哉快哉》，是根据日本同名歌曲改填其词而成的。原载叶中冷编《小学唱歌》初集1906年版。华振在其《快哉快哉》歌的附言里说：“日本《国民唱歌集》中有歌曰《快哉快哉》。歌有三章：一章言国民之勇敢，一章言山川之明秀，一章言物产之富饶。取其活泼愉快，足以感发性情，因译其意而为中国之快哉歌三章。”

实际上，在日本原歌的框架内，华振的中国化的新词颇多新意。歌中充满了壮丽华美、鼓舞人心的辞藻和意象，大有把日本人比下去的豪情。

1913年版《民国唱歌集》也收录了此歌，歌词做了较大改动，试看其第一段：“快哉吾国多英雄，个个神明种，五大民族众又众，如弟又如兄。金城汤池版图巩，妖气一扫空。军歌高唱气如虹，骏马也如龙……”

亚东帝国大国民，赫赫同胞轩辕孙。祖国之流泽长且深，祖宗之遗念远且存。保国保种，保我家庭，尽我天职献我身。枪林炮雨仇莫忘，大敌在前我军壮。横刀向天人莫当，国民侠骨有余芳。大旗翻飞正当阳，黄龙灿烂风摇荡。祖国千秋万岁之金汤，增我历史之荣光。

这首《大国民》，又名《亚东帝国》，原载金一编《新中国唱歌》1906年版，也曾广为传唱。华振作词，借用一首美国歌曲《欢呼美国》的曲调。

“帝国”二字留着历史的烙印，后人或以为不爽，然而当年的歌词淡化忠君，强调爱国，不提大清皇恩，只念轩辕远祖，已经在打擦边球了。辛亥革命后，《大国民》继续流行，首句改为“中华民国大国民”或“亚东民国大国民”。

忠君爱国与革命救国

中国历来都不乏忠君爱国的说教。直到近代，随着民主思潮的高涨，人们终于将爱国与忠君区分开来。满清的“鞑虏”身份、腐败无能的统治及“宁赠友邦，勿与家奴”的愚妄做派，则促进了这一区分。

满清末年，最有代表性的忠君爱国之歌，出自湖广总督张之洞之手。试看其1904年初发表的《军歌》：

大清深仁厚泽十余朝，列圣相承无异舜与尧。刑罚最轻钱粮又最少，汉唐元明谁比本朝高。爱民悦士善政说不了，我祖我父世世受恩膏。况我兵丁重饷蒙温饱，养之千日用之在一朝。我等天性忠勇思报效，作歌奉劝军中我同胞。我朝龙兴长白非荒渺，医巫闾山古名经书标。近距直隶不过三千里，不比广西云南万里遥。天下一家建设东三省，内外蒙古新疆一齐包。满蒙汉人皆是同黄种，同种团结外人难动摇。

此歌采用普鲁士军歌《德皇威廉练兵曲》的曲调，张之洞填词，原载路黎元编《鄂督张宫保新制学堂唱歌》。

在戊戌变法被扼杀，庚子国难不可收拾，清廷的昏庸腐败自私无能的本来面目已经暴露无遗，民族民主革命思想已经广为传播的时代，以夸张甚至肉麻的口吻进行的忠君报国的说教，还有多少人听得进去，是大为可疑的。据记载，当年湖北新军训练，教唱张之洞这首军歌，颂扬满清仁政，就有人将歌词首句“大清深仁厚泽十余朝，列圣相承无异舜与尧”改为“大清篡窃已历十余朝，列代相承无异金与辽”。

在经受过“亡天下”之痛的中原人民看来，张之洞的忠君爱国之歌，与屈原、岳飞的忠君爱国之歌毕竟不是一回事。顾炎武就曾把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分成“亡国”和“亡天下”两种。大凡汉族政权自相更替，如晋之代魏，唐之灭隋，在退出历史舞台的一方看来，便是亡国。而异族入主中原，如元之灭宋，清之灭明，则是亡天下。尽管清廷入关后对华夏文明有很大程度的归依，但满清的“鞑虏”身份，人们是难以淡忘的。

张之洞这一组《军歌》共有四段歌词，以上为第一段，主旨是歌颂清廷的恩德。接下来第二段称《大帅练兵歌》，强调军纪和各兵种军事要领，第三段号召学习军事科学知识，第四段号召认清天下大势，忠君体国，奋起抗敌保种。试看其《军歌》第四段：

方今五洲万国如虎豹，倚恃强兵利械将人骄。我国文弱外人多耻笑，若不自强瓜分岂能逃。请看印度国土并非小，为奴为马不得脱笼牢。请看犹太国名本古老，只因无君践踏如草茅。请看日本区区三海岛，威我强国全球敬且褒。不羡日本善用船与炮，只羡全国人心如漆胶。我有同种国民四百兆，何难发愤为雄展龙韬。欲保国家须要精兵保，欲保种族须联我同胞。保国保种必须保孔教，圣门学生佩剑兼用矛。楚军楚将从古声名好，封侯拜相平地登云霄。圣人在上万年长有道，忠孝为本方是真英豪。

张之洞所撰《学堂歌》也从颂圣开始：

天地泰，日月光，听我唱歌赞学堂。圣天子，图自强，除去兴学无别方。教体育，第一桩，卫生先使民强壮。教德育，先蒙养，人人爱国民善良。孝父母，尊君上，更须公德联四方。教智育，开愚氓，普通知识破天荒。物理透，技艺长，方知谋生并保邦。

据《张之洞全集·卷一百五十》载，光绪三十年十二月初六（1904年1月22日），张之洞下发《札学务处发学歌、军歌》：“照得胶庠之有弦诵，军旅之有雅歌，历代相传，其风甚古。近来外国学堂及行军皆有唱歌一门，深与中国古风相合。前有本部堂自撰《学堂歌》及《军歌》各一通，饬发各学堂学生、各营兵勇，令其熟读歌唱。”胶庠，即学校。

就在1904这一年，慈禧太后七十大寿，作为湖广总督的张之洞还作歌进献忠心，题为“慈寿”：“瑶池桃熟岁三千，不及萱龄亿万年，圣孝我皇亲舞彩，圣慈文母寿齐天。”路黎元为之所配曲调为日本的《天长节》，天长节为日皇生日。

其时，载湉还是名义上的大清皇帝，张之洞又作了一首《爱国》：“大清皇帝坐明堂，天下人民愿自强。海晏河清寰宇泰，忠臣孝子姓名香。”顺便替天下人民表达一下忠君爱国之心。所配之曲，系日本的忠君之歌《皇御国》。此歌可以作为旧时忠君爱国诗歌的一个标本。阿谀皇上，粉饰太平，把忠君与爱国混为一谈，宣扬爱国就是爱大清皇上，是其基本特征。

时至清末，国难深重，爱国志士辈出，爱国之歌亦层出不穷。但这爱国多与忠君无关，爱国、报国情怀的抒发，与忠于清廷、心系皇上，扯不上什么干系。

试看李叔同1904年所作的一首《祖国歌》：

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比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呜呼大国民，呜呼唯我大国民！幸生珍世界，琳琅十倍增声价。吾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呜呼大国民，谁与我鼓吹庆升平？

此歌又名“国民歌”、“大国民”。梁启超主编《新民丛报》1904年第三号发表的《亚雅音乐会开会式为甲辰卒业生送别记》写道，七月十七日十时开会，“亚雅音乐会”发起人曾志忞等致辞后，全体高唱《国民歌》，“全座鹄立，雍容揄扬，有大国民气度焉”。

在国运衰微的时代，这是一首催人奋进的祖国颂歌。“上下数千年”与“纵横数万里”的时空回顾，旨在激发国人的民族自信心；“吾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则在做着为民族复兴而献身的动员。“骑狮”、“驾鹤”二语，以神灵风采，见出民族复兴大业的神圣性和必胜信念。

更有一些爱国之歌，直抒革命情怀。例如《军人爱国歌》：

地球，地球，地球五大洲，二十世纪科学最讲究。请看我总理，名誉贯全球，推倒满清，实行革命，人民得自由。

中华，中华，地面有多大，四万万同胞应当爱国家。到了两军阵，遇到敌人他，一刀一个，一枪一个，决计不留他。

此歌原载沈心工编《学校唱歌二集》，上海文明书局1906年版。未署词作者之名，其曲系借用《日本三景》。

明确提出“推倒满清，实行革命”，这是一首直言不讳地宣传革命救国的歌。“我总理”指孙中山先生。1905年8月，兴中会、华兴会、爱国学社、青年会等组织在日本东京联合，成立中国同盟会，孙中山被推为同盟会总理。

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起义军有一首提振士气，鼓舞战斗意志的军歌，题为“爱国歌”：

我同胞，大家齐来，唱个歌儿听，第一军人，狠狠狠，团体结得紧。把一片，爱国热心，宗旨拿得定，男儿意气，轰轰轰，从军为基本。哪怕他，弹雨枪林，爱国不爱命，两军阵前，奋奋奋，显出真本领。我国民，起义成群，睡已黄粱醒，争先恐后，猛猛猛，好像黄龙饮。请看那，武昌初兴，天下皆相应，四万万人，超超超，国耻当扫尽。愿同胞，抖擞精神，各尽国民分，英雄手段，好好好，把我乾坤整。

原载华航琛编《共和国民唱歌集》，商务印书馆1912年6月版。词作者署名张行义。

此歌另有一个版本，题为“行军歌”，署名“武昌马队第一标”，曲调不同，歌词相近。其歌词是：“战友们，大家齐来，唱个歌儿听，自古至今，浑浑浑，兴灭无定准。哪怕他，枪林弹雨，杀敌不顾命。两军阵前，勇勇勇，各现真本领。把一片，爱国心肠，宗旨拿得定。两军阵前，勇勇勇，杀敌最光荣……”

山水之歌与文明之歌

清末民初的爱国之歌，有的偏于自然的角度，歌颂祖国的山川形胜，地大物博，包括长江黄河、昆仑五岳等；有的偏于人文的角度，歌颂祖国悠久而辉煌的文明，以及创造文明历史的英雄人物。试看几例：

长长长，亚洲第一大江扬子江。源青海兮峡瞿塘，蜿蜒腾蛟蟒。滚滚下荆扬，千里一泻黄海黄。润我祖国，千秋百岁历史之荣光。

呜呜呜，汽笛一声飞出黄歇浦，吴淞自辟新商埠，江口开一锁。炮台旧址无，江底空余活沙铺。西北转舵，回看三十六里烟模糊。

《扬子江》这首歌，王引才作词，借用日本歌曲《铁道唱歌》的曲调。原载沈心工编《学校唱歌集》，上海文明书局1904年5月版，歌词共十三段。

歌词虽长，内在结构却简明有序。首段宏观抒写，兼及时空，大气磅礴。接下来各段自东至西溯流而上，依次写上海、江阴、京口、扬州、南京、芜湖、铜陵、安庆、九江、铁山、大冶、武昌、汉口、洞庭、荆沙、巴峡、滇黔、重庆等，直至长江源头青海，一路放歌，慷慨激昂，风光风情尽收眼底，家国忧思不时流露。尾段则以祝福及展望之语，作一收束。

青青兮，鸭绿江之水，江水清幽犹如文锦。岳岳兮，长白山之色，山势崔嵬犹如藩屏。黄海东海列明镜，朝鲜日本遥相觐。天然险要占形胜，是为我国之东境。

高原地，西望几万里，一山阻障即是葱岭。承其脉者厥为天山，南北两路遥遥相应。阿尔泰山居西北，其中宝藏富五金。天然险要占形胜，是为我国之西境。

南海头，界于印度境，琼海一岛独立亭亭。喜马拉雅第一高峰，俨与我国树立前屏。沃野无边富且赢，代表之者滇粤省。天然险要占形胜，是为我国之南境。

浩浩乎，平原旷无垠，西伯利亚铁路纵横。居其西者，阿尔泰山，界东隅即外兴安岭。蒙古部落分内外，长城以南皆直省。天然险要占形胜，是为我国之北境。

此歌名曰“国境”，权国垣作词，初见于黄子绳等编《教育唱歌》上编，湖北学务处1905年7月版。

《国境》歌词洋洋洒洒，讴歌东西南北四境之内的中国江山，物华天宝，是一首典型的借讴歌山水而抒发爱国之情的歌，山川地理之外，几无一语咏及文明。

（直隶）溯直隶涿鹿之区，最古一战场，獯鬻屏去蚩尤灭，历史增荣光。更有侠子出燕冀，时演悲壮剧。易水萧萧芦荻秋，英风高千丈。

（江苏）溯江苏龙盘虎踞，巍巍石头城。长江滚滚太湖阔，毓秀与钟灵。拜将台上旧风云，阁部坟前月，万古不灭有精神，英雄在天魂！

（浙江）溯浙江涛声澎湃，皇皇旧帝都。吴山立马形胜多，左江右西湖。碧血丹心表墓门，千古忠岳武。滔滔学界大思潮，梨洲扬其波。

此歌名为“十八省地理历史”，歌词共十八段（限于篇幅，选三段），原载叶中冷编《小学唱歌》初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06年5月版。沈心工作词，借《日本海军》一歌的曲调。

《十八省地理历史》分别歌咏全国十八省②的诗意时空，多由描绘自然山川入笔，转而咏怀人文史迹，以抒发炎黄子孙对于神州家园的挚爱。

有一首《西湖十景》，将南宋既已形成的西湖十景（苏堤春晓、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曲苑风荷、柳浪闻莺、花港观鱼、南屏晚钟、雷峰夕照、三潭印月、双峰插云）一一写来。试看其前两景：

风暖草如茵，岳王旧墓，苏小孤坟，英雄侠骨，儿女柔情。湖山古今，沧桑阅尽兴亡恨。苏公老去，剩有六桥春。

十里水平湖，一天凉月，万顷鸥波，不堪对比，红蓼花疏。白公堤上，此月曾经几度秋。画桥徒倚，对酒自当歌。

此歌词作者为华振，所用曲调为日本歌曲《四季的月亮》。原载华振编《小学唱歌》初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07年版。

自然山水与人文胜迹集于一卷，从容优雅，娓娓歌唱，一腔家国之情荡漾其中，让人不禁联想到柳永的《望海潮》。而柳永此词声名远播，金主完颜亮闻之，“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历史的悲慨似亦隐约浮现于《西湖十景》之中。

美哉美哉，中华民国，太平洋滨，亚细亚陆。大江盘旋，高山起伏，宝藏万千，庶物富足。奋发有为，唯我所欲，美哉美哉，中华民国。

美哉美哉，中华民族，气质清明，性情勤朴。前有古人，文明开幕，后有来者，共和造福。

如涌源泉，如升朝旭，美哉美哉，中华民族。

沈心工作词、朱云望作曲的这首《美哉中华》，原载沈心工《重编学校唱歌六集》，上海文明书局1912年10月版。

其歌词构思，山水与文明并重。第一段写山川形势，着眼于空间；第二段写人文历史，着眼于时间。有天人相映、时空交织之趣。

梁启超1903年所作《爱国歌》四章，则侧重于讴歌中华文明：

泱泱哉！吾中华。最大洲中最大国，廿二行省为一家。物产腴沃甲大地，天府雄国言非夸。君不见，英日区区三岛尚崛起，况乃堂矞吾中华。结我团体，振我精神，二十世纪新世界，雄飞宇内畴与伦。可爱哉！我国民。可爱哉！我国民。

芸芸哉！吾种族。黄帝之胄尽神明，濅昌濅炽遍大陆。纵横万里皆兄弟，一脉同胞古相属。君不见，地球万国户口谁最多？四百兆众吾种族。结我团体，振我精神，二十世纪新世界，雄飞宇内畴与伦。可爱哉！我国民。可爱哉！我国民。

彬彬哉！吾文明。五千余岁历史古，光焰相续何绳绳。圣作贤述代继起，浸濯沈黑扬光晶。君不见，朅来欧北天骄骤进化，宁容久扃吾文明。结我团体，振我精神，二十世纪新世界，雄飞宇内畴与伦。可爱哉！我国民。可爱哉！我国民。

轰轰哉！我英雄。汉唐凿孔县西域，欧亚抟陆地天通。每谈黄祸詟且栗，百年噩梦骇西戎。君不见，博望定远芳踪已千古，时哉后起我英雄。结我团体，振我精神，二十世纪新世界，雄飞宇内畴与伦。可爱哉！我国民。可爱哉！我国民。

全词四章，试图从地大物博、人多种优、文明久远、英雄辈出四个方面写出泱泱大国的气魄，扫除同胞心头弥漫的悲观主义阴霾，重新唤起民族自豪感及振兴中华的抱负和信念。1904年由横滨大同学校师生配曲演唱，“其音雄以强。能叶律如是，是始愿所不及也”③。

1904年，梁启超还作有一首《黄帝歌》，亦为四章：“赫赫我祖名轩辕，降自昆仑山。北逐獯鬻南苗蛮，驰驱戎马间。扫攘异族定主权，以贻我子孙。嗟我子孙勿忘，勿忘乃祖之光荣……”

词意从开辟疆土、开创文明、德被千古、威震寰宇四个方面展开，借歌颂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轩辕黄帝的丰功伟绩，为祖国扬威，为同胞励志，则完全不涉及自然山水。

驱除鞑虏与五族共和

辛亥革命前后，革命之歌的主题也有所变化。从甲午战争到武昌起义之前，同盟会的纲领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宣布“今者五族一家，立于平等地位”。孙中山还会见前清摄政王载沣，对他代表清朝政府和平交权、服从共和之举表示赞赏。这一政治思想的转变，在歌曲创作中也有相应的反映。试各举几例。

昆仑山，昆仑山，昆仑高高不可攀。论人种，分五种，黄白黑红棕。黄种中间有汉族，在此山旁处此属，丁口多，可奈何，东徙沿黄河。

我远祖，我远祖，轩辕黄帝创国度。造了城，练了兵，拼命与苗争。汉人优胜苗人败，到今四千四百载，好荣光，好荣光，子孙安可忘。

这首《汉族历史歌》，华振作词，佚名曲，原载侯鸿鉴编著的《单音第二歌唱集》1907年版。

《汉族历史歌》共有十段歌词，小标题依次是“昆仑山高”、“黄帝建国”、“孔子攘夷”、“长城防胡”、“汉家拓地”、“五胡乱华”、“唐代声威”、“沙陀猖獗”、“金人寇宋”、“白种东来”。

回顾华夏历史，一路高歌而下，愈到晚今，愈多悲慨。所谓“长城防胡”、“五胡乱华”、“沙陀猖獗”皆有说古讽今之意，而“金人寇宋”亦即“满人寇明”（满清初号大金，史称后金），碍于清朝语境，故指桑骂槐，作革命的鼓动。

石更有歌，题为《古战场》：

黄沙漠漠飞鹰疾，古树残云断人迹。刁斗声沉，旌旗影减，剩一角寒山映碧。春花不发春草青，路人犹道旧将军。将军杀贼壮且烈，至今胡虏音尘绝。

原载辛汉编著的《唱歌教科书》，上海普及书局1906年版。

凭吊古战场，遥想当年将军神采，呼唤一种久违了的周秦威仪、汉唐雄风，在国运衰败、胡尘肆虐的清末，这绝不仅仅是在发思古之幽情。尾句有卒章显志之趣，“胡虏”，差一点就“鞑虏”了，其反满革命的意味，并不刻意掩饰。

天山之角，炮声雷鸣；渤海之滨，弹丸雨纷。冀北关河天险存，君不见长城蔽战云。骁骑振作我朔方兵，国旗坚守我汉家营。吁嗟乎，我歌兮我心惊，壮男儿收取关东五十城。

这首《山海关》，又名“战辽阳”，原载赵铭传编著《东亚唱歌》（1907）。借用德国歌曲《防守莱茵》，填词者佚名。

仿佛古人的边塞诗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之类的语象，随意化用于歌词之中。只是不见了“鸿雁哀哀背朔方”、“残阳犹照汉家营”的苍凉，而代之以“骁骑振作我朔方兵”、“国旗坚守我汉家营”的豪气。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时代，这首歌流行甚广。

最早唱出国内各民族团结之歌的可能要数沈心工。沈心工的《爱国》一歌，见于他所编《重编学校唱歌六集》，上海文明书局1912年10月版。歌云：

同胞同胞须爱国，国强国弱分荣辱，今吾国势危且急，要图强速速速。爱国爱国须结团体，五族人民如兄弟。内政外交和衷共济，他国哪敢无礼。爱国爱国须结团体。

大地浑如球，劈分五大洲，中华民国镇亚洲。满蒙处北陲，回藏介西隅，东西环海形势优。南北七千里，东西八千余，物产丰饶人烟稠。哪怕欧非美，哪怕海洋洲，中华国土冠全球。

这首《中华国土》原载华航琛编《新教育唱歌集》，上海教育实进会1914年4月版。冯梁作词，借日本军歌《凯旋》曲调。

辛亥革命后，以五族共和为国策。国人心目中的国家图景，也从之前的“十八省地理历史”一变而成“满蒙处北陲，回藏介西隅”的中华全图。此歌以中国的地域辽阔，以及物产丰饶、人口众多，抒发了中华民族的自信心、自豪感。

《爱我中华》歌词共四段，其第一段即歌颂五族共和：“爱我中华民国，立于世界大陆，中华我国万里河山广漠，汉满蒙回藏族，共享平等幸福，中华我国。”

此歌原载《中外学校唱歌集》商务印书馆1914年版，据说是为民国国歌而作，词作者一说是赵元任，配曲为英国国歌《神佑女王》。英国国歌颇为经典，其曲调被欧美多国国歌借用。

①有人认为《中国男儿》的词作者不是石更，而是杨度，这是缺乏根据的。笔者有专文《为〈中国男儿〉作者一辩》，此处不赘。

②十八省，为清朝行政区划。清初对长城以南的明代故土，仍称十五省，改其中的北直隶为直隶省、南直隶为江南省。康熙初又分陕西为陕西、甘肃两省，湖广为湖北、湖南两省，江南为江苏、安徽两省，全国凡十八省，即清所谓“内地十八省”。边疆地区由将军、都统、参赞大臣、办事大臣、驻藏大臣等统辖，不用省的建制和名称。至光绪年间，始在新疆、台湾、奉天、吉林、黑龙江陆续建省。

③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一一九》，原载《新民丛报》第三年第十期，1904年11月1日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