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略论刘禹锡的诗歌意象及其逐臣心态

2011-08-15韦燕宁广西财经学院文化与传播系南宁530003

名作欣赏 2011年23期
关键词:贬谪刘禹锡意象

⊙韦燕宁[广西财经学院文化与传播系, 南宁 530003]

作 者:韦燕宁,广西财经学院文化与传播系副教授,主要从事民族文化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刘禹锡是中唐时期一个很有政治抱负的诗人,他积极投身于“永贞革新”,为执政所倚重,据《旧唐书·刘禹锡传》记载,“贞元末,王叔文于东宫用事……禹锡尤为知奖,以宰相器待之……引禹锡及柳宗元入禁中,与之图议,言无不从。”①后因革新失败,被贬逐荒僻远州,前后达二十三年,直到五十五岁才结束噩梦般的贬谪生活。在这场刻骨铭心的人生悲剧中,他悲愁忧愤,意绪满胸。既有对权奸陷害的愤激和久居贬所的苦怨,也有忧时伤怀的痛楚和对人生理想的执著追求。为宣泄内心所郁积的哀怨忧苦,他在诗中塑造了一系列具有深刻内涵的意象,以此寄寓逐臣复杂的内心情感。本文对此略作探讨。

一、以禽鸟蚊虫为意象兴刺寄讽

“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被一贬再贬,身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但他对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和事业始终坚信不移,认为自己之所以被贬谪,并非心术不正枉法谋私,而是才高招嫉、志洁遭谗之故。在《谢上连州刺史表》中,他就说“:亦缘臣有微才,所以嫉臣者众。竟生口语,广肆加诬。”②在《上杜司徒书》中,他又说“:于窃而知心目之可乱,于掇蜂而知父子之可间,于拾煤而知圣贤之可疑。况乎道谢孔、颜,恩异天性!是非之际,爱恶相攻。争先利途,虞相轧则畔起;希合贵意,虽无嫌而谤生。鲁酒致邯郸之围,飞鸢生博者之祸。伯仁之杀由偶对,伯奢之冤以器声。动罹险中,皆出意表;虽欲周防,亦难曲施。加以吠声者多,辩实者寡,飞语一发,胪言四驰。”③因此,刘禹锡对奸佞小人的无中生有肆意谗谤特别愤慨,对自己不容于时、见弃于世的现实遭际深感无奈和忧悒。但迫于现实险境,他难以直言申辩,只好以隐曲的形式,通过禽鸟蚊虫等意象来对现实政治和佞臣小人进行讥刺和批判。

如在《聚蚊谣》中,刘禹锡塑造了“利嘴迎人”的蚊群丑恶意象,它们在黑暗中“喧腾鼓舞”,“嘈然起”,见人就叮咬,甚为张狂。这其实是诗人影射“永贞革新”失败后,佞臣小人肆意造谣惑众、中伤谗害革新派的卑鄙行为。如卞孝宣所说“:刘禹锡描绘蚊群的丑恶形象,实际上是对那些卑鄙如饕蚊的政敌的有力鞭挞。”“④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它们虽得意一时,但“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终将难逃可悲的下场。诗人对蚊群极为痛恨,表达了鄙夷不屑之情。又如《飞鸢操》,诗人塑造了聚噪不休、争食腐鼠的飞鸢意象。飞鸢是一种凶狠贪恶的鸟,诗人借鸢鸟贪暴的特性来寓含那些一时得势的奸臣,揭示其表面威武、内心卑劣的本质,是“鹰隼仪形蝼蚁心”,并进行猛烈的抨击,表达了诗人的鄙视与轻蔑。在《百舌吟》中,诗人塑造了舌端万变、笙簧百啭的百舌鸟意象。以寓意那些弄权显威不分是非曲直的奸臣们,他们往往凭着一时得志,信口雌黄,肆意诋毁他人,诗人就深受其害。刘禹锡在《上淮南李相公启》中,曾述说过被人无端诽谤的情形“:某间以昧于周身,措足危地。骇机一发,浮谤如川。巧言奇中,别白无路。”⑤这种切肤之痛,诗人仍然记忆犹新。在刘禹锡的诗歌中,以禽鸟等意象来表达对政敌无端造谣惑众、暗中伤人的愤懑,对朝政昏暗的讥讽,不独表现于这三首诗,在其他同类作品中也有形象的描写,如《白鹰》《养鸷词》等等。

正是借助于对恶鸟蚊虫卑鄙行径的描写,刘禹锡把自己无罪被贬谪的创伤和悲苦、失去人身自由的怨愤,以及对奸邪小人的尖锐讥刺都痛快淋漓地表现了出来,使其哀怨忧愤的贬谪心态也得到了充分的宣泄。同时也透露出诗人是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来俯视给他造成悲惨境况的人和社会,在他看来,虽说奸臣当道,非议横流,自己惨遭贬谪,但在精神、境界和人格上,却要远远高于他们。因此,刘禹锡对政敌不仅是愤慨,而且还敢于藐视和嘲笑,在激切中包含着一股直逼政敌内心的雄豪之气。

二、以愁猿孤雁为意象怨苦哀伤

刘禹锡因忠直而遭贬,因志高而受谤议,长期被贬于荒蛮之地,总是挣不脱精神的枷锁,看不到黑暗的尽头,沉重的悲凉感一直压在心中。诗人对政治生命的陡降和失去自由而产生的巨大失落感久久郁积于心,也深深融入其思想意识之中,进而影响到他诗歌的情感表达方式的选择。因此,在其诗中,我们就常常看到哀猿、悲鸟、孤雁等一系列悲凄的意象。这些抹上幽怨感伤色彩的意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在严酷的专制统治下,有志之士报国无门的悲怨无奈,正直之人横遭诽谤的委曲与痛苦。无论是独孤的哀猿,还是寒风中悲鸣的旅雁孤鹤,其实就是诗人贬后凄楚生活的写照。

如在《松滋渡望峡中》,刘禹锡写道:“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十二碧峰何处在?永安宫外是荒台。”表面说猿声是促使巴人落泪的外感之物,其实是在诉说自己听到猿声时的悲凉心境。又如在《酬端州吴大夫夜泊湘川见寄绝》中,诗人也流露了异乡逐客的悲凉心理:“夜泊湘川逐客心,月明猿苦血沾襟。湘妃旧竹痕犹浅,从此因君染更深。”月下孤猿的哀鸣,一下子就触动了诗人的无限忧思,不禁泪如泉涌,唏嘘不已。再如《泰娘歌》中所写:“山城少人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参差。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何焯曾说:“梦得《泰娘歌》……犹子厚《马淑志》,皆托以自伤也。”⑥何焯说得不错,诗人长期受贬,流落蛮荒之地,归路渺茫,内心特别孤寂,因此,他对猿声断雁自然很敏感,以致闻之生悲,泪洒湘竹。

在刘禹锡的诗歌中,这样的意象还有很多。如“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丹旗发江皋,人悲雁亦号。”(《河南观察使故相同袁公挽歌三首》)“与君同旅雁,北向刷毛衣。”(《岁杪将发禁州呈乐天》)“蝉噪芳意尽,雁来愁望时。”(《秋日书怀寄白宾客》)“别侣孤鹤怨,冲天威凤归。不如湖上雁,北向整毛衣。”(《酬令狐相公岁暮远怀见寄》)“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秋风行》)“人稀鸟兽骇,地远草木豪。”(《度桂岭歌》)“楚野花多思,南禽声例哀。”(《题招隐寺》)“暮色四山起,愁猿数处声。”(《始至云安寄兵部韩侍郎中书白舍人二公近曾远守故有属焉》)等等。

这些蕴含着诗人无限的酸楚凄凉的哀猿、悲鸟、征禽、孤雁等意象,使逐臣那种沉郁悲凉的情感表现得更为鲜明,也使诗人贬谪生活的孤苦无助和悲凉情境得到更形象的展现。

三、以荒草故垒为意象伤时忧国

在中唐时期,藩镇割据,朝政废弛,宦官专权极为严重,社会日趋衰落,各种矛盾和冲突此起彼伏。诗人的神经往往最为敏感,能穿透现实的迷雾,感触到潜藏的危机。于是就想通过历史上无数败亡的教训来告诫统治者,希望他们能猛醒,不要重蹈覆辙。所以,当他看到那些印刻着历史兴亡的残垣断壁,看到秋风中萧瑟的荒草和枯叶,就会联想和比较往日的繁华与今日的寥落,思索历史的兴亡,并将过去与现在,历史与今天的变迁更替,交融为一个个具体的审美意象,来讽刺只知醉生梦死的统治者,表现出诗人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忧念。

如在《石头城》,刘禹锡写道:“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作者以凄清的笔墨描写了故都空城、潮打城郭、旧月清光等意象,营造了苍莽悲凉的氛围,传达出六朝如梦、繁盛不再的信息。再如《乌衣巷》,诗人从眼前实景写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歌以野草花、乌衣巷、夕阳、飞燕为意象,形成一种苍凉的意境,把人的思绪引入对历史的沉思。通过朱雀桥、乌衣巷的历史演变,引起对昔日六朝国都金粉楼台和王谢府第极盛一时的联想。又以昔日的繁华与今日荒凉的强烈反差,使人体悟到历史的沧桑。在物是人非的客观描绘中寄寓着诗人的无限忧思,这看似平淡无奇的描写,却蕴含着深远的哲思。在诗人洞察历史兴衰的眼光中,他分明是感觉到了今日之大唐帝国正步六朝历史的后尘而去。又如其《汉寿城春望》:“汉寿城边野草春,荒祠古墓对荆榛。田中牧竖烧刍狗,陌上行人看石麟。华表半空经霹雳,碑文才见满埃尘。不知何日东瀛变,此地还成要路津。”诗人在诗中所着意创造的意象,曾经是极为繁华奢侈的所在。可眼前看到的只有荒台、野草、古墓、麋鹿、故垒、禾黍等灰暗荒冷景象,显得多么的荒凉、衰飒和寂寞。诗中的寓意也很明显,令人深思。

类似的诗歌还有《台城怀古》《江令宅》《西塞山怀古》《金陵怀古》等等,面对古迹,诗人的感悟就是一种对历史的解读。一块横卧荒草之中的断碑,一座夕阳残照之下的古墓,一堵石裂砖朽的古城墙,在诗人眼里就犹如一页页书写着斑驳字迹的史书。既有对历史的考索和追问,也有对现实的忧念和反思。诗人在感悟王朝兴废盛衰的同时,也流露了人生际遇的困境和悲哀。正如高志忠先生所说:“宾客之咏史、怀古,并非徒发幽思,而为现实之治乱,人生之得失使然。”⑦

刘禹锡作为一个具有革新意识的思想家和政治家,曾积极辅助王叔文进行政治革新运动,试图挽救陷入危亡的朝政。但革新失败,牵连坐罪,辗转被贬于朗州、连州、夔州、和州等地。在漫长的贬谪生活中,他对社会现实有了更为广泛深入的接触和了解,深感社会问题的严重性,一种大厦将倾的预感在其心中隐隐而生。所以,刘禹锡通过意象来抚今思古,怀古感今,在古今相接的大跨度时空中,注入诗人源于苦难而又沉潜凝聚的悲凉孤愤,从而使得作品既具有历史反思的力度,也包含着体察人生的深度。

四、以鸷鸟良马为意象抒怀言志

刘禹锡是一个胸怀大志的诗人,虽长期远贬荒蛮,人生极其坎坷,内心抑郁哀伤。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消沉颓丧,放弃对理想的追求,也没有臣服于奸佞的淫威或屈意趋时附势,而是在逆境中磨砺不屈的意志,在忧伤中坚守高洁的情操。正如诗人在《何卜赋》中所说:“蹈道之心一,而俟时之志坚。”⑧而在其诗中也常常以鹰、雁、凤、鹏、莺燕、骏马等意象来抒写心志,激励斗志。

如其《效阮公体三首》其二所写:“朔风悲老骥,愁霜动鸷禽。出门有远道,平野多层阴。灭没驰绝塞,振迅指华林。不因感哀节,安能激壮心?”诗人以北风中久经征战的老骥和秋霜中凌空展翅的雄鹰为意象,来表现自己壮心不已。尽管路长道险,阴云密布,也要像骏马那样出没绝塞,像雄鹰那样冲破层阴。又如其《始闻秋风》所写:“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诗中思念边塞的骏马,顾盼青云的鸷雕,其实就是诗人自我形象的真实写照,是诗人豪情犹在,壮心不减在意象上的投射。再如《白鹭儿》:“白鹭儿,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敌,从禽喧呼独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前山正无云,飞去入遥碧。”在白鹭这一意象中,那赛雪欺霜、不染尘杂的毛羽,寄寓的是诗人清白的品格。白鹭与喧哗叫嚣的众禽不同,总是傲兀凝寂,孤眼久注,审阅世间,一旦云开日现,便冲向碧霄,翔游长空。白鹭这种与众不同的精神气质,与刘禹锡的现实处境和他的情感倾向之间,形成了一种异质同构的关系。因此,白鹭儿就是刘禹锡内心情感外物化的直接载体。

类似的作品我们还可以看到:“鹰至感风候,霜余变林麓。”(《步出武陵燕亭临江寓望》)“鸷鸟得秋气,法星悬火。”(《早秋送台院杨侍御归期》)“边马萧萧鸣,边草满碛生。暗添弓箭力,半上鼓鼙声。”(《边风行》)等等,在雄鹰和骏马的意象里,都有诗人自我生命意志的寄寓,潜藏着不甘潦倒、勇于奋争的渴望和追求。

总之,刘禹锡在诗歌中借助所创造的禽鸟等意象,把自己在贬谪生活中的幽怨悲凄、对奸邪佞臣的讥刺愤懑、对现实朝政的忧思伤痛、对理想信念的坚守执著都蕴含其中,使我们从这些意象中更清楚地体察到诗人真正的内心世界。

① (后晋)刘煦.旧唐书·刘禹锡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160.

②③⑤⑥⑧ 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3:1001,886,928,140,927.

④ 卞孝萱,卞敏.刘禹锡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141.

⑦ 高志忠.刘禹锡诗编年校注[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7.

猜你喜欢

贬谪刘禹锡意象
抚远意象等
诗词里的意象之美
赏牡丹
意象、形神
古代文人的仕宦情结与文学创作的关系
非同凡响的秋歌
探究刘禹锡、柳宗元的贬谪之路
刘禹锡与《陋室铭》
《活着》的独特意象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