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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的史学阐释与反思

2011-08-15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名作欣赏 2011年23期
关键词:新文学文学史朱德

⊙王 瑜[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作 者:王瑜,文学博士,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学史学研究。

“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的提出是朱德发近年研究的新构想和文学史学研究的新突破,它不同于20世纪30年代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与学界近年出版的一些“现代中国文学史”著作也有一定的差异,它是感于文学史编写研究现状诸多问题深度思考的结晶。

正如朱德发所言,“中国现代文学史应该是一个最开放最活跃的学科,动态性、嬗变性是它的生命活力所在。这不仅因为这个学科带有元话语性质,它的勘探与阐释的空间巨大而深邃,为见仁见智的一代代研究和书写提供了极大的可能性;而且也因为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如同整个社会的现代化一样是个漫长的复杂的过程,现代化的正面效应和负面效应都会在我们国家多民族的文学样态中或隐或显地反映出来,过去的文学形态是这样,现在和未来的文学形态更是这样。这就要求文学史学科意识的建立与文学史观念的形成永远不能停留在一种理念上和一种认识上,务必从激活凝冻化的文学史实出发,从发现当下动态化的文学实际入手,采取人类文学发展的宏阔哲学文化视野,重审重读重估中国自晚清以来的文学演变史,不断调整学科意识与文学史观念;这种学术取向与动势,充分体现在世纪之交的重建文学史学科意识的言说里和重写文学史的行为中。”①在此基础上,朱德发提出当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应确立“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

朱德发所言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既与“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不同也不同于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的概括。统而言之,朱德发所言的“现代中国文学史”与“中国现代文学史”和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最直观的不同之处是,“现代中国文学史”并不具有其他二者所具有的强烈偏见性。“中国现代文学史”延续的是扬新文学抑其他诸体文学的学科理念。许多文学形态诸如旧体诗词、通俗文学等,即便是写于现代时期的作品,也根本无法受到中国现代文学史编撰者的注意,很难有机会入史或即便有了书写的待遇也是作为“陪衬”的角色存在。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尽管以“现代中国”命名,实质却更多地强调古文的价值,对于新文学的成果则带有一种偏见,潜在地持“贬”的态度。朱德发“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的构想强调对诸文体、诸种文学形态持一视同仁的平等态度对待之,更加显示了治史的包容性。“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既不以新与旧对立认知模式来规范中国文学,又不以启蒙现代性来选择文学史书写对象,而是以现代国家观念的宏阔视野来收编中国文学。即凡是属于现代中国籍的作家、诗人、学者以及广大民众所创造的文学,不管用的是白话或文言、是古代体式或现代文体、是专业作者所为或民间所传,只要生成于、传播于现代中国的版图,都应该是“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所关注的对象;哪怕有些文学作品或社团流派生成于异国他乡,但只要是现代中国人而不是外籍华人所为也是“现代中国文学史”的研究范畴,这是现代国家民主观念与民族尊严意识在重建文学史学科上的体现,也是“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必有的容纳功能。”朱德发还强调了“一视同仁”的基础,他说:“如何才能做到兼容并包、一视同仁呢?重要的在于我们要超越一定的阶级或党派的界限,真正站在现代民族国家的民主平等的立场上,首先肯定它们都是现代民族国家想象的审美文本和精神财富,然后以公正的历史与审美相结合的尺度来判定其价值。”②

就以上这些论述而言,我们发现,它有意识地打破了文学“新”与“旧”、“古”与“今”、“雅”与“俗”以及文体之间的界限,将它们都纳入“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关注视野,这无疑是治史包容气度的一种表现,是以往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中很难出现的。在此基础上,朱德发同时界定了“现代中国”的概念,较为详尽地论述了晚清的政治结构和经济结构已实现现代转型,同时认为当时出现的“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文界革命”、“白话文运动”等文学的全面改革开启了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先河。这样,朱德发在以现代民族国家观念为思想基石上将“现代中国文学史”作为现代中国文学书写的母系统,在这个“母系统”下分别以“中国新文学(或现代文学)”、“中国通俗文学”、“少数民族文学”、“港澳台文学”、“传统体式文学”、“民间文学”等作为“子系统”来建构“现代中国文学史”,并进一步从整体性、贯通性、兼容性、异同性等方面阐述了“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具有的一些新的功能特点,进一步完善了新学科的构想规划。从修史和史学理论的角度看,这些看法经得起推敲,而且对以往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和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研究是一次大的超越。

就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研究而言,无论如何探讨,我们都潜在地将之等同于“新文学史”,为什么其他语言形式的文学类型难以进入我们编写的视域呢?有关通俗文学、旧体诗词、古语体创作入史问题的讨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真正受到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者的关注,尤其是“一视同仁”的关注却还不多见。事实上,此问题已经成为桎梏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发展的一个大的“拦路虎”。尽管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发展经过数次观念上的大变革,如文学摆脱了政治的直接控制回归自身等,但在内核中心却仍然保留着学科创立之初时的观念——将“中国现代文学史”等同于“新文学史”。这从表面看是一种“合理”,加之延续多年的思维惯例和学校教育的“规训”,学者和研究者都很少对此加以质疑,但这种观念形成的实质与建国后毛泽东话语体系的影响和制约脱不开干系。

毛泽东认为,“五四”以前和“五四”以后中国的文化性质是显著不同的,“在‘五四’以前,中国的新文化,是旧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在‘五四’以后,中国的新文化却是新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文化革命的一部分。在‘五四’以前,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中国的文化革命,是资产阶级领导的,他们还有领导作用。在‘五四’以后,这个阶级的文化思想却较它的政治上的东西还要落后,就绝无领导作用,至多在革命时期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一个盟员,至于盟长的资格,就不得不落在无产阶级文化思想的肩上。这是铁一般的事实,谁也否认不了的。”③毛本人并不是一个文化研究者,他是一个革命家和政治家,他看问题的角度与一般研究者显然不同。姑且不论他区分“五四”前和“五四”后文化性质的界定是否经得起研究性质的推敲,单就他的这种界定而言,无疑是把“五四”以后的文化纳入了中国的革命运动中。于是,在中国的革命取得胜利之后,在书写我们革命历史的同时,很自然地便建立了“五四”以后的文化是在“无产阶级”或是“党”的领导下取得胜利果实的一个展现。伟人的这种“断语”带来的效应是双向的:一方面,“五四”以来的新文化藉此机会成为宣传和要倡导的主流文化形态,备受推崇;另一方面,中国的革命也藉由文化上的大突破、大跃进而更加成果显赫。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也是多年来一些研究者的反思和质疑得不到重视和体现的根源。

具体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毛泽东认为,“五四”运动时期虽然还没有中国共产党,但是已经有了大批的赞成俄国革命的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五四”运动,在其开始,是共产主义的知识分子、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是当时运动中的右翼)三部分人的统一战线的革命运动。它的弱点,就在只限于知识分子,没有工人农民参加。但发展到“六三”运动时,就不但是知识分子,而且有广大的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参加,成了全国范围的革命运动了。“五四”运动所进行的文化革命则是彻底地反对封建文化运动,自有中国历史以来,还没有这样伟大而彻底的文化革命。当时以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为文化革命的两大旗帜,立下了伟大的功劳。

我们注意到,毛泽东对“五四”评价颇高——“自有中国历史以来,还没有这样伟大而彻底的文化革命”,这无疑肯定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破天荒的价值,但耐人寻味的是毛在下这个断语之前还有意思上的潜在限制成分,即“五四”时期尽管还没有中国共产党,但已经有了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在运动开始时是共产主义的知识分子、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联盟运动,但后来却是广大的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参加的一场全国范围的革命运动了。毛的这段话颇耐人寻味,我们可以很显然地看出,这里着重突出的实质上是共产主义思想对“五四”的影响。进一步地推测,如果没有这个潜在性质的“限制”,毛泽东对“五四”的评价还会这么高吗?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不是本文关心的内容。本文所关注的是由于“五四”的意义和价值得到了伟人的充分肯定和认同,导致了它在建国后各种专门史的书写中占有了越来越大的位置和重要地位的现象,文学史的书写即是一例。毛泽东所说的“以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为文化革命的两大旗帜,立下了伟大的功劳”已经带有了鲜明的价值判断倾向。它毫无疑问地肯定了“新文学”,反对了“旧文学”。

正如上文所言,当中国的革命取得胜利后,追溯革命走过的足迹的同时突出革命各条战线上取得的成果成为了一种当务之急,这不仅是记录历史的需要更是展现革命成果的需要。在这种情况下,突出新文学与旧文学的断裂性和超越性自然就成为一种急中之急,其背后潜藏着的思维形态是新文学是在党或无产阶级的领导下取得重大成绩的,于是记录新文学的发展历史也成为了一个突出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仅是“文学问题”,也不仅是“学术问题”,更重要的是一种“政治问题”。在这种条件下,中国新文学史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中国革命文学战线所取得“成果”的汇集和表现。由此,之所以选择新文学史作为一门学科,并不是因为短短几十年的文学发展已经具有与纵横几千年的古代文学相抗衡的力量,更不是说几十年的文学成就已经超越了几千年的文学成就,而是因为它背后的“政治话语权”需要它扮演这样的角色。这是个人和学界力量所无法抗衡的,也正是藉于此点要想改变中国现代文学史等同于新文学史的学科定位才会变得如此之难。“革故鼎新固然是一个常理,更是社会发展的规律之一,但文学史是国家意识、民族精神和历史观念塑造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其编写中可以‘推新’、‘批旧’,但不能漠视‘旧’的存在。不论是文学研究还是文学创作的发展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开掘突破的,一味地强调中国现代文学‘新’的一面,漠视其同旧文学、通俗文学之间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既不科学也不符合客观实际。”④就此意义观照,朱德发“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的构想有较大的价值,尽管其实践起来会有较大的难度。

近年来,有关新文化运动的反思之声不绝于耳,当前创作界的复古倾向也有强化的趋势。季羡林曾坦言自己对新文化运动的看法:“‘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在文学范围内,改文言为白话,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七十多年以来,中国文学创作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是,据我个人的看法,各种体裁间的发展是极不平衡的。小说,包括长篇、中篇和短篇,以及戏剧,在形式上完全西化了。这是福是祸,我还没见到有专家讨论过。我个人的看法是,现在的长篇小说的形式,很难说较之中国古典长篇小说有什么优越之处。戏剧亦然,不必具论。至于新诗,我则认为是一个失败。”⑤季羡林的观点一度引起大范围的争论,很多人站在新文化运动的角度对其给予猛烈的批评。实际上,当我们真正把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而不是带着新文学在价值上高于旧文学的观念,会发现季羡林的评判一定程度上确实是吻合文学实际并有着深层次的道理。陈思和在北京大学孑民讲坛的演讲“先锋与常态——现代文学史的两种基本形态”也有相近的看法。陈思和认为,“五四”新文学实际上“成了评判文学的标准,也是制高点,像灯塔一样……在这个灯塔的照射下,很多与之无关的东西都被推到了暗影中,没有得到应有的认识。”⑥且不论季羡林、陈思和的观点是否真正稳合当时的文学和文学创作,其研究思路本身是值得关注的。事实上,只有在“史”的研究中更多地注意到“联系”和“关系”才可能真正认识清楚研究对象、认识到研究对象的真正面貌。由于缺乏整体性的研究视野,在以往的研究中我们过多关注的是历史的连续性发展规律,而很少从横向联系方面把握各历史现象的互动与影响,反映到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中就是过多地关注了新文学的纵向发展,漠视了史学研究中不应忽视的横向联系的维度。从这点上看,朱德发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构建更符合当今史学研究的认识规律。

① 朱德发,贾振勇.评判与建构:现代中国文学史学[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19

② 朱德发.“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的四个基本特征[J].河北学刊,2008(6).

③ 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A].毛泽东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700.

④ 王瑜.中国现代文学史《大系》模式的史学反思[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1).

⑤ 季羡林.季羡林生命沉思录[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8:162.

⑥ 陈思和.先锋与常态——现代文学史的两种基本形态[J].文艺争鸣,2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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