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之人物对话赏析
2011-08-15李思华枣庄学院文学院山东枣庄277100
⊙李思华[枣庄学院文学院, 山东 枣庄 277100]
作 者:李思华,文学硕士,枣庄学院文学院讲师,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是我国诗歌遗产中的瑰宝,明人王世贞誉之为“长诗之圣”。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以往,人们在研究这首诗时,多关注的是这首诗所反映的主题思想,或故事情节,或人物形象,而对于人物对话只是作为艺术特色之一有所提及,语焉不详。笔者认为个性化的人物语言是本诗最大的艺术成就,读懂人物的语言,是解读作品人物思想性格的有效途径和关键,《孔雀东南飞》中的人物语言值得我们去细细品味。
诗前两句用比兴后,开篇就是人物语言: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这段是刘兰芝的自叙,是对丈夫焦仲卿讲的话,是小两口私下里说的。前五句表明兰芝是知书达理、受过良好教养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刘兰芝完全配得上你焦仲卿的”。这段话说得十分率性,毫不客气,表明了二人关系亲密融洽。“你在府中忙公事,天天不回家,你妈在家折磨我,焦家的媳妇难当啊”,这一段表明了兰芝与婆婆不合。诉说自己辛勤劳动,反被婆婆横加刁难。这既是兰芝对自己良好德行的表白,也暗示着兰芝与焦母矛盾的开始。细品兰芝的这段话是情绪化的,也只有在焦仲卿面前,兰芝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换了一个对象,换了一个场合,兰芝说话的态度、方式则截然不同:
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
这段话是兰芝离开焦家时,对婆婆讲的。言外之意是“我配不上你的儿子”。话语中含着自责自谴,与她此前在仲卿当面所说的话,形成鲜明对照。从前后两段话的对比可以看出兰芝对婆婆这番话是违心的,从而表现出兰芝人物语言的另一特点,就是她非常注意倾听的对象、场合。考虑了不同对象的可接受性,因人而异,看人说话。违心地迁就别人,尤其是婆婆。由此可见,焦母加给她“无礼节”的罪名是不成立的,是无理取闹的。
与小姑告别时的情景,则又不同:
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这泪水既有同小姑朝夕相伴的深情,也有对自己无端被遣归的悲愤。至此,兰芝那倔强而又善良的性格以及她对小姑、对仲卿依依不舍的深情得到了细腻而又充分的表现。
兰芝回到娘家,受到母亲责备,心中虽然委屈,但申辩只一句:“儿实无罪过。”对于母亲,女儿只需一句话,就沟通了,原谅了。这一段话还表明,这一对母女是能够交心的。在县令来求媒时,母亲还征求女儿的意见,“汝可去应之”,让女儿自己拿主意,兰芝回答:
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兰芝的话恰到好处,拿捏适当,“恐此事非奇”就是恐怕这样不好吧。“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这十个字耐人品味。“徐徐更谓之”就是慢慢再说吧。这是何意?用俗话说就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如果焦所谓“结誓不别离”不是停留在口头上的,兰芝还有什么话说呢,她只有奉陪。如果焦诺言兑现不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总之,兰芝是替妈妈着想的,她没有把话说死。她坚守的是宁使曲在人,莫使曲在我——“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所以自誓不嫁的说法是不准确的。
母亲好说话,哥哥就不那么好说话了。当太守家求婚时,阿母道:“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依然是一副慈母心肠。哥哥却不依了: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
兄长已不耐烦,埋怨妹妹愚蠢。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嫁与不嫁有天壤之别。“其往欲何云”,这样发展下去怎么得了!但潜台词丰富:往后打算长久地独身吗?往后打算长久地在兄嫂门下寄食吗?过去很多分析都说刘兄态度专横,性行暴戾,趋炎附势,其实细想他的这一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也许是好心的分析、询问,但在兰芝听来却实在是绝情无义的催命。所以,兰芝听完哥哥的话把头一抬,简明扼要道:“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理实如兄言”是兰芝的换位思考,虽然她与仲卿有割舍不断的情根爱胎,但对母亲和兄长也怀有很深的负罪感——毕竟自己成了娘家人的包袱了。“处分适兄意”是承认哥哥作为家长的权利。“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是说自己和焦虽有情却无缘,是认命。总之,在兄长施加的压力下,兰芝一边以泪洗面,一边下意识地服从和迁就,准备再嫁。
兰芝此时内心很乱,不仅要为焦仲卿着想,还要为母亲和兄长着想,很难说哪一方面对她更重要。何况太守家已定下迎娶之日,母亲又央求她:“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她就更下不了死的决心,所以她的内心是矛盾和痛苦的。
每种性格都应有一种与它相适应的人物语言。再来看焦仲卿的语言。焦是个小公务员,循规蹈矩,自甘平庸。处处显示着拘谨懦弱的个性,但他的性格里面有闪光点,心地比较善良,个性中尤为突出的是他认死理,固执较真。与兰芝不同,仲卿说话直接,不会拐弯。诗中对他的语言设计,作者可谓匠心独运,颇费苦心,恰当地体现了这种性格。诗歌开篇,写仲卿听了兰芝的一番数落,便面见母亲,进行调停:
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仲卿说的头两句就令母亲生气。没有母亲喜欢听儿子说些没出息的话,他偏讲“儿已薄禄相”,也难怪母亲骂他“太区区”。同样也没有一个母亲喜欢听儿子站在媳妇的立场说话,尤其是在婆媳发生矛盾的时候,他偏偏讲“幸复得此妇”!这两句焦母都断难接受,因为感情倾向太明显。“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更是反诘顶撞。在母亲说到一个罗敷让他下台阶时,仲卿软硬不吃,并向老太太交代了底线:“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于是这次调停就谈崩了。仲卿只好回头去给兰芝回话:
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仲卿无奈,但心里尚存一点幻想和期待。兰芝头脑比仲卿清醒,认识到与婆婆的矛盾很难调和,所以说了“勿复重纷纭”那番决绝的话,这段话感情含蓄,尤其是那一波三折的表达特点尤其值得注意。兰芝刚夸完自己的一通物品,随后却又接着说“人贱物也鄙”,又否定了这些物品的价值,先说她要把衣物留给仲卿,随后又说“不足迎后人”、“作遗施”,后来语气又一转,又嘱咐仲卿“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这便是刘兰芝独特的个性表现。她对无理被遣的愤激,却又出之以“人贱物亦鄙”的反语;她对仲卿爱情的热心,变成了“迎后人”的有意试探;她明明希望对方珍爱自己的衣物,却又似乎毫不经意地让他作遗施打发之用。直到最后,她才透出真心。她是如此一往情深而又坚强自持!
仲卿这时的处境,两头受气,但他是一个执拗的人。他寄希望于时间,所以在回府的路上,等到了被遣归的兰芝,再一次向她发话,要兰芝和他坚守那条底线:
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面对仲卿的一再表态,兰芝的心又软了:“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这是符合兰芝的人物性格的,因为她总是心太软,太在乎别人的感受。她被焦仲卿的执著所打动,又在此时说出一段山盟海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同时兰芝也很担心,因为家中还有一个强势的哥哥。所以她又有一笔但书:“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这一不祥的预感,不久就得到印证。当自己再也无力阻止再嫁婚变之时,兰芝最牵肠挂肚的仍然是仲卿,第六感觉告诉她,仲卿随时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果然:
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这段对话再一次表现出兰芝是个会说话的人。她旧事重提,说过去就有的担心,又说到如今的无奈,最后一句“君还何所望”,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你了。试想,假如焦态度淡漠默认了这个现实,一走了之,那么此时兰芝纵然满心羞愧,但她不会赴清池而死。可令人意料不到的是,这个老实巴交的焦仲卿听了兰芝的话,立即以“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反唇相讥。这样的话像利刃般扎在兰芝的胸口。作为一个小公务员,焦仲卿很平庸,但作为一个丈夫,焦堪称伟大。假如没有这一段人物语言,就会让兰芝去死,就等于让她去殉“从一而终”的情,就必然大大缩减诗的思想深度。
这番生离死别的对白,与前文有异同有呼应,使全诗结构丰满而匀称。“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兰芝个性刚强的一面终于显现。“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一锤定音,一起殉情,这庄严毅然的话语,实际上也促使仲卿自己突破了“终老不复取”的底线,决定与兰芝一道采取更激进的方式,对家长制度以死抗争。作者的高明表现在并不事先指定事件的发展方向,而按照生活的逻辑,通过人物语言,一步步将情节推进,于是真压倒善,真摧毁美,最终成为悲剧。
此时,绝妙的人物语言还没有停止。诗歌在焦仲卿殉情之前,又写了其临终拜母一场,才最后完成对人物性格发展的终结:
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焦就是如此地偏执与倔强,他死也要把自杀计划告之母亲,而且还要母亲“勿复怨鬼神”,不要怨鬼神,那该怨谁呢?不言而喻,自己都“故作不良计”了,还请母亲保重身体,等于讲“愿母亲寿比南山,我要寻死去了!”——这话就像一把利刃扎在母亲的心上。这就是执拗的焦仲卿。
文学作品中,语言是表达人物思想感情的工具,是展示人物性格特征的镜子,是袒露人物内心世界的窗户。本诗的人物语言多姿多彩,精雕细刻,准确地反映了各色人物的不同性格、经历、文化修养、身份地位以及气质等,让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难怪沈德潜《古诗源》评价此诗说:“淋淋漓漓,反反复复,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可谓传神写照,俱在对话之中。
[1]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一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2] 周啸天.诗词赏析[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
[3] 黄岳洲.中国古代文学名篇鉴赏辞典[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
[4] 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