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打工文学与寻根文学的精神衔接——以王十月《寻根团》为例

2011-08-15柳冬妩

文艺论坛 2011年5期
关键词:楚文化寻根文学

■ 柳冬妩

上世纪七十年末,美国黑人作家亚历克斯·哈利创作了一部畅销全球的历史小说《根》。作者自称他经过十二年的考证研究,追溯到他的六代以上的祖先昆塔·肯特,一个从非洲西海岸被白人奴贩子掳到北美当奴隶的黑人,描述了他在非洲的自由人生活,他和他的子孙在美国奴隶制下的苦难历程,以及这个家族获得自由后的经历。贯穿着《根》的一个主题思想是: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是从哪儿来的,必须找到自己的“根”。当时寻根的现象变成了一个全球的现象,中国作家第一个,也是很明确地提出寻根主张的是韩少功。1985年他率先在一篇纲领性的论文《文学的“根”》中声明:“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他提出应该“在立足现实的同时又对现实世界进行超越,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谜。”在这样的理论指引之下,一批作家开始致力于对传统意识、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他们创作的作品被称为“寻根文学”。在整个寻根文学思潮中,担任主要角色的是知青作家。一批“知青作家”成为“寻根文学”的创作主体,他们利用起自己曾下乡、接近农民日常生活的经验,并透过这种生活经验进一步寻找散失在民间的传统文化价值。在当时的文坛,“知青文学”迅速演变成“寻根文学”,兴起了一股“文化寻根”的热潮。寻根小说的代表作家、作品有:韩少功的楚文化系列《爸爸爸》、《女女女》等,贾平凹的商州文化系列《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商州再录》等,李杭育的吴越文化系列《沙灶遗风》等,郑万隆的女真文化系列《老棒子酒馆》等。王安忆的《小鲍庄》也是寻根文学中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文革”期间下放到山西的北京知青李锐,那时候,也创作了产生广泛影响的厚土系列小说。

比起当年的“知青作家”,“打工作家”的寻根意识更为强烈,“打工文学”围绕着根性内涵的演变而清晰地呈现出“寻根”、“拔根”、“扎根”、“失根”的精神探求特征,显示了与“寻根文学”精神向度上的内在接续性。游子返乡式的写作,寻根似的写作,正在成为“打工作家”创作的重要主题。他们背井离乡在城市闯荡,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再回过头来观照过去的生活,与亚历克斯?哈利的“寻根”,也与二十多年前的“寻根文学”进行了精神脉络的衔接。

王十月将打工文化与封建文化积淀奇特地糅为一体的中篇小说《寻根团》(《人民文学》2011年第5期,《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是典型的寻根文学文本。王十月的小说与韩少功对楚文化的寻根似乎一脉相通,他在《寻根团》里借助主人公王六一之口“侃侃谈到八十年代的寻根文学”,谈到他们这些在外的游子对根的感情和寻根的感受。王六一满四十岁,在外打工整整二十年。现在的他,有了城市户口,却总觉得,这里不是他的家,故乡那个家也不再是他的家,觉得自己是一个飘荡在城乡之间的离魂。也就是说,王六一是一个无根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是多么迫切地想要寻找到他自己的灵魂的根。“王六一是楚州人,楚人尚巫鬼,信梦能预言”。所以《寻根团》以一场梦开启了王六一的寻根之旅,并且全篇有三个梦。小说开头写王六一梦见去世的父母责怪他“十年不回家”、不管家里的房子被人戳了两个洞。当他随着“寻根团”的富豪们回乡后,他居然一下子认不出父母合葬的坟在哪里了。好在凭记忆终于找到了父母的坟头,王六一想到父母托的那个梦,在他的格外留意下,发现别人在他父母的坟上钉下了桃木桩:两根木头橛子,木头橛子上用油漆画了一些符咒。这应验了王六一的第一个梦。第二个梦写王六一在堂兄屋前打盹,他竟再得一梦,梦中父母指认的“仇家”马老倌挥着木剑吓退了亡灵。在第三个梦里,王六一梦见亲如兄弟的马有贵“赤条条”与他告别后,被“青面小鬼”掳走。马有贵正是马老倌的儿子,当初和他一道下广东、现今因“尘肺病”奄奄一息。梦醒来,马有贵果真已撒手人寰,王六一去他家,竟看到和梦中一模一样的木剑,于是骇然逃离。“楚人尚巫鬼”,梦境为这部写实主义品格极强的小说平添了一种幽冥、悬疑的色彩,小说情节时时在现实与幻景中或平移、或交叠。托梦、桃木桩、木剑是来自楚地民间的,是楚地民间巫性的写照,具有强烈的巫性文化特征。巫楚文化是以江汉地区为中心,在原始宗教、巫术、神话的沃土中发展起来的一支由楚人创造的文化,其本质上是一种具有原始宗教意味的区域性文化,它处于边缘,居于民间,是一种人类原始遗风的存留。《寻根》重在揭示国民病态心理,笔触直接深入到伦理传统、世态民俗之中。小说对“桃木桩”有这样一段描述:

在楚州乡下,谁家要有人得了难治之症久医无效,会去请马角作法,马角通灵,能直接和鬼神对话,作法之后,便得鬼魂附体,说话的声音语调,全然是某个死者的声音,说出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来,指出是哪一个死鬼缠住了病人,这时就得削了“桃木桩”,画上符咒,钉在那死鬼的坟头,病人的病就会慢慢好转。而那被钉的人家,却会家宅不安。或者是有仇家,怨恨对手,又苦于报仇无门,就偷偷的在其祖坟上钉下“桃木桩”诅咒。王六一并不相信“桃木桩”的法力,只是觉得愤怒。在烟村,本是赵、陈、马三大姓的天下,王姓是小姓,总是被人欺的,父母在世时,是十足的老好人,在村里从来不高声说话,低声下气过了一辈子,没想到死后还被人钉了桃木桩。王六一突然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乡终究是落后而愚昧的,当年逃离故乡,不正是向往着外面世界的文明与先进么,怎么在外面久了,又是那么的厌恶外面世界的复杂与浮躁,在回忆中把故乡想象成了世外桃源。奋力将两根“桃木桩”扔山下,点上香烛纸钱,祭了清明旗,放了鞭炮,鞭炮声中,王六一双膝跪在父母坟前,深深磕了三个头。

桃木桩、木剑与小说中所写的逐鹿岭公祭、托梦、鬼魂附体都是楚地巫性文化的镜像书写,王六一的“托梦”、马有贵的生死正是巫楚民间文化特质的一种外在的显性存在。巫楚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具有原始宗教意味的区域性文化,巫楚文化相对于中原儒家文化具有明显的异质性:非正统、非规范、非理性。得益于巫楚文化的深深浸润,基于对巫楚文化特性及其历史意义的理解,王十月关注巫楚文化,并对巫性生命形态作审美化的观照和提升,对巫性思维方式作艺术化的吸收与借鉴。这大概不是廉价的恋归情绪和地方观念,而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一种审美意识中潜在的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王十月说过:“楚州是我的精神故乡,它是无限有,但也是有根的。它的根是我的故乡荆山楚水间的那片土地,那里巫风盛行,从小在巫鬼文化中长大的我,对那里的一些风俗和传说很感兴趣……我想建构一个属于自己文字的王国,那个地方叫楚州。”故乡、楚文化,无疑是王十月的血脉之根与文化之根,是他文学经验的发源地。作为深受巫楚文化精神浸染和影响的传人,王十月的写作力图深入到历史传统之中,掘发人类生存的谜。他的长篇小说《三十一区》写的是楚州的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小镇,长篇小说《活物》讲述的是发生于白家沟的荒诞故事,文本中无所不在的荒诞、反讽、象征手法的运用都是后现代的,但我们又随时随处能够发现神怪秩事、民间传说、《山海经》这样的传统文学读本中常见的话语方式。传统与现代结合的结果只有一个,使不同阅读趣味的人可以按照一己审美完成一次酣畅的饕餮。王十月的荆楚文化系列小说有开阔复杂的精神空间,对时空、梦境和民间仪式处理富于想象力,从而建构起一个立体的楚州。王十月完成了他对深厚的荆楚文化的理性与深情的回望,寄予了他对荆楚文化特别是荆楚的浪漫主义和巫鬼文化的回溯、敬意与反思。

《寻根团》与王十月的《活物》等小说拥有一个共同的地理坐标:楚州,但与《活物》等小说不同的是,《寻根团》同时又具有“打工小说”的类型特征。小说中,“楚州籍旅粤商人投资考察文化寻根团”的主要成员是大大小小的老板一百来个,这些老板原来都是当年的打工仔,如今开着奔驰宝马威风凛凛衣锦还乡。王六一作为一名作家随行,无法与他们真正融合成一体,作者自身的影子在其中隐约出现。当赵总请一帮人到楚州的夜总会,体验家乡的夜生活时,王六一选择了逃离。马有贵更是寻根团的累赘,本来不在其内,是王六一安排他搭顺风车回家的。马有贵是这篇小说的关键人物,因为有了他,小说实现了对“寻根团”的深度解构。马有贵与王六一是从穿开裆裤玩到大的邻居,当年出门打工也是一道,那时的马有贵“壮得日得死母牛”。他与王六一曾在同一个工艺厂打工,王六一干调色,他干磨砂。王六一因写小说,在南方闯出了名堂,先是当了作家,又招进报社当记者。马有贵一直在那家工艺厂上班,得了尘肺病,瘦成了鸦片鬼一样的老头。工厂炒了他,在王六一的帮助下,才拿到了二十万元的赔偿金。不料,这赔偿金提前结束了马有贵的生命。领居告诉王六一:“他这次回家,马老倌就让他把钱交给他保管,大概是怕马有贵死了,这钱被他老婆独吞了吧。马有贵呢,又不肯把这钱给爸,说这钱是他留给儿子的。马老倌说你要真的死了,你媳妇再嫁人,这钱就姓别人的姓,不姓马了。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可能是父子俩为这事吵了起来。”一气之下,马有贵喝药自杀。马有贵的形象象征了底层民众的一种境遇一种命运,一种无力把握世界、无法表述自我、弱小无助的存在状态。“命运”是王十月小说中最重要的母题,而他对于命运的理解则赋予作品异于他人的特色。与其说他在创作中执着地表现人生,不如说是始终如一地探讨命运。马有贵们的苦难人生和张总们的穷奢极侈在小说内外纠结:千万人踏着同一条路南下,回乡寻根之路却是天壤之别。正如王六一“想到这所谓的寻根团,有的是衣锦还乡,有的却是把命丢在了黄泉,当真是冰火两重天。”在《寻根团》里,老板毕光明这次回乡,谈好了入股楚雄化工,成了大股东。毕光明的中学同学——王六一的堂哥王中秋却在王六一回家时被派出所抓了起来,因为他带头反对在烟村修化工厂。在地域文化浓郁的氛围中,王十月写出了现代人尤其是马有贵、王中秋们的弱小和生活的无助,揭示了底层民众生存困境的荒诞性存在,现代工业社会与传统人情人性的对立和冲突,其藏在小说内部的忧患意识,震撼人心。王十月以一种富于想象力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通过一次返乡寻根的叙述,描写了打工阶层的剧烈分化,描写了乡土中国的历史变迁,把信梦、桃木咒与人物的命运、时代的变迁揉合在一起,刻画出了一幅具有象征色彩的民俗画,其中隐喻着封闭、凝滞、愚昧落后的民族文化形态,而这种传统的文化格局和生活方式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正面临崩溃的命运。小说体现出强烈的主体理性批判精神,对这种文化状态的各种劣根性内容和新的生存危机给予深刻的揭露。这个批判的主题是通过对马有贵这一形象的描绘完成的,作家在小说中把笔触探向了生命的本体存在,探索着生存的艰难及生命存在的方式和意义。作者所绘就的不仅是只剩黑白两色的底层图景,他实际上是在力求将巨变中的乡土中国的根性,以及社会生活的多元性与分化、异化特质,用一种变形的笔法,以有别于过往作品的叙述方式,作一种近乎史诗般的宏大叙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寻根团》可以说是对“打工文学”的拓大和深化,王十月在挖掘文化历史内涵的同时,又展现了他对当代生存现实经验的表达能力。真实的人生,人的本来面目,往往被覆盖在厚厚的文化堆积层下。这种堆积既有历史的,也有现实的。《寻根团》从文化寻根发生了向精神寻根的深层次扭转,由“寻根”转而出现向“审根”的过渡。《寻根团》的巨大反讽是:在寻根的途中讲述了一个失根的故事,寻根暗变成了对根的询问,直指时代的暗处。王六一的形象本身既象征了对根的询问,又是对根的象征性回答。从寻根转向抖露病根,整个故事是对失根的思考。烟村是生育王六一的家乡,是他爱之恨之的出生地,是他一生都逃不掉的牵挂,是他的根。烟村是楚州最美的村庄,但无法逃避被工业污染的命运,生活在这里的人群,至今仍然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烟村隐藏着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历史的秘密,同时又是王十月笔下的现实事件发生的场所。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地点,历史记忆与现实经验的交汇地。王六一的家因父母的离世已经完全破败,“荒草苦艾一直蔓延到了台阶上”,这是打工时代遗留下的普遍场景。马有贵之死与堂哥被抓,更让王六一的烟村寻根之旅蒙上了悲剧色彩。通过人在时空坐标系中位置的确立,王十月使“我在哪里”、“我从何处来”、“我向何方去”等象征性的终极问题呈现了出来,但小说里的王六一找不到解疑可循的途径。“那一刻,王六一觉得,此次回家寻根,根没有寻到,倒把对根的情感给斩断了。”他担心自己将来无根可归。《寻根团》表现出王十月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焦虑,是对现代社会的一次深度解构。王十月对人物命运的探讨具有终极关怀的色彩,他将现代人置于楚文化的历史背景中,在人类意义层面展示人的价值内涵,使价值求索具有了终极追寻的意蕴。在物欲操纵的现代社会,被压抑的人们如何重新认识主体自我价值,是王十月终极关怀的重心。我想,对人的价值,尤其是终极价值的追问也许会作为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伴随着王十月作为作家的一生。

猜你喜欢

楚文化寻根文学
唐冠玉:寻根筑梦秉初心 砥砺奋进献侨力
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设计作品
湘楚文化之杨家将与太极起源
我们需要文学
荆楚文化 漆器之美——项目式美术课程设计的探究学习
我的镇江寻根之旅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楚文化在当代公共艺术创作中的体现
千人祖国寻根传承中华文化——2017“中国寻根之旅”夏令营即将启动
寻根稽古德祚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