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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短篇小说)

2011-08-15盛可以

文艺论坛 2011年5期
关键词:枣花卫星

■ 盛可以

(作者系广东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曾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

历史的城墙一旦拆除,人们将会在自己的家门口迷路。顾卫星在仿宋街从东走到西,用没干过粗活的手指摸着明代的墙砖,暗暗地发了这么一句感慨,后又由此展开了许多联想,想到了一个国家和民族,内心不觉有点沉重。

他抹去青墙上的灰,将右耳贴过去。小时候他常这么干。传说能听到皇上与臣子们议政的声音,或者宫女冤魂的呻吟哭泣。那时他没有耐心,除了风擦过墙砖引发的嗡嗡震颤和伙伴们的哄笑,他一无所获。当然那只是一种游戏,此刻的顾卫星是庄重的,仿佛进行某种仪式。他保持某个姿势静静地听着,一开始,他依然只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嗡嗡震颤,还有那些变得庞大粗壮的树,将风碾破摇碎的声音,像奔跑的疾雨,时远时近。片刻,就在某种模糊的间歇中,一阵隐约的喧嚣吵闹飘过来,是一群小孩的叫喊声。他脸上浮荡出一丝微笑,他听出来了,那正是他扮演嘎子,用纸手枪将敌人击毙的游戏高潮。那时他很有威信,每次都演威风的正面角色,想干掉谁就干掉谁。自然,他还听到了和伙伴们玩对拐、粮店、打山救火、滚铁环的欢乐。他们打架,争吵,用小刀在墙砖上刻着打倒某某某。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卖冰棍的老头儿吆喝着,熟悉的声音穿街越巷,五分钱一根的冰棍味儿涌向舌尖,百感交集,顾卫星差点流下眼泪。

他收回身体,仰头望向天空,那里是一片广袤的青砖色,老天很不愉快地阴沉着脸,仿佛也在焦虑不安。

顾卫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童年的游戏已经结束,在现实生活中,不会有人听命于一柄纸枪,被一粒虚拟的子弹击倒。而他也不再威风,他只是一个位卑言轻的小公务员,无外乎做些琐碎杂务,等着评先进,获提拔。他不过是比别人早一点知道这儿要拆,要建什么,工程哪里承包了,当然还有补偿金的情况。总之,再过一阵,一切都将改变,这一片青砖旧院,将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图纸上规划好的商业大街与现代公寓,诱人的广告词早已写好,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在上下班途经的显眼地方招摇,在黄金时段的电视连续剧中定时插播。

一个月前,顾卫星从建设局抽调出来,参与拆迁工作,首要任务就是去百姓家做思想动员,扫除拆迁障碍。他感到这是人生莫大的讽刺,要他亲自去掘走记忆的坟。然而,这同时也是提拔前的考察,工作完成,必然升职。他心情矛盾,有点漫不经心,挨家挨户地走了一遭,结果十分狼狈,不少人一听说是拆迁办的,要么关门,要么翻白眼,要么死活不答话,有天中午,还不幸被一名妇女用笤帚扑了出来──那妇女顾卫星认识,是初中同学郝美的妈,他原本还想谈谈郝美,了解一下她的情况,被轰赶出来后,只能远远地看着嵌过郝美身影的窗口,像二十年前一样。他在太阳下站了很久。回忆郝美的样子,仍记得她麦穗色的皮肤,扎一束漆黑的马尾辫,走路像弹簧。她比所有女生都高,他总能从人群中一眼看见她。嗓子渴得冒烟时,他离开了。天蓝得不像样子,温度一年比一年高,还没到盛夏,便来了酷热的坏天气,坏天气的天空像镜子似的,让人一仰面就能照见自个倒霉的脸。如果不是老柳树撑开一片阴凉,他可能中暑倒下,这会儿还在医院躺着。可是,这些不碍事的老柳树,到时也将为历史殉葬,没有人为它们说情。

顾卫星仔细琢磨“依法拆迁,有情操作”这句话的意思,后来明白,其实就是软硬兼施。法和情这两个侠客,在江湖上几乎不曾结伴而行,彼此单干,背道而驰,倒是常常作为武器,被使用着。顾卫星的确是带着感情上门的,只是他的感情与工作对立,所以每一次站在住户面前,就好比狗咬刺猥,无从下嘴。他没法说服自己,他从内心深处不愿意这儿拆掉,一个陌生的繁华商业区,远不如熟悉的、宁静的旧院更令人惦念,尤其是当它盛满了你的岁月生活,变成生命中固有的东西。如果每个人的内心,都存有一扇嵌着郝美身影的温馨小窗,人们想做的一定是保护,而不是拆除。

顾卫星十四岁那年离开仿宋街,随父母移居南方。他怀念仿宋街,一直觉得那才是他的城,到哪儿都找不到这种妥贴与亲切。他是在某个孤独的深夜,读完《霍乱时期的爱情》,萌生了回仿宋街的念头,于是抛下那段无疾而终的婚姻残骸,抛下南方百般不适的潮湿气候,回来了。一出火车站,立刻闻到空气里熟悉的玉兰花香,杨柳轻拂,青砖黑瓦的旧院使他心情愉悦。枣树上的鸟巢还在。胡同还是那么静谧悠长。穿城而过的运河平静缓慢。他眷恋的城市一如既往的安然静好,像郝美,朴素简单,春意盎然。

然而,他的城也在剧变。人们正在往地底深处刨挖城市的根,彻夜不停地种下石桩,新的楼宇长出来,开出霓虹灯的花,而他,正在成为拆除仿宋街的帮凶,做着拆城毁巷,破坏历史的事情。某个明亮的午后,他从办公室望向窗外,突然感到旧墙上巨大的“拆”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一座城市的历史,就是一个民族的历史。顾卫星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同样知道什么是大势所趋。

他走上仿宋街,继续他的工作。他是一个34岁的男人,在某种意义上,工作就是一切。

夕阳西下,斜辉铺满了街道。青石板路面散发宁静的哑光。小青瓦和双坡墙面一副与世无争的安然闲态。几个老头围着石桌下象棋,稀薄的烟雾在他们的头顶缭绕。卖茶叶蛋的店铺还在,当年的中年妇女已经变成老太太,她的笑容带着夕阳的温度。小孩子从钉着门牌号的门里跑出来,一溜烟似的,转眼消失不见。

顾卫星看见自己的影子,一个映在墙上,一个跑往远处。

他拐进另一条街。夕阳落在青瓦屋顶,如雪抹青山。

在包子铺门口,有个穿制服的人举着右手挥过来,挥过去。一个面目鯬黑的小贩跪他面前,筐里水果撒了一地。穿制服的人耐心地训斥着小贩,训一句,扇他一耳光。他和小贩离得那么近,远远看去非常亲密,像在谈心。那小贩一动不动,只有脑袋随着抽打晃动一下,他仰面看着打他的人,像是在履行一件惯有的仪式。

顾卫星正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一个仿佛被夕阳浸染过的姑娘,她梳着漆黑的马尾辫,穿着白色棉质背心,牛仔裤,脚下是白色美国匡威运动鞋,两条腿弹簧似的穿过马路。

“郝美!”他毫不犹豫地喊了出来。

两人倚靠着白玉雕栏说说笑笑,郝美用手臂缠住一根细柱,姿势和以前一样。河水随着黄昏的加重变得暧昧,风掠过水面泛起了涟漪。鸟儿飞回巢穴。蝙蝠开始在屋檐下盘旋。他们彼此从未忘记仿宋街,几乎在同一时间回到这里,就像上帝的隐秘安排。他离婚单身,她至今未嫁。他记得她比他小两岁。顾卫星说起他远远守望她窗户的那段青涩,原来郝美并非一无所知。于是,他心底沉睡了二十年的种子苏醒了,一股破土而出的力量顶在胸口。

明月出苍山,皎洁云海中。月光将河面镀上银箔,给柳条儿披上朦胧细纱。街市的声音变得遥远和沉静。郝美注视着河水,说它像天上的银河。顾卫星说还是地上的银河好,他们在同一边,而不是隔开。他送她回家,朝她嵌在窗口的身影挥手。

夏天的夜晚就是为恋人准备的。第二天晚上两人又在此见面。月徘徊,影凌乱。他们手牵手。不久,他的手臂替代了她环抱的玉栏。当月亮被柳条儿紧缠,在头顶一动不动,他吻了这个麦穗色皮肤的姑娘。她在美国呆了几年,嘴里有股淡淡的奶酪味道。她的吻是西式的。令他觉得陌生与刺激。他接吻就像一个人在用烂泥巴糊墙。她知道他虽有过婚姻,但仍缺乏经验。他们谈论中西方的爱情与婚姻。第三个晚上,她谈到了她的几次爱情。这晚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昏昧。没有一丝风。地底的热无法散发,雕栏上残留白天暴晒的余温。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靠直觉去判断他的表情。他们像抱着黑夜一样拥抱着,离异、失恋、彷徨、漂泊……导致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珍贵感情在他们之间弥漫。

翌日下午,她约他去她家里,他跟她说起她老妈的笤帚,她才知道他现在是拆迁办的小头目,有重任在身。

“说实话,早就该拆了。”郝美知道拆建这回事,还挺高兴。“我一想起以前每天早晨去倒便盆……那简直是一种屈辱。你是干部家庭,住得好,很难体会到那种感觉。我会说服我妈,告诉她什么才是舒服的生活。”她眼睛像两潭深泉。她展颜一笑露出整齐白牙,仿佛天使展开翅膀,令顾卫星心里甜蜜清凉。她很支持他的工作。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他只好压下心里真实的想法,勉强笑笑。

他随她回家。他有点喜欢这个干净小院。白墙青瓦飞檐。一棵巨大的枣树遮盖了半个天井。暗香流动。

郝美她妈目光警惕。郝美说,妈你别瞪他,他是卫星,给咱家搬过蜂窝煤的。

这样的开端真不融洽。不过,郝美灵泛,很快就把她妈逗乐了,气氛慢慢自然起来。她妈给顾卫星添了一张圈椅,拎出一个青花大茶壶,倒了几碗冷茶。三个人围着八仙桌坐着,在院里说话。不时有鹅黄的枣花落下来,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正合了那句“闲看庭前花开落”的意境,令顾卫星恍惚身为古人,有几分莫名的感伤。

郝美对这满树枣花并不在意,花开花落习以为常。她喜欢一切新鲜事物。她唾弃在这烂院里的成长,一直在说美国的好。比如美国人的意识,素质,他们的公共设施,他们的建筑,他们的以人为本。她噘起嘴环顾四周,看着剥落的墙灰,残缺的屋角,以及熟悉的屋子里多次锈坏的水管、经常堵塞的下水道,低矮的窗沿,还有某个漏雨的屋角……她说妈呀,你煎熬了这么多年,该住宽敞舒适的新房了。她接着描述新楼的好处,园林绿化、游泳池、小区广场、老年活动中心,她甚至具体说到了新楼的户型结构和配套设施,北边远眺西山,南向窗前就是垂柳掩映的运河,还有一个足不出户也有阳光照射的大阳台,她可以在阳台上养花种草晒太阳。郝美说的和图纸设计一模一样,顾卫星有点诧异,但这对母女以一种彼此熟悉的方式开始拌嘴,他根本插不上话。

“我又不能把这棵枣树种过去。”她妈淡淡一句话就把郝美顶回去了。

“妈,你不能因为一棵树,而放弃一种生活。”郝美说道。

“对你来说,它只是一棵树。没东西吃的时候,它可是填饱过你的肚子。”

“受不了,又是忆苦思甜大控诉,你对这棵树,比对我好多了。至少,你没让它倒过便盆……”

“它也不用我花钱供它读书,不会要我买这买那。”

她们不伤和气的争执释放着亲情与快乐。院子里幽静清凉。

枣花依旧无声跌落。而此时顾卫星却听见花儿离枝的瞬间仿佛发出了訇然巨响。那是一种断裂,还有诗意生活的凋零。他站在枣树下,仰面看着它。簌簌衣巾落枣花。这株普通粗糙的树,不遗余力地开出细腻繁花,就像它献给生命的颂词,这颂词只有郝美的母亲能懂。他想也许她母亲是对的,对别人来说,它只是一棵树,而对于她来说,它是一种生活,一种记忆,甚至还有一种具有传承延续的文化况味。她想的是子子孙孙都能看到这棵树,品尝它的果,记下祖先的生活痕迹。

与历史切断,就是与语言切断联系,未来的时代将会变得喑哑。枣花擦过顾卫星的脸,像郝美的秀发拂过,香气四溢,他心底浮起一股诗人的革命激情。

顾卫星失败了。他煞费苦心,引经据典的报告并未能扭转仿宋街的命运。他在报告里写道,思想动员进展不顺,居民百分之九十不愿搬迁,且态度坚决,不少人还拿生命相威胁。这自然是夸大其辞,强调难度。顾卫星竭尽所有才华,用优美的词语描述了仿宋街百姓的诗意生活与恬美安宁。他甚至被自己的描写陶醉了,仿佛看到他和郝美所生的孩子在几百年老的旧胡同里蹒跚学步。阳光从青瓦旧院的窗口投射到孩子的房间。小鸟在柳树上鸣叫。他写到这时停下了笔,望着浅灰色的城市夜空笑了起来。他从心底里喜欢这座城市,感激它给了他童年、爱情,还有未来。接着,他郑重地谈到文化,当历史积淀与城设建设发生矛盾,应该以尊重历史为前提,比如修地铁遇到古树挡道,不是挖树,而是地铁绕行。他越写越来劲,有点收不住笔。他例举了日本福冈一桩美丽动人的故事。政府为了拓宽道路,准备放倒一排含苞欲放的樱花树。市民怜花,联合上书请求市长等花谢后再行砍伐,陈情表是一首小诗:好花堪惜,但希宽限二旬;容得花开,艳此最后一春。市长也是性情中人,同意并回赠诗句:惜花心情,正是大和至性;但愿仁魄长存,柔情永在。这一年的樱花似乎通了人性,在最后一春开得无比壮观,引来人们争相观颂,于是当局改修道路,保留了这排樱花树。写到这儿,顾卫星有股冲动,他真想带他们去看看郝美家的枣花,那真的美得令人柔肠寸断。

天快亮的时候,顾卫星编完了仿宋街的历史典故,写出了整个报告当中的核心句子:从保护历史文物的角度出发,同时尊重居民诗意生活的权利,建议修葺仿宋街,而不是拆除。

顾卫星的报告根本上不了会议桌,它像一条缺氧的活鱼被晾在领导的办公台面,它奄奄一息的样子令他羞愧难当。不多时他听到同事们诡秘地私语和嗤嗤地笑声。那天下午他得了一个绰号:堂吉诃德。

像顾卫星这样的白日梦患者,少不了被找去谈话。他被赐予畅谈想法的宝贵的十分钟,这十分钟内领导一直在批阅文件,嘴里不时“嗯”一声,表情被烟斗和烟雾模糊。最后,那张一直冒烟并且“嗯”个不停的嘴里发出了异样的声音:你要是不太适应目前的工作,我们可以给你调换岗位。

自然,在领导拿起电话之前,顾卫星迅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将迎难而上,逐个击破。

这次面谈之后,工作变得严峻而具体,房屋丈量和补偿金核算必须马上进行。顾卫星手里多了尺子和计算器,当他知道原本不合理的补偿金突然又有所降低,感到自己正手持凶器,干着入室抢劫的勾当。

在河边的八角亭里,顾卫星对郝美说到他写的报告,郝美笑了,说他本质上是个诗人,总有些异想天开的幻想。

“人家称你是堂吉诃德,还算好听。拆建不是坏事,人民生活的幸福指数和现代化是紧密相联的。你不觉得,新东西令人神清气爽吗?我在美国……”

“郝美,如果这新东西不是从文化的根上长出来的,它就是个怪物。拿你们家那棵枣树来说,你的祖先种下它,象征着他们的情感与希望,它是你们家族的根,作为晚辈,你有责任保护它……”顾卫星将靠着亭柱的身体移开,坐到郝美身边,他已经发觉和郝美在这点上很难达成共识,他有些隐隐的担忧。

郝美笑了,她是自信与自我的。“我忘了跟你说,我回来就是专门参加新城建设的。我不想看到我的亲人,我的朋友,还生活在狭窄的破旧街道,在昏暗的光线里缝衣做饭。我当年选择学建筑设计,就包含了我的这个心愿。”

“哦,仿宋街新的设计蓝图果然是你弄的。为了那一片广场,拆除历史老街,舍源求流,不值得。郝美,你能不能修改一下设计方案,救救仿宋街。”

“这是政府的意思,我只是让废墟开花。”她说。

“仿宋街就是历史的花,你是设计师,你可以想办法让它继续开在那儿。”

“唔……连梁思成和林徽音当年都没有办法阻挡牌楼的拆毁,还有八百多年的老城墙,我又怎么能够做到……”

“是你不想罢了。因为你骨子里和他们不一样。北京城墙被拆毁时,梁思成痛心地说过,拆掉一座城楼,就像挖去他的一块肉;剥去一块城砖,就像撕去他的一层皮。而你,是赞同拆旧建新的,你对仿宋街没有感情。你不知道,这种诗意的栖居方式,已经是很珍贵稀少了……”顾卫星从郝美身边站起来,走到亭子边缘,然后转过身,看着她。

“说着诗意和田园的,就是你们这种没住过破房子,没吃过农民苦的人。”郝美起身走掉了。

开始下雨了。空气里有一股被雨水敲散的土腥味。树叶明晃晃的。所有的灰尘都停止了飞舞。顾卫星撑着黑伞走在人行道上。雨本来不大,走在柳树下就变得更加零星。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差点撞到电线杆上。两天没和郝美联系,她也没有找他,他心里有点扛不住了。想起那次去她家搬蜂窝煤,书包也没摘,一阵风似的把活干完,两手黑黑的跑了。郝美她母亲还以为他是个哑巴。他记得很清楚,那天郝美穿着麻灰色的裙子,梳着很高的马尾,腿像跳芭蕾的,又长又直。因为打什么赌,他输了,郝美罚他干活。郝美的父亲那时候患病去逝没多久,她家显得有点凄冷,屋里简陋,室内光线微弱,也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唯有郝美像珍珠一样放光。那时,顾卫星远远地看着镶嵌郝美身影的窗口,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像个王子一样,送郝美一座宫殿,还有锦衣玉食。后来,有一段时间,顾卫星发现父母总是面容严肃的低声交谈,只要他出现,谈话便戛然而止。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个多月,直到突然举家迁往南方。他曾问及,父母的说法无非是工作需要,服从组织安排。他当时才十四岁,并不知道长辈们缜密的心思,他的惆怅,没多久便淹没在新的环境里。

雨停了。天边一抹彩虹。顾卫星给郝美打电话,没人接,发过去一个信息,大意是他们应该把工作和感情分开。其实他心里知道,这并不是工作的问题。对过去他想保护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变成了怜爱。他爱她。他试着去理解她。并且觉得他已经理解她了。她是刻苦的,托福英语考了一百分。如今是海归。她比他强。他在父母强大的羽翼下,反倒碌碌无为,落下这副多愁善感的脾性,也就是前妻说的没出息,只晓得读书,下雨读书,天晴也是读书,“换别人有你这么好的家底,早噌噌噌上去了”。他其实没想过要上到哪儿去,骨子有些悲观。当初他是想念中文系的,却被父亲逼着学了管理。毕业后也没找着自己,处处束手束脚。后来父母退休,人走茶凉,他自生自灭的人生况味就更明显了。

彩虹消失了。西边一片火烧云。被雨清洗过的仿宋街,散发暖暖的、温馨的光泽,它并没有因为自己即将来临的厄运而流露愁苦。顾卫星不禁一阵难过。他在河边徘徊。他需要积攒勇气才能走进住户家里,扯开他的皮尺,按响他的计算机,像一个真正的公务员那样果断利索。

湿漉漉的青瓦亮光闪烁,仿佛正朝他调皮地微笑。某个烟囱里升起一股白色的炊烟,身影袅袅,如女孩的舞蹈。守护着小院的高大树木生机蓬勃。他看见了嵌着郝美身影的空窗;他看见了一个行将消失的古老灵魂;他看见了城墙和虚空;他看见了一种连根拔起的痛,万物正在呻吟。他又去听墙。他心绪太乱。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如海浪舐着礁石。苍茫无际的海面,一无所有。

他就那样被海浪送到了郝美家的院子里。院里没人。他得以静静地打量四周。被雨水冲刷斑驳的墙面。墙根的绿苔很厚。水沟里的积水还在缓慢地寻找出口。枣花快要落尽,他估算着它被砍倒的时候,正是满树好果。

郝美走进院门,看见顾卫星和母亲聊得正好,想笑,没笑出来,只是嘴角动了一下。她摘掉棒球帽,放下装文件的纸袋,自己从青花壶里倒了一杯茶,一口喝干了。皱着眉头问母亲,泡的什么茶,怎么有股野兰花香味。她母亲说,还是原来的茶,只是刚才卫星做实验,加了点枣花进去。郝美哦了一声,揭开壶盖看了一眼,说今天放枣花,明天就该下毒了吧。顾卫星一听这语调,知道她没生气了,自己的面色也是暖了起来。她母亲笑着骂了句“这死丫头”,转身进屋烧饭去了。

母亲对顾卫星的态度转变太快,郝美心生纳闷,两手撑着八仙桌沿,削肩和锁骨的线条立刻凸了出来,精致好看。她想知道顾卫星是怎么笼络母亲,并且这么快就哄得她留他吃饭的。顾卫星避开了这个话题,他为那天的事道歉,说她对仿宋街没感情,那只是肤浅的激将法,气她的。但是郝美摇着头,淡淡地说,他没的说错,她的确对仿宋街没感情,她讨厌这儿,贫贱的日子没有什么可惦念的。

顾卫星总感觉郝美的自贬中带着隐约的谴责意味,也许二十年前他突然离开,不辞而别的事,在她心里已经打下了结,需要他来解开。可他,连她从美国穿回来的胸罩扣子,都是她教他解的,对于她那无形的心结,他更是无从下手。他觉得至少她应该相信,他是无辜的,他从来没有什么门户之见。是,没错,有一次他们靠得很近,近得能听到她的心跳,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肤色像太阳一样明亮……他体内顿时兵荒马乱,手足无措,他逃开她,跑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大口地喘气。他是被自己陌生的、溃堤般的冲动吓着了。后来谈恋爱,结婚,也没有过如此强烈的体验,甚至说得上寡淡平常。有时候,他恍惚觉得自己在14岁那年轰轰烈烈地爱过了,有时又更像是一场无迹可寻的梦,从郝美的指尖滑过,枣花一样落在春风里。

顾卫星几乎要仰天长叹息了。

无声的沟通似乎比语言更奏效,在枣花香里沉默了一阵之后,两人仿如从泥泞中挣扎着走了出来,同时露出轻盈的笑容。

顾卫星抱了抱郝美,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一只手揽着她的肩。是时候说心里话了。

“郝美,你觉得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人,不那么计较个人得失,不那么自私……嗯,就是说,有点人文关怀,还操心着穿衣吃饭之外的事,有点儿忧患意识……是那样一种不太小我的人……”他想说“崇高”,或者“高尚”,但说不出口,于是用一堆话来替代这个意思,结果显得语无伦次。

“我好像不认识这样的傻子,”郝美回答,“除了你。”

顾卫星听了心里一暖,原来郝美明白着呢。他有底了。他让她坐下来,听他把话讲完。“这么说吧,比如,有的人会从另外的角度来看仿宋街的拆除问题,会想想它的历史意义,文化价值,说实话,一个不断进行自我毁灭的城市,只会变得越来越肤浅……”

“这枣花味道是有点特别啊。”郝美喝了一口茶,“没想到,你还是个挺有想法的人。”

“当然,吸取了天地精华的老枣树花,跟你去超市买的不一样。历史的积淀不是花钱就能买得到的……”

“现在的环境污染,食品污染,精神污染……倒真是个问题。”

“……你说得对,而且,闭眼一通乱拆,用不了多久,连良心也会被拆掉……”

夜色幽灵似的,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围观。周围变得模糊。郝美打开院子里的灯。一片枣花从光影里飞过。郝美微笑着,把纸文件袋搁上八仙桌,从里头拿出一叠图纸,从中抽出一张。“你先看看这个。”

顾卫星将图纸颠来倒去,看不明白。

“呆子,看这儿……”郝美用麦穗色的食指在纸上移动,明亮的指甲上,有一轮清晰的白色月芽儿。“我的新方案是这样,广场缩小,挪到东边,仿宋街这一片全部保留,外墙翻新,部分改造……”

“……”顾卫星惊讶地看着郝美,胸口热乎乎的,他发现郝美说这些的时候格外迷人,她鼻若悬胆,睫毛微微颤动,声音像雏鸟一样从她的嘴唇里飞出来,他真想伸手去捉住它,爱抚它柔顺的羽毛。“郝美,我就知道,我没有错看你……”

“这事有难度,你别高兴早了。据我所知,不少居民非常希望拆迁……”

“你妈已经答应出面说服街坊邻居。我觉得,只要大家团结一致,仿宋街是有救的。”

“堂吉诃德。”郝美露齿一笑,天使展翅飞翔。

郝美母亲从窗口伸出脑袋,吩咐摆桌子吃饭。顾卫星本烟酒不沾,突然兴致很好,自告奋勇陪郝美母亲喝花雕。几杯下去,思维开始活跃,血变热,话也多了。他借着这股劲儿,将那些装在瓶子密封着的崇高和理想之类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这位跨着良马,披着浪漫斗篷的堂吉诃德雄心勃勃,令夜晚的小院变得天宽地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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