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邱华栋
2011-08-15吴茂盛
■ 吴茂盛
(作者系诗人、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出版诗集《到达或者出发》,长篇小说《驻京办》、《招生办》等)
邱华栋是这样一个天才作家,他的文学才华在十四、五岁就已经初露峥嵘。十八岁出版小说集《别了,十七岁》,并因此被武汉大学免试破格录取。
时间要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尤其是校园文学的黄金时代。那时,《语文报》、《中学生学习报》、《中学生文学》、《春笋报》、《全国优秀作文选》等报刊纷纷开辟专栏发表中学生的诗歌、散文和小说,并且对个别写作(还谈不上创作)有成绩的少年作家作成才事迹专题报道。
于是乎,全国各地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数以百计的校园诗人、少年作家。1987年,邱华栋就这样从千军万马的校园文学队伍中杀了出来。
正是那时,我们开始了书信来往,开始了二十多年牢不可破的友谊。
到了1990年春,我也迎来了人生最艰难的抉择——高考,便给他去信请教能否像他一样被大学免试录取。我在信中告诉他,我刚好得了个诗歌奖,要去湖北黄石领奖,回头顺道去拜访他。他很快回了信说,来吧,千万记得把发表的作品、出版的书,参加文学竞赛的证书带来,我领你去见学校领导。
就这样,我先去黄石。
在黄石,我认识了评论家程光炜先生和赵国泰先生。颁奖活动结束后,在宾馆的房间里,他们和我谈到少年作家这一话题时预言,再过五年、十年、十五年……之后,我们这批人大部分都将被淘汰,到时真正能成为作家、诗人的绝对不多。临别那天,赵国泰先生在我的日记本上赠言:天才而在于天才,但更在于忍耐。
因为他们的话,我在去武汉的路上一直很不服气地想,我们现在才十几岁就发表了这么多作品,难道还成不了作家、诗人?
到了武大见到邱华栋后,我把程光炜和赵国泰的原话告诉了他,本来话语很多的他突然一言不发了,沉默一阵后才目光炯炯地望着我说,也许对吧?但我天生就是为了写大作品而活着的!
现在想起,他的淡定与坚定仍然历历在目,并不断地感染我默默前行。
第二天,邱华栋带我见了中文系主任,并在主任面前为我献上了不少的溢美之词。主任和我聊了一会后,把我的作品复印件留下来说,问题不大,不出意外的话你将被免试破格录取。
可是,还是出了意外,我没能成为邱华栋的师弟,很是遗憾。后来,我从母校校长那里才知道,有同学眼红便向有意向录取我的大学写匿名信,说我严重偏科;校长还翻出两所大学回寄的匿名信给我看,令我目瞪口呆。再后来,本地区一所大学的校长知道我的情况后,力排众议把我录取了,让我圆了大学梦。
2008年秋,《语文报》成立三十周年之际,报社邀请了几十名当年的少年作家诗人参加庆典活动,我也在受邀之列,便去了太原。期间,我发现少年时代的朋友们,有的已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有的已是大权在握的官员,有的已是春风得意的名流……但依然继续着文学梦想的人已经不多了。所以,在活动即将结束大家很快就要各奔东西前的晚宴上,我情不自禁重提黄石小故事。诗人伊沙感慨道,文学,其实就是大浪淘沙的事业。《语文报》副总编任彦均接话说,说句大家不中听的话,你们中间最可能成为大家的,可能就是邱华栋了。他还回忆说,1988年为邱华栋特招的事,报社向武汉大学出具了推荐函,对于一张当时在全国发行量超过200万份最有影响力的报纸来说,这可是唯一的一次啊。
当然,邱华栋因有事缠身而没能参会,他也可能始终不知道《语文报》对他的另眼相看,让我们妒忌得眼红……
时间,就像河里的游鱼。一晃而过便是二十年。而二十年前,我认识了邱华栋,认识他胸怀的广阔,做人的大气,以及写作的从容自信,是多么有幸而难能可贵。那时候,我为了能上大学曾向很多已被大学破格录取的同龄朋友写信求助,有的信石沉大海,有的信干脆原路返回,原因是人家告诉我录取的是此校其实就读的是彼校…… 只有邱华栋上下奔忙,真心实意想让我成为他的师弟。因为在他心里,只有朋友,而不存在对手。当然,这也源于他的自信。
邱华栋,做的是大气的人,写的是磅礴的文字。
1992年,邱华栋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市经委做秘书,我以为他违背自己的诺言从此弃文学而“学而优则仕”了。1993年冬,当时我在辽宁文学院读书,寒假从沈阳回湖南老家,路过北京时去看他,一进他的一间十余平方米住处的大门,就被墙上用图钉钉着的几张纸条吸引了,那是他的写作进度表,上面写着中短篇小说的标题和时间。原来,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文学,而是更加执着前行。这,让我佩服的同时深感汗颜。邱华栋创作历程中的这一细节,也被作家李冯见识过,李冯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如果说,一些年轻作家通过辞职,想以此证明他们对写作执著精神的话,那么在邱华栋身上,写作的职业态度达到了另一个极端,既狂热而又细密。1996年夏,我辞去公职来到了北京,我进入的第一位作家住处,就是邱华栋的家。那是一次偶然,好像是为什么事去的,可一进邱华栋的屋子,一股浓烈的写作气氛便扑面而来。门边的墙上,钉着一张纸条,是邱华栋那个季度的写作进度表……用红笔打勾的一些,显然已经完成。对此,我表示惊讶,因为我还没见过把写作变成生产进度般精确的。但这张进度表才仅仅是一个开始。接下来,邱华栋拿出了一个大本子,里头是年度计划。在过去的几年中,每年都开列出了密密麻麻一页页的写作计划,包括小说、诗歌、散文随笔和评论,大多是只有一个题目,完成的同样用红笔打勾,并注明了月份和发表情况。
后来,邱华栋差不多每年都有一部长篇十余篇中短篇小说诞生,也就见怪不怪了。
1996年,邱华栋一下子出版了小说集《城市中的马群》、《把我拥住》;1997年,又推出了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城市战车》、小说集《哭泣游戏》、《都是新人类》等多部,邱华栋作为一个真正热爱城市的作家,就像波德莱尔一样,一边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抱怨不已,另一边又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描写工业文明带来的惊喜与困惑。他也凭着这几部重磅炸弹式的作品,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并渐渐成为这个时代城市的代言人并博得了广大读者的掌声。
邱华栋那么多小说我最喜欢的是他的长篇《正午的供词》,这部花了他几年心血充满睿智的小说于2000年10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以后,立即引起了新闻媒体的广泛关注,因为表现了影视界的生活,触动了媒体敏感的神经。在小说出版之后的几个月中,几乎全国所有的省市主要的报纸都刊登了这个消息,极大地提高了这部小说在全国的知名度,是2001年文学书籍最大的几个热点之一。而这本书也被权威评论家王蒙、谢冕、孟繁华、陈晓明等六名评委评为“1978-2000年中国小说50强”,收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10月出版的该套精装丛书。评论家张颐武说这部小说是2001年“10部最值得关注的长篇小说之一”。
从小说的结构上讲,这部小说又是一部比较成熟的探索小说,是近些年少见的一部结构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实验小说,作者以采访死者不同时期的见证人的方式,用大家的回忆构筑了对一个时代的回忆,它用了十几种文体,在小说的结构上有很大的创新。小说的写作手法非常的机智和具有挑战性,全书用了报告、文件、日记、书信、散文、报道、访谈、小说、诗歌、剧本、回忆录、札记、评论和消息等等多重文体,来结构作品,显示了邱华栋的探索精神和驾驭长篇小说的能力,获得了很多好评。
这之后,邱华栋火山爆发般又推出了长篇小说《花儿花》,小说集《黑暗河流上的闪光》、《摇滚北京》、《太阳帝国》、《袋装婴儿》、《零度疼痛》、《午夜狂欢》、《社区人》、《鼹鼠人》、《街上的血》、《我在那年夏天的事》、《玻璃社区》等十多部……一部部厚重的作品使他名副其实成为新生代代表作家之一和继王朔后都市文学新的代言人。
当我们以为邱华栋只习惯于描写当下城市对人的挤压、异化和人性在城市中的痛苦挣扎之生活时,就大错特错了。200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一次性推出他的三部长篇小说《贾奈达之城》、《单筒望远镜》和《骑飞鱼的人》。小说从西方人心理体验东方世界,从西方人的角度反观中国,冲破了当代汉语小说视野狭窄的藩篱,将一个全新的东西方相遇的历史传奇带给了我们,使我们在历史惊人的一瞥中,看到了世界的真实裂缝。很多评论家和作家认为这是邱华栋写作上一次漂亮的转型,是“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的一次相遇所迸发出的耀眼星光。”作家、评论家徐坤认为:“从《单筒望远镜》开始,从前那个天才无畏的邱华栋,结束了自己一段内心飘摇的历史,更加深沉,淡定,自然而又超然地走向了人生以及创作的新阶段。”
这二十多年来,他居然出版长篇小说九部,剧本二部,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篇,散文、诗歌、随笔、评论等数百篇,结集为六十多种版本,五百余万字。近十部作品被翻译成法文、日文、韩文、英文、越南文发表和出版。毫无疑问,他是中国目前青年作家中最高产的作家之一。
邱华栋为什么像写作机器一样如此高速运转?因为他善于博览群书和博览生活。
先说博览群书吧,邱华栋从大学开始至今,就一如继往如饥似渴地坚持读海明威(美国)、读博尔赫斯(法国)、读巴尔加斯·略萨(秘鲁)、读卡夫卡(奥地利)、读马赛尔·普鲁斯特(法国)、读詹姆斯·乔伊斯(爱尔兰)、读弗吉尼娅·吴尔夫(英国)、读加缪(法国)、读卡尔维诺(意大利)、读米兰·昆德拉(捷克)……我不知道他到底读了多少书。他英文好,很多欧美作家的作品读的还是原著。因为他看得多,懂得多,所以我每次去北京都会问他最近又读了什么书,有什么好书向我推荐;他就很认真地告诉我,哪本书适合我,哪本书并不适合我,然后再给我开了一份长长的书单。这样,他让我的阅读少走了很多弯路。一天,我和作家洪烛、周瑟瑟、蒋一谈、诗人汤松波在饭局上聊到这一话题,原来他们也和我一样,从邱华栋那里分享过他的阅读经验带来的难以言表的快乐。难怪,很少恭维人的作家刘震云这样说:“邱华栋是我读书的指导老师。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像他那么博览群书和博览生活的人,特别是博览新书和博览新生活的人,还不多见。许多新书,我是从他手里接过来的;许多新生活,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我另有一个指导老师叫李敬泽。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与他们三人行,我也变得新生和饱满起来。”
邱华栋广博的阅读让他的生活与创作饱满起来,也同样让我们很多朋友饱满起来。
再说博览生活吧,邱华栋是那么敏锐、细致和宽泛。他是一个特别热爱生活的人,由于在媒体工作过十多年,所以一直用记者和作家的双重眼光关注当下日新月异的生活,对社会问题有天然的敏感,他希望自己拓展写作范围,把小说的视野放在当下生活,“中国正处于一个激烈变化的时代,比如说,报上经常有各种绑架新闻,对一般人而言,新闻就是新闻,过去了就过去了,但作为作家,我就会想,这种现象为什么这么多?作家就会去琢磨、去探索、去考察,许多文学作品是从新闻中来的。”邱华栋说:“我有一阵子跑社会新闻,尽管天天忙得团团转,但特别有成效,因为我善于从迅速变化的社会里找到一个写作的素材。比如白天刚采访一个人,晚上回家,这个东西同时变成一篇小说,第二天报道消息发表了,小说则寄给一个杂志,一举两得。一个东西变成两个东西,很多年我都是这样的状态”。
记得有次到北京,他带我找张小波,我问他去哪里,他很神秘地说,到了就知道。我坐他的车七弯八拐来到望京地区一个叫黄柯的家里。一进门,就看见十多个陌生朋友坐在偌大的客厅里谈笑风生。通过张小波介绍,才知道这些人中有的是作家、有的是诗人、有的是画家、有的是歌手、有的是导演……我后来才知道,这个黄柯有故事,他的故事并且具有传奇色彩。黄柯是在经历了一次车祸而生存下来后,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存在来自于某种神秘的关照,就在家里开了一个很有名的流水席,整天接待朋友,朋友们谁来都可以吃,成了一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地方。邱华栋去过好几次,曾经建议黄柯把来过的各种艺术家按照门类,组织他们以“流水席”为题材,创作不同门类的作品,一定好玩。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他的话,以为说说而已。当然,我没有写。然而过了不久,邱华栋就创作了一篇叫《流水席》的短篇小说。
就这样,邱华栋的很多小说都是来源于生活的丰富经验以及其对生活的细微观察。
前不久,我在电话里问邱华栋最近忙什么,他说,当然了,主要还是写点东西呀;我开玩笑说,你都著作等身了,还写什么呀?他爽朗一笑过后说,哪里,别这么说,写作对我来说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