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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文体驱动下的“先锋”写作——韩少功小说论

2011-08-15段崇轩

文艺论坛 2011年5期
关键词:韩少功寻根先锋

■ 段崇轩

一、现实主义道路上的决然转身

在新时期文学作家中,似乎还没有哪位像韩少功一样,对文学的探索和创新,充满了那样饱满、执著的精神。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艺术上,他往往走在同时代作家的前列。韩少功不是那种当红一时的先锋派作家,但他却是一个真正的先锋作家。30年来不断超越,一以贯之。有评论家称:“韩少功无疑是当今大陆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说他杰出,是因为他的作品常常领风骚而由其他作家追随效法。”①“在当代作家中,韩少功以思想深邃复杂著称。他的作品(尤其是小说)大都蕴涵较强的文化意味,其内涵既具传统意象又有强烈的现代色彩。”②探索体现了新变,也意味着冒险。韩少功是一个扎实、理智的作家,他的探索给文坛带来一次次思想和形式的刷新。但他的作品也常常招致人们的不解、误读和批评。同时因了他过分发达的理性思维,有时不免压抑、削弱了作品中的形象世界,导致一些很有意义的创作构思难以生成更圆熟的审美境界。但不管怎么评价,韩少功的创作实践和成果,在新时期文学中是独特的、重要的,具有开创意义的。

梳理韩少功的文学发展道路是困难的,他的创作与他的人生一样,充满了进取、探索、迂回和变化,但粗略归纳依然可以把握到一个大致轨迹。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是现实主义写作时期,他的众多短篇小说新颖扎实,被视为文坛新星。1980年代中期到末期为“寻根小说”探索时期,他的“宣言”及作品被奉为这一潮流的代表作。当潮水退却之后,他依然坚守着寻根写作。1990年代之后到新世纪初期是现代小说实验时期,在十几年的时间中,文学整体上向“现实”“本土”回归,但韩少功继续坚持思想和艺术上的开拓,多方探索现代小说的写法,创作出一批标新立异的长、中、短篇小说。新世纪十年中期之后可称为融合、创新时期,他一面承传五四启蒙小说的写法,一面熔中西、古今为一炉,创作出一种新笔记体小说,进入一种自由的艺术之境。在30年的新时期文学发展中,韩少功几度开文学潮流之先河,以他的理论和创作带动了新时期文学的进步。韩少功是一个具有现代启蒙思想和人文情怀的作家,他密切地关注着社会的变革和民众的生存,力图用文学起到兴观群怨的作用。他在小说上的“先锋”写作,动力来自他不倦的思想探索和文体追求。对社会人生的质疑和深思,促使他不断寻求新的表现形式和手法;在小说文体上的锐意开拓,又推动了他思想情感的前行。思想和文体,成为他艺术创新的“双引擎”。

与同时代作家相比,韩少功的创作以思想的精深和形式的新异著称,成为新时期文学中的重量级作家。他的三部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其实是有一个松散的长篇构架,由多篇散文、随笔和短篇小说组合而成。他的中篇小说有十几部,除《爸爸爸》《女女女》《报告政府》等力作外,其他均为平平之作。他的短篇小说有50余篇,众多的精品都在其中。如《西望茅草地》《飞过蓝天》《归去来》《蓝盖子》《故人》《领袖之死》《是吗》《西江月》《第四十三页》《怒目金刚》等等,可谓构思奇妙、意蕴深远,成为他全部创作中的精华所在。他酷爱鲁迅、契诃夫,他聚焦式的思维方式、在文体上的“探险”精神,与他们一脉相承,也最适合短篇小说创作。

韩少功的小说追求也与众不同。他说:“我对文体和手法兴趣广泛。最早接触的文学,是鲁迅、托尔斯泰那一类,后来又读过外国现代派小说,比如卡夫卡、福克纳、塞林格等等,但也不是都喜欢。比如法国新小说的西蒙,我就看不下去,觉得太晦涩难读了。我觉得实验性的小说最好是短篇,顶多中篇,长篇则完全没有必要。”③为了创造新的小说艺术形式,韩少功更多地从西方现代作家那里吸取营养,并集中力量在短篇小说上进行实验。他说:“我很久以来就赞成并且实行这样一种做法:想得清楚的事写成随笔,想不清楚的事就写成小说。小说内容如果是说得清楚的话,最好直截了当,完全用不着绕弯子啰啰嗦嗦地费劲。因此,对于我写小说十分重要的东西,恰恰是我写思想性随笔时十分不重要的东西。我力图用小说对自己的随笔作出对抗和补偿。”④“想不清楚的事就写成小说”是韩少功的经典名言,被很多作家广为流传,它表现了韩少功的创作理念和追求,他写小说是为了带着读者领略社会人生,寻求生活的真谛。

韩少功曾经走过一条坚实而艰难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在此之前,他有过一段弯路。1974年到1976年发表的《红炉上山》《一条胖鲤鱼》《稻草问题》《对台戏》等,竭力表现“文革”时期的学大寨运动和所谓的阶级、路线斗争,迎合当时的政治意识形态。作家后来对此没有回避,深刻地反思自己屈从于现实环境,“参与了主流话语的生产”,“现在想起来很惭愧。”⑤新时期开始后的1977年到1984年,是他创作的“喷发”时期,他一鼓作气在《人民文学》《青春》《上海文学》等重要刊物上,发表了20篇短篇小说和两部中篇小说,有多篇作品引起较大社会反响。此时正值“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热闹时候,他所依循的正是流行的现实主义创作模式。从作品的思想内容看,主要有两个类型。一类是批判“极左”思想和政治乃至国家干部的工作作风的。如《吴四老倌》用幽默的笔法,描绘了一位“文革”时期、敢于同“极左”路线斗法的老农民形象。《月兰》则以“我”——一个农村工作干部的反思为切入点,讲述了贤惠、苦命、自尊的农村妇女月兰,在激进的学大寨运动中的含冤自杀。《夜宿青江铺》则是直接批评一些基层干部,面对国家建设、那种冷漠懈怠的思想和工作作风的。这些作品主题鲜明,人物突出,有浓郁的时代色彩。另一类是反思知青运动和知青人生命运的。如《西望茅草地》以沉痛的叙述,塑造了一位集崇高理想与蛮干方法、慈父情怀与封建专制手段为一体的革命老干部——张种田的悲剧形象,倾诉了知青“我”对他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作品获得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飞过蓝天》写的是知青和他的鸽子的故事。鸽子晶晶忠诚主人和故乡,放逐千里依然要艰辛飞回,最终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知青麻雀理想幻灭,便设法弃乡回城。当他面对渺茫前途和复杂世事时,他终于又回到了知青点。在人与鸽子的对比描写中,蕴含了作者对知青命运和知青理想的探寻。作品获得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些小说情节强烈、感情激越、写法严谨,显示了作者丰富的生活积累和扎实的现实主义创作功力。

当时的知青作家,大都跟韩少功一样,奉行的是五四新小说式的现实主义创作套路。但仔细辨析就会发现,韩少功的小说有其自己的艺术个性。首先是理性思辨,在对“文革”和“极左”路线的揭示,在对知青运动和个人命运的认识,在对农村问题和农民生存的审视方面,他的思索显得敏锐、深刻、强劲,使作品呈现出鲜明的理性色彩。其次是表现方法的实验,他这一时期的作品,既有以故事为主的情节模式和以人物性格为主的人物模式,还有着重抒情的散文化结构(如《孩子与牛》),用几个片段形成的组合式结构(如《同志时代》)等。在具体表现手法上,则自由地运用了象征、幽默、心理描写等。韩少功在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上已经驾轻就熟、成果卓著。但就在此时,他突然转身,另起炉灶,率先提出了“寻根文学”的口号。那种追随政治、时代的写作模式,已使他产生怀疑和不满,他要用文学去发掘社会深层中的文化乃至人性。

二、“寻根文学”中的独辟蹊径

1984年12月,一批青年作家、评论家的杭州聚会和对话,激发了“寻根文学”潮流的涌动。1985年4月,韩少功发表的《文学的“根”》,成为这一潮流的“宣言”。紧接着,阿城、郑万隆、李杭育等纷纷发表文章,表达对寻根的热情,阐释寻根的意义。这些作家的理论主张加上他们此前此后的一大批作品,形成了一个强劲的“寻根文学”潮流。韩少功在他的文章中指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⑥他主张发掘民族的乃至民间的传统文化,同时又强调这种发掘必须是在现代思想的支配下去进行。“……中国还是中国,尤其是在文学艺术方面,在民族的深层精神和文化特质方面,我们有民族的自我。我们的责任是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这种自我。”⑦在蓬勃的寻根文学潮流面前,韩少功似乎显得更坚定也更清醒。

寻根文学实现了文学从政治向文化的转型,寻根文学把作家推向了同世界文化对话的前沿。其意义和作用是深远的。但寻根文学也是偏激、矛盾、“夹生”的。譬如主张寻“优根”的作家,把地域文化中愚昧落后的东西也当作精华去渲染;譬如主张寻“劣根”的作家,把传统文化中有生命的东西也当作糟粕去批判。他们的文化积累和文化眼光还很有限。寻根文学必然是短命的,当“先锋小说”兴起、“新写实小说”滥觞的1980年代末期,它就悄悄消失了。韩少功是寻根文学的倡导者和“主将”,但他始终保持着清醒和观察的态度。他认识到这个潮流其实是“一种早产现象”,存在着“根基不扎实,先天不足”的缺陷,因此他“从来不用这个口号”。然而他寻根的思想理念却比任何一位作家都坚定,并充分体现在了他的创作实践中。1985年至1992年,他创作有17部中短篇小说,几乎清一色的寻根之作。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这些寻根小说,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带有鲜明的韩氏印记。

首先是用更理性、开阔的艺术视野,观照传统文化和地域文化以及地方风情。对以儒道释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化,1980年代中期的作家们多取揭露、批判的态度。韩少功是一个坚持启蒙思想的作家,但他在批判中又多了一种理解、深思乃至困惑。譬如《爸爸爸》中那个象征性形象丙崽。他一方面蕴涵了民族及其文化中的愚昧、保守、陈腐等特征,另一方面则体现了民族及其文化中的顽强、坚韧、生生不息的性格。沉痛的批判中寄寓了一种同情和希望。再如《领袖之死》写小山村民众悼念领袖的逝世,披麻戴孝、组织哭丧,自然是一种迷信和愚昧行为,但其中不也包含了村民们至善至诚的忠诚品格吗?作家在善意的讽刺中多了一种理解。关于地域文化,韩少功对楚文化有很深的感情和较深入的研究,但他不满足于那种刻意的地方色彩、奇风异俗的描写,他感兴趣的是楚文化的精神,比如那种人神相通、包容天地的境界等等。譬如《空城》写历史沧桑中的锁城与一位开粉店的四姐的神秘命运,《鼻血》写古老的青砖楼房里一位年轻伙夫与当年的杨二小姐的魂灵相遇,《北门口预言》写古城民国年间的杀人情景与革命党人的悲剧等,无不表现出湖南幽深的历史、神秘的传说和奇特的风俗,传达出人与历史、人与环境、人与鬼神相通交融的楚文化精神。对于湘地的自然风物,韩少功可谓情有独钟,在他的多篇小说如《爸爸爸》《女女女》《诱惑》中,描绘了原始山林、清澈溪流、古老村寨、历史遗迹…… 在凝重、细密、抒情的描写中,折射出神秘奇丽、浪漫幽深的楚文化特色,从中可见从老子到庄子到屈子的文学传统对作家的潜在影响。

其次是用更深入、尖锐的思想智慧,揭示人在特定地域文化中的精神、心理变化。韩少功说:“我看重文化,更看重文化后面的灵魂。”⑧寻根文学自然寻找的是民族文化和民间文化,但文化并不是社会生活中的漂浮物,它总要渗透沉淀在人的精神深处,改变着人的思想和行为。只有把握住了人的文化性格,寻根文学才能体现出它的深层价值来。《归去来》是寻根文学的代表作,但它的思想内涵却与同类作品大异其趣。“我”——黄治先——走进一个陌生的山寨,却感到似曾相识。而村民一齐把“我”当作曾在这里插过队的“马眼镜”对话、接待,“我”也渐渐成为“剧中人”。“我”究竟是黄治先还是马眼镜?自己也不甚了然起来。小说揭示的是特定的地域环境和人际关系对人的“误读”和“改造”,人在特定场域中的自我迷失和自我怀疑。就像庄周梦蝶一样。“我”到山寨里去寻找什么,但结果把自己也丢失了。这就比一般的寻根小说多了一种哲学意味。《蓝盖子》和《老梦》写的则是“文革”年代给人们造成的精神异常现象。前者写知识分子陈梦桃在苦役场干抬死人活儿,吓得精神失常,竟患上一种到处寻瓶盖子的病症。后者写严肃正派的民兵排长勤保,深夜里一次次偷窃食堂的饭碗埋到山坡上,已故的父亲魂魄附体,让他得了一种奇怪的夜游症。在寻盖子、埋饭碗这些匪夷所思的行为中,折射出“革命”年代人的灵魂世界的压抑和扭曲。《雷祸》和《故人》则涉及到了人的国民劣根性。前篇写村民抬着被雷击了的村干部,伤者的死与活,牵动着一帮村民的思想情绪。人们耿耿于怀的是这位村干部的劣迹以及对自家的好坏等等,全然没有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显示了村民愚昧、功利的文化心理。后篇写荣归故里的台商余先生,不忘土改中杀害父亲的仇人——老民兵彭细保,用自己如刀的眼光报复、征服了面前的穷苦农民,揭示了富商狭隘、狠毒的国民根性。这两篇作品都是在审视、批判传统文化中的劣根,但却是从人的灵魂层面切入的,因此显得格外深切,不露痕迹。

“寻根文学”后的1995年,韩少功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正如贺仲明指出的:“虽然这时候作为潮流的‘寻根运动’已经偃旗息鼓,但韩少功却始终在延续和深化着对乡村精神的思考和表现,《马桥词典》是其直接成果。”⑨这自然是一部具有相对完整构思的长篇小说,但支撑作品的却不是一个集中的故事和几位性格化的人物,而是一篇篇自成格局的散文和短篇小说,有许多篇完全可以拿出来单独成篇。十年后的韩少功,在看取乡村生活和人物时,思想眼光已然平静、淡定、深远了许多,保留了更多生活的原汁原味。譬如叙事类篇章中,《同锅》《放锅》写“锅”在马桥社会中的重要地位和特殊风俗,《发歌》写马桥人各式各样的唱歌情景,《枫鬼》写村中央历经沧桑的两棵枫树,把马桥的民情习俗和自然风景表现得历历在目、生动有趣。譬如写人物篇什中,《九袋》写最高级别的乞丐富农戴世清,《乡气》写外乡人希大杆子在马桥的命运沉浮,《觉觉佬》写民间歌手万玉的悲剧人生,把这些底层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刻画得入木三分,发人深思。如上这些作品都可视为短篇小说佳制。《马桥词典》不仅在整体构思上匠心独运,而且每一篇的写作都是精雕细刻的。

三、营造多样的现代小说文体

1990年代之后,随着市场经济在中国的确立和推进,一个世俗化的社会全面展开。文化乃至文学逐渐边缘化,尽管“新写实小说”“现实主义冲击波”等轮番上演,但其衰退之势已难以避免。文学整体上向现实回归,向世俗靠拢,已耗尽了探索、变革的能量。就连最激进的马原、余华、格非等先锋派作家,也纷纷回到了现实主义的麾下。此时的韩少功,已在海南打出了一片天下,他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现代化城市,担负的是繁琐的行政和刊物杂务。他对当下文学的退缩、保守态势很感困惑,认为文学越是在物质化、世俗化的时代,越应该坚守精英立场和艺术探索。在纷杂的俗务中他依然坚持创作,并在创作中贯注了矢志不移的探索精神。1990年代到新世纪初的十几年间,是他创作道路上较为复杂、困难的时期。乡村题材要写下去,城市题材也要尽快熟悉和尝试。这一时期,他创作了近20部长、中、短篇小说。10余篇短篇小说,在思想内容上似乎没有太多突破之处,但在艺术上却有许多实验和创新,借鉴了大量西方现代小说的表现形式和手法,显示了西方现代小说的独有风貌,也显示了韩少功一贯的“先锋”个性。

韩少功明确宣称:“我一直是文学‘现代主义’的拥护者,包括对法国尤奈斯库、普鲁斯特、加缪、罗伯·葛里耶等等诸多现代作家的激进探索充满崇敬和感谢——感谢他们拓展了文学领域里想像、技巧、文体风格的广阔空间,并且率先开始了对现代性的清理和批判。”⑩但韩少功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借鉴,绝不像早期先锋派作家一样,只移植外形和皮毛,而不大顾及思想和内容。他是以现代主义文学为构架,以本土生活为血肉,创造一种新的现代小说文体。他从寻根小说开始,就汲纳了一些外来的表现手法,这一时期则表现得更加自觉和放手。

悬疑小说是新时期后期涌现的一种小说样式,是借鉴西方侦探小说写法的产物,属于通俗文学、大众文学的范畴。韩少功的小说创作受楚文化神秘特征的影响,在多篇作品中表现了社会人生的变幻莫测,因此借取悬疑小说的写法,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谋杀》就是一篇标准的悬疑小说。公司职员、单身女人张女士,跟同事去墓地送葬,竟不知死者是何人。她在街上徘徊、在旅店住宿,一次次撞见光头男人。睡眠中想象光头男人对她施暴,她用水果刀刺伤了他的左肩。第二天她在大街上看到那位男人被汽车相撞,左肩上的伤口鲜血涌流。送葬送的到底是什么人?光头男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跟踪女主人公?女主人公何以有如此强烈的恐惧感、不安全感?在小说中形成了突兀的空白、谜团,诱惑读者去想象、探究。作者通过一个荒诞的故事,揭示了不正常的社会人生状态。《801室故事》的构思很独特,讲的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侦探故事。整篇小说就是一个巨大的“悬疑”,吸引读者去探索、思考。悬疑小说是大众读者喜闻乐见的小说品种,韩少功在创作中又赋予了一定的社会人生内涵。但由于作家在表现方法和方式上着力过多,也造成了作品思想内容的单薄和虚化。

荒诞小说是西方最流行的一种现代小说,新时期初期传入中国,成为很多作家喜爱的艺术样式。韩少功无疑是一位积极的实践者。《真要出事》写的是一位小公务员,在家里和办公室,在公交车上和大马路上,时刻都觉得会出事、有险情。最后爬上正在建筑的高楼上监督施工,被警察当精神病人扭送派出所。这位小公务员的神经过敏、杞人忧天是荒唐的,但他在现代城市中的这种危机感和恐惧感,又是极为真实和普遍的。《余烬》和《山上的声音》写的是乡村生活,都有很强的荒诞色彩。前篇写省某局副局长李福庄,旧地重游,回到20年前当知青时偷砍竹子的山里考察矿泉水厂的建设,想不到今昔时间对接,当年在小窝棚里煮白菜的炉火还有余温,中年妇女跪求借车的事今天接住才办完。恍兮惚兮,不知是今是昔。是李福庄在怀旧吗?是时间可以倒流吗?作品留给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后篇写“我”当年插队的山寨,不安分的二老倌被家法处死,死后灵魂飘飞,常常闹鬼。若干年后,“我”在他的坟前树下,竟发现了当时祭奠他的一支红橘牌香烟。这是封建迷信吗?但老村子里灵魂作祟的事经常发生。我们又该如何解释这样的自然和社会现象呢?作家引导人们重新看待、认识这些神秘现象。

元小说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的新类型,新时期中的先锋派作家作了引进,譬如马原就有《虚构》《死亡的诗意》等有影响的作品。元小说是一种突出小说情节的虚构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这种小说其实有两套叙述体系,一套在叙述一个虚构的故事,另一套则在讲述虚构世界的创作经过和方法等。后一套讲述是对前一套叙述的解构乃至否定,形成了一种饶有趣味的叙事圈套。韩少功对元小说叙事进行了一些革新,创作了数篇新颖别致的作品。《暗香》叙述业余作家老魏,历经多年写了一部小说,描写一个叫竹青的教师的命运沉浮。想不到这个小说中的人物,竟成为现实生活中的真人,几次千里迢迢来看望他。作品似在表现艺术形象的强大生命力,作家在创作艺术的同时也在创造生活。《第四十三页》讲述作家“我”创作了一篇小说,描述业余球员阿贝通过时间隧道,乘上一列“文革”时代的客车,所遭遇的奇特经历和列车在泥石流中的车毁人亡。但没有料到那场车祸竟然实有其事,阿贝亲自找“我”指责小说中的随意虚构。作品意在展示生活的急剧变化,揭示人们对历史的遗忘,内涵是深广的。

韩少功具有永不枯竭的创造能力,几乎一篇是一个样式,既不复制自己,更不重复别人。《鞋癖》是一篇关于怀念、寻找父亲的作品,充满了沉郁、悲伤的抒情色彩。《方案六号》由一位移民美国的行为艺术家的劝诫词构成,人物语言犀利、幽默、精辟。《老狼阿毛》以拟人写法,从狗的角度显示人与动物的复杂关系。长篇小说《暗示》,是一部苦心经营之作,旨在揭示生活具象在人生和社会中的幽暗真相,以及具象与语言之间的潜在联系,显然是西方现代哲学、语言学催生的硕果。创作思路晦涩,但构成的每一局部并不难解读。其中的许多篇章依然是可以独立出来的短篇小说精品。韩少功在这一时期的小说实验和变革,无疑是值得赞赏的;特别是在文学处于边缘、低潮的态势下,就更加难能可贵。但探索者往往是孤独的,也会有失误。他这一时期的小说,并没有得到文坛、读者的足够关注和评论。同时,他的部分作品理性大于形象,有些形式的实验痕迹太重,而思想内容又显得薄弱,超越前两个时期的作品难以看到。这也许与社会和文化的转型有关,也许与韩少功探索上的失误有关。

四、在现代、传统之间的寻觅与创新

鲁迅在谈到文艺的发展时说过:“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11还可以这样引申:凝聚中外、古今之长处,重铸一种新型的艺术还是一条路。大约从2004年开始,韩少功的小说创作发生了某种明显变化,那就是现实性的加强和向传统古典小说艺术的回归。此前十几年的创作,思想指向自然是紧贴当下生活的,但题材内容却同现实保持了一定距离。新世纪初期后,他的笔触再一次深入到了眼前的城市生活和乡村生活。此前的创作历程中,他既借鉴西方现代表现方法,也汲取中国传统文学的艺术形式,但从审美追求上更倾向于西方现代艺术。从新世纪初,他调整了创作思路,像蜜蜂采蜜一样,着力于从现代和传统中采撷精华,更多地从古典小说中吸取营养,进而打造自己新型的小说文体。从现代到传统、再到融合创新,这大约是中国当代优秀作家共同的文学轨迹。

从五四文学到新时期文学,已经构成了一个以现实主义为主体的精英文学传统。它根植于中国的现当代历史,蕴涵着浓郁的现代性因素。韩少功坚持的基本是这样一条文学道路。他新世纪以后创作的小说,虽然仍以乡村生活为主,但城市题材也有了明显增加。《是吗》直接切入城市高级知识分子的治学状态和精神世界,表现了1980年绝大部分知识分子对学术事业的真诚坚守,对伪学术风气的坚决抵制和机智“斗争”,刻画了一个小有成就便利欲熏心、投机钻营爬上高位的历史学家的可鄙形象。作品构思巧妙,形象鲜活,语言幽默,可谓短篇小说精品。《报告政府》写的是城市里的监狱生活,一个难度较大的偏僻题材。作品逼真而细腻地展示了监狱里恶劣混乱的生存环境,刻画了众多不同人生、各怀绝技的犯人形象,揭示了犯人同管理者之间的交往、冲突与斗争,其中多有对社会人生的透彻反思。作品情节动人心魄,叙述语言明朗流畅。作者有意识地借鉴了通俗小说的写法,并在通俗的故事中蕴涵了严肃的社会思考。这是作者强化小说的现实性和通俗性的成功实践。

韩少功得心应手的还是乡村题材小说。《西江月》描述了当下乡村社会穷人向富人“复仇”的故事。小叫花子龅牙仔吃尽苦头、顽强等待,就是要寻找欺辱了他姐姐的富豪龙贵。一旦找到仇人,龅牙仔的报复行为竟那样果断、凶狠、残忍。作品强烈地表现了现实社会巨大的贫富分化,尖锐的阶层冲突。作者在荒诞夸张的情节中,揭橥了现实社会的严峻乃至危机,不啻是向人们敲响的醒世“警钟”。《怒目金刚》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书记邱天保与村干部吴玉和之间的矛盾、恩怨,是因为上级对下级的“国骂”。行伍出身、作风霸道的邱书记,出口“猪娘养的”“妈的x”,骂了辈分高、有文化、重礼仪的吴村长。吴觉得不仅伤了个人的自尊,而且侮辱了他的亲娘。他抓住把柄,不依不挠,非要这位邱书记向他和亲娘赔礼道歉不可。邱吴矛盾以及吴的要求,实在有点无事生非、小题大作,但正是在这种司空见惯的冲突中,蕴含了民与官根深蒂固的对立关系。当权者惯用的是专制,老百姓争取的是民主。作家用讽刺手法凸显了荒诞背后问题的严重,表现出深邃的思想洞察力。作品结尾,死不瞑目的吴玉和终于等来了邱天保迟到的跪拜和道歉,在含泪的反讽情节中寄托了作家的美好愿望和对专制者的宽恕。两篇小说,写贫富冲突、官民矛盾,都是当下社会最突出、最敏感的问题,可谓典型的现实主义力作。作家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尖锐、精辟、深广,显示了一个作家的社会良知忧患意识。《生离死别》写农村中的老夫老妻俩,活得孤独而无助,相约互杀,表现了农民对死亡的达观和对法律的无知,揭示了农村老年问题的沉重和严峻。《末日》写偏僻的山村面对地震传言,各种各样农民的心理和行为,活画出一幅可笑可悲的民间众生图,揭示出民众愚昧、迷信、盲目、无知的国民劣根性。这些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但又大量使用了夸张、幽默、荒诞、象征乃至意识流表现方法和手法,使严谨的现实主义小说增添了浓重的现代韵味。

2006年,韩少功出版了描述他乡居生活的新著《山南水北》。关于本书的文体,再一次引起广泛争议。文体争论遮蔽了这部书出现的深层意义。其实它的创作,显示了作者在现代与传统之间的寻觅、融合,最终向古典小说艺术的回归。在此之前的创作,譬如短篇小说上,他已娴熟地运用了古典小说的艺术形式和手法,但到这部新著,他的创作才更自觉、自如起来。韩少功始终在探索小说文体的创新问题。他说:“昆德拉继承发展了散文笔法,似乎也化用了罗兰·巴尔特解析文化的‘片断体’,把小说写得又像散文又像理论随笔,数码所分开的章节都十分短小,大多在几百字和两千字之间。整部小说像小品连缀。”12他说:“古代笔记小说都是这样的,一段趣事,一个人物,一则风俗的记录,一个词语的考究,可长可短,东拼西凑,有点像《清明上河图》的散点透视,没有西方小说那种焦点透视,没有主导性的情节和严密的因果逻辑关系。”13在对中西文学的研究和比较中,韩少功意识到了二者也有相通之处,小说的散文化是小说文体创新的通途。他的《山南水北》就是要写成一部古代笔记小说那样的文体。

《山南水北》以作家的乡村生活为主线,涉及自然、社会、风俗、乡民等众多方面,并没有一个井然有序的构思。它的大部分篇章都是地道的笔记体短篇小说,姿态各异、结构精巧、散淡隽永。记事的《怀旧的成本》《最后的战士》等,情节精到、意蕴深远。写人的《青龙偃月刀》《神医续传》《老地主》等,形象典型、性格鲜明。抒情的《扑进画框》《残碑》《月下狂欢》等,形散神聚、感情丰沛。说理的《知情人》《雨读》等,喻理于事,启人心智。在小说的艺术表现上,多用散点透视,白描手法,显得更加朴素自然。在叙事语言上,则追求一种随意、灵动、简洁的风格。韩少功返朴归真,创造了一种散发着古典神韵的新笔记体小说。

走过了30余年探索之旅的韩少功,依然对创新充满了渴望。他说过:“小说更大的苦恼是怎么写也多是重复,已很难再使我们惊讶。惊讶是小说的内动力”14。我们期待韩少功能为文坛和读者创造出新的“惊讶”和奇迹,期望文学在世俗化的时代重新点燃精神的火光。

注 释

①[英]玛莎·琼:《论韩少功的探索型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5期。

②⑨贺仲明:《文化纠结中的深入与迷茫》,《文学评论》2009年第5期。

③⑤⑩韩少功:《大题小作》,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5页、第165页、第5页。

④⑥⑦12 14韩少功:《完美的假定》,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89页、第2页、第7页、第60页、第18页。

⑧韩少功:《山南水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92页。

11鲁迅:《〈木刻纪程〉小引》,《鲁迅全集》第 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8页。

13韩少功、崔卫平:《关于〈马桥词典〉的对话》,《作家》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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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的遗产
我的镇江寻根之旅
《探索与回望——论韩少功的“后知青”写作》文献研究综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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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人祖国寻根传承中华文化——2017“中国寻根之旅”夏令营即将启动
寻根稽古德祚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