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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费时代女性欲望写作的可能与限囿

2011-08-15任朝科

文艺论坛 2011年5期
关键词:物欲消费主义都市

■ 任朝科

1990年代中后期以降全球化进程中的消费主义在中国本土扩散开来。消费主义中的民主、平等意识暗合了女性写作的社会合法性诉求。在这种消费主义潮流中女性作家因其对消费的敏感及独特的体验和表达方式使女性写作呈现一片不无独特的景观。但我们必须正视这种消费时代包括女性写作的不可规避的缺陷甚至某种程度的危机。无论是对消费欲望、消费空间或是消费中的灵肉背离的抒写,女性的抒写、反抗和诉求常常在男性的欲望围观和网络时代的窥视集体无意识中变得“可疑”。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消费时代的女性写作不仅成为新的猎奇对象而且也面临着被“消费化”的命运。对此,看似已经足够自由和开放、独立的女性消费主义时代的写作实际上更像是天鹅绒的监狱。这一切看起来温暖、惬意但实际上却是一种困厄甚至是消费法则下的规训。在此写作语境之下,女性写作只有在反思中寻求自我救赎才能完成最终的突围。

全球化的消费主义语境给当代女性写作尤其是欲望化写作提供了某种契机和生存的土壤,而作为消费主义时代的文学艺术其消费功能成为第一表征,而它又是基本上建立在“欲望”的基础上。究其原因,物质的消费总是受一定欲望的驱使并始终伴随着快感与满足。而由此产生的女性欲望化写作又不能不带有必然的被消费化的症候。消费时代的到来让一度被宏大叙事和性别压抑的物欲开始张扬。1980年代女性的欲望化叙事更多呈现为性别的冲突,而今天的欲望化写作更多呈现为物欲的张扬。张欣在《掘金时代》中就非常富有警示性地表示“时代不同了,一切都不再神圣,人们心中的精神绿洲永远是海市蜃楼,真正的现实是金钱意识充斥着所有的空间”。王海鸰《热屋顶上的猫》中天真单纯的丽莎也想不到自己到了特区后内心会燃烧起那么强烈的物欲之火。在这物欲拜物教时代烈火的燃烧下她在黑暗中双眼竟然“如猫一样发出幽幽的光芒”。在物欲弥漫的时代里女性的生存状态如何?女性写作的可能性前景是什么?这毫无疑问成了一些女性作家最倾力于书写和追问的话题。

对消费社会中的物欲景观表露得较为彻底也较为露骨的是1990年代后期出现的一批年轻女作家(她们当时被炒作为“美女作家”),如卫慧、棉棉等人。因为她们在城市消费语境的成长中更直接地感受到了消费社会的物质主义氛围。她们全方位地展示了人在物欲的奴役下饮鸩止渴的变态张狂,典型性地再现了商业权力资本与欲望狂欢的合谋。如果当年陈染、林白们的私人叙事试图表达对现实的女性命运的顽强超越的话,而卫慧、棉棉们的身体叙事和赤裸裸的物欲渴望则可能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欲望本身。而悖论是这种欲望化诉求本身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文学写作,而是更大程度沦为了物质消费品。这可以从这些女作家的昙花一现的命运可以揭示出来。这些女性作者和相关文本在表现两性关系时更多是把人的“情”与“欲”完全割裂开来,人在这些作家的笔下被降格为“低等的两足动物”,而人性、人情在这些肉欲的狂欢中消解殆尽。这些女性写作者在宣泄这类狂欢时获得了快感与满足,读者的感官也被极大地挑逗与刺激。她们实际上张扬的是一种纯身体(确切地讲应该是肉体)的“下半身写作”,卫慧直言不讳地坦言“我们的生活哲学由此而得以体现,那就是简简单单的物质消费,无拘无束的精神游戏。任何时候都相信内心的冲动,服从灵魂深处的燃烧,对即兴的疯狂不作抵抗,对各种欲望顶礼膜拜,尽情地交流各种生命狂喜包括性高潮的奥秘,同时对媚俗肤浅、小市民、地痞作风敬而远之”①。卫慧、棉棉、九丹等这些“新人类”们的小说为消费的物欲时代提供了一群蜷缩都市角落里的“另类”群体的欲望沉沦,这些人里面有无业游民、外国人、大小演艺明星、酒店招待、私营业主、自由撰稿人。他们年轻富有、放荡不羁,他们躲避平庸、回避崇高与悲壮,他们混迹于酒吧、舞厅、商场、游乐场之间,听爵士乐、喝洋酒、穿名牌、抽大麻或者注射毒品。他们寻求肉体的冒险与解脱,在刺激和痛感中寻求快感,他们透支金钱、爱情,也透支青春、美丽和人格。女性写作只是将夸张的欲望、糜烂的生活、狂乱的爱情、物质时尚杂糅、拼贴组合成现代消费主义欲望大拼盘。人的欲望尤其是病态的性欲左右了作家自身和他们笔下的人物。的确,当年的女性作家用她们大胆的写作行为对男权文化占统治地位的现实进行反叛和解构,她们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和细腻开掘出一片写作的新领域,这些无疑对传统文学手法是一种极大的丰富和发展。然而日益物质化、商业化的社会,那些更为年轻一代的女性在极其张狂的欲望化写作中和她们“塑造”的角色一样沉湎于城市的假面生活,热爱身体的狂欢,热爱比白天更加丰富的黑夜。在物欲横流的物质社会里她们面对各种诱惑失去了拒绝的力量,听任原始的本能引导自己在欲望中沉浮。消费主义时代的坚硬法则把她们的灵魂碾压得支离破碎。这种欲望狂欢的写作实际上是极端化的对人的“动物性”的展示。众所周知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更是情感和法则的动物,而在消费文学中人作为动物性一面过多的展示,狂欢的过度和失当使得文学性和人文精神也被过滤一空。

物质世界有两个要素:时间与空间。人在这两个要素中的各种实践构成了我们的生活。时间绵延不绝,空间各有所异,那么空间是什么?空间是一种具体可感并且可以量化的物质存在方式。空间无所不在,它和时间一起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基本结构。而现代化都市就是一个巨大的消费空间,代表消费的都市意象在都市文本中进一步增多。现代的都市女性是时尚、新潮的消费文化的代表。在一个个都市的消费空间中无不活跃着这些女性的身影,她们与消费场所的结合成为都市消费文化的代表形象。在这些女性都市文本中活跃的消费场所最多的是“舞厅”、“酒吧”、“私人会馆”、“SPA中心”,所以围绕时尚都市女性展开的故事多数是在这些场所中进行的。

卫慧笔下的都市弥漫着消费时代空泛、虚浮甚至糜烂的气息。都市是生活的背景,都市意象和都市背景统一在一起,酒吧则是和现代的城市背景相呼应的意象体系。酒吧和舞厅展现了都市的外在奢华与内在欲望,成为中国1990年代末期以来女性都市小说的象征性符码,而这也标志着消费主义时代的和欲望写作时代的到来。酒吧和舞厅都市女性流连忘返,这也成为都市女性精神和欲望的依托。正像棉棉在《告诉我通向下一个威士忌酒吧的路》中所展示的“我”和一个莫名的朋友在酒吧里喝酒聊天。而整个过程毫无意义,但是她们就是这样消磨着,她们从一个酒吧转战到另一个酒吧,在无聊中消磨时光,尽情挥洒青春。据此,酒吧、舞厅、咖啡馆、夜总会等场所在消费的意义上实现了人的“平等”,这种“平等”正是都市女性非常渴望的感觉。在此舞厅和酒吧成为了一种都市符号,而这些符号被赋予了一定的意义,成为都市中某种精神的专门指向。

这些消费场所在女性文本中成为一个让人沉醉不已的地方,让人在沉醉的情绪中发生在正常的氛围下不能发生的故事和刺激性场景。这其中酒吧是最合适的欲望开始之地,它为都市男女邂逅并开始欲望追逐提供了最好的场所。棉棉《一个矫揉造作的晚上》中的“我”是一个酒吧的爵士乐手,在酒吧中接触了形形色色各阶层的人。她也在这些“朋友”和“陌生人”的身上寻找肉体的慰籍。唐颖的《不属于我的日子》中的文馨在酒吧邂逅了法语系美男子何蒙(“何蒙”这一名字简直就是“荷尔蒙”的谐音,包括类似的人物“马克”,就是金钱的直接替代品),开始了一段畸形的欲望故事。都市男女无边无际的欲望故事在酒吧、舞厅中展开和弥散。卫慧、棉棉们最善于描写都市生活,她们认为酒吧等现代化的交际场所是城市思想前沿的表现,通过酒吧能透析都市的欲望灵魂。在酒吧的现代消费和欲望空间里,这些现代都市女性感受到了空前的放松,她们对酒吧产生了类似于吸毒一般的依赖心理——“在这一暧昧、幽秘、飘忽不定、诡秘的迷宫中,另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存在显出了一线曙色——令人心醉神迷的曙色,并允诺了天堂的快乐与光明。因而人们像服食毒品那样,不得不周期性地回到酒吧这一迷宫中,让日常生活中循规蹈矩的自我镜像经历一番浪漫的洗礼,藉此获得一个新的自我镜像,尽管事后等待他们的是绵绵不尽的绝望与失落。”②

众所周知中国女性对自己身体的认可在20世纪单调的50年代、狂热的60年代、疲乏的70年代乃至焦虑的80年代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想象的。在传统父权社会中和女性紧密相连的是美丽、优雅、温柔、会关心人和照顾人等词汇,有时还包括被动、自恋、表里不一、不理智、无权等负面的词汇。但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这些词汇在男权社会的“权力话语”下已经由“描绘”变成了一种“指认”,甚至成为社会对于女性的“要求”与“规范”。女性真正大面积地意识到身体自我的存在,还是在消费主义文化兴起的1990年代后期以来。

法国社会学教授让·波德里亚在其社会学论著《消费社会》“最美的消费:身体”一节里开宗明义地指出在消费的全套装备中有一种比其他一切都更美丽、更珍贵、更光彩夺目的物品——这便是身体,“在经历了一千年的清教传统之后,对它作为身体和性解放符号的‘重新发现’,它(特别是女性身体,应该研究一下这是为什么)在广告、时尚、大众文化中的完全出场——人们给它套上的卫生保健学、营养学、医疗学的光环,时时萦绕心头的青春、美貌、阳刚/阴柔之气的追求,以及附带的护理、饮食制度、健身实践和包裹着它的快感神话——今天的一切都证明身体变成了救赎物品。在这一心理和意识形态功能中它彻底取代了灵魂”。③在随后到来的女性文学中女性作家对于心灵与肉体的关注大大地出乎了批评家们的意料,她们在作品中表达出了迄今为止最为强烈的女性身份意识与性别觉醒。陈染的一些作品中的“黛二小姐”以及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中的多米在女性自身成长中的独特的身心体验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也实现了与男性写作迥然不同的文学风貌与审美追求,女性对于自身的体认与感知都被非常精致地描绘出来了。卫慧在《欲望手枪》中的描写确实大胆开放,让人咂舌。小说中的主人公米妮对于年轻帅气的男教官的爱恋完全是由身体出发、指向身体的并且从身体中感知、从身体中表达。身体既是爱情的承载体,也成为了表达爱情的最佳方式。我们可以发现原来承载爱情的“心灵”在这里被“身体”所取代了,心灵变成了一种“不在场”的存在,前面只有“身体”的“表演”。卫慧随后的《上海宝贝》掀起了文坛乃至于整个社会的轩然大波,紧随其后的是棉棉的《糖》。她们的作品对于中国的社会文化与道德藩篱构成了强烈的冲击。较之以往“心灵”全面统领“身体”的时代如今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于是我们也必须看到“身体”处于“心灵”之上并且先决地影响着女性情感的选择与身体的选择,而“心灵”呈现出一种退缩的状态,并逐渐消失殆尽。

在消费和物欲时代女性写作获得了大量鲜活的写作资源,但是女性作家们对消费主义文化的负面影响还缺乏足够清醒的认识,因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们作品的诗学意义和社会学价值。她们的作品对物化现实的想像和描述更多地只是粘附在物质的表象上,而无法使“此在”的精神在物化世界中更为鲜明地凸显出来。在崇尚物质的时代里,在消费社会中女性的消费活动不自觉地重申了现有的意识形态,维护着现存的以男性为霸主的社会体制,甚至陷入到“被看”的消费陷阱当中。女作家们只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们才能在表达外界现实对女性都市生存钳制的同时进而反思都市、反思男性、反思自身,从而谋求寻找突围的途径。概而言之,消费主义和物欲时代的“合谋”制造了一个无处不在的巨大的天鹅绒监狱,更多的女性和女性写作者在这里得到了温暖的慰藉甚至欲望的抚慰。但是更多的女性并没有意识到这种看似更为自由、独立也更为自我的写作语境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一个温柔的陷阱。女性的命运并未因消费时代的到来而具有突飞猛进地转变,可能我们仍需等待。

注 释

①卫慧:《像卫慧那样疯狂》,《钟山》1998年第2期。

②包亚明:《王宏图和朱生坚》,《上海酒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19页。

③谢有顺:《身体修辞》,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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