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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诗歌艺术远天的大原野

2011-08-15石天河

文艺论坛 2011年6期
关键词:人学新诗诗人

■ 石天河

家乡长沙的诗友胡述斌来信说,要我为他的诗集写一篇序,谈谈对当今诗坛和诗的发展路向的看法。其实,我虽然写了一辈子诗,并没有几首是我自己满意的;写过一部诗学,对当代诗坛的影响也非常有限。对于给别人的诗集写序或写评论,原先,我是很来劲的,可后来,好像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不怎么敢随便写了。因为,有一回给一位名诗人写的评论,人家后来名声越来越大,诗坛上越捧越高,就觉得我对他的诗评价没有评到位而心怀不满。我只好赶忙把那篇评论,从我即将付印的文集里抽掉,以表示我对那位名诗人不仅没有写过评论,而且也从来不曾相识,以免有玷名家的声誉。又有一回,一位青年诗人把我写的序偷偷里加上几句,去称赞他是什么“真正的诗人”。——那一次是使我最难堪的,因为我历来认为现在被叫作“诗人”的只不过是些“会写诗的人”,要经得起历史的淘洗,才能算得是诗人。我对我自己究竟够不够得上算作诗人,自己心里都没有谱,我怎么会去帮人家吹那种顶天牛皮呢?读者会不会认为我写序是收了高价的呢?——所以,从那以后,我就给自己立下一条戒律:再不能轻易给别人的诗集写序。

不过,这回是家乡的诗友叫我写,而且,他并不是要我为他捧场,叫好,而只是叫我谈谈对诗的某些看法。他出的这个题目,倒使我觉得:就因为它无边无际,就反而是可以随便谈谈的。借这个作序机会,作一次诗苑聊天,似乎也无伤大雅,不妨破一次戒。

那么,从哪里聊起呢?

中国的新诗,在“文革”以后,经过“朦胧诗”突起的艺术革新、“第三代诗”洪流泛滥式的普遍发展,比起“文革”十年中的荒漠化,实际上是进入了一个诗歌艺术复兴的时代。后来的各个不同流派多元竞技的争锋和网络诗歌自由无序的发展,虽然因商品文化的冲击与社会娱乐化低俗情趣的渗透,以及后现代解构思潮“艺术消解论”和八九十年代之交时事巨变使诗人心灵难于承受的种种影响,诗的呐喊与抗争之声被遮没以后,它在文化市场的竞争中,渐渐处于了边缘化的状态,自然是不免于使人忧心的。但是,新诗的继起力量仍然在时代大潮的洗礼中,一面适应一面变革地成长,并没有消歇与颓败。我想,随着新诗精神的重建,诗人素质的提升,时代环境的进步性变革,新诗的前路仍然是非常开阔的。

目前,诗人中有时不免于感到烦恼或困惑的,是社会上对诗歌艺术的评价,似乎都是各从所好,并没有客观通行的准则。因而,哪怕是对自己诗歌艺术实践路向的选择,也不能不有某种犹豫。——诗人也和其他人一样,总是希望自己的艺术成果能获得社会公众普遍认可的,因此,面对并不一致的多元评价,便常常会有“怀瑰难售”或“荷戟彷徨”之感。

但这实际上又是一个难于解决的问题。因为自从过去主流意识那种“政治第一”的生铁铸成的原则从金銮殿退隐以后,诗歌艺术审美评价的观点与尺度,已经形成不同流派各主一宗的格局,是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重新统一的。哪怕是用社会读者投票的方式去作“民主评定”,也很难保证那评价的结果是没有异议的。因为,“大众尺度”与“专家尺度”的龃龉,也是历来就有、而且也“无可定其是非”的事。何况,时光总是在不停的流逝,世事总是在不停的演变,哪里能有长春真人万应仙丹式的东西,能适应于各个不同时期不同对象的艺术评价呢?

这就是说,对诗的艺术审美评价,既不可能有什么永恒不变的绝对真理式的准则,也不可能有对任何不同艺术风格作品都能适用的统一的尺度。艺术审美评价只能是多元并存的,随机对应的,不定型的,对话式的,意见性的,合议式的,读者反应式的,专家研究式的,结构分析式的,模式比对式的,文史参照式的,等等。——总之,一句话:对诗的评价,不再具有权威确定性了。权威性批评的时代,已经终结了。

这是因为,诗,是一种复杂的艺术,它是以文学语言的形式,把音乐、绘画的那些艺术功能,都综合地收揽在语言的艺术功能里面。因而,这种复杂的艺术,其多姿多彩的变幻,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所以,现在的诗人们,如果单纯只着眼于诗歌的艺术审美评价,他最终就会感到,这样的评价由于没有确定性与公认性准则,评价就带有主观认定或流派偏见的意味,在社会公众的广阔领域内,是不可能获得普遍认同的。

那么,没有普遍认同的评论,它如何能在诗苑的评判位置上立足呢?它能立得住吗?它会不会目迷五色?会不会风吹两面倒呢?——由此可见,诗的评论要适应于没有权威评价的时代,就必须在各派艺术审美的准则之外,另行寻求一种可能比较容易接近于公认性的价值准则。——这就是“人学”的价值准则。

所谓“人学”的价值准则,主要是着眼于诗歌内在的精神,在对“人”的关系上,是否具有美化人性,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维护人的尊严与权利,扩展人的精神活动领域,表现人之为人的人格力量(即其在“主体自尊,精神自觉,才能自信,意志自为,情爱自由,行为自律”等各方面表现出来的高品格)。——这种“人学”的价值准则,由于它并不是只有诗人、作家、艺术家、评论家才懂的“艺术审美原理”之类的东西,它是普通人都可以感触到的,容易理解的,在日常生活中的人的身上可以验证到的。所以,它具有普遍性。任何不同流派的诗人,也都知道:诗歌内在的人学精神,实际上就是诗歌艺术表现的目的所在。所以,它可以看作是诗歌艺术价值的基础与核心。诗歌艺术审美的各个环节:语言美、声韵美、意境美、形式美,都只有在融合于为诗的内在精神作表现的意义上,其美学价值才是可以确定的。(反之,游离于诗歌内在精神的艺术表现,其美或不美,都会失去评价的依据。)所以说:诗歌艺术价值的评定,是人学与美学的综合评价,一般是从艺术审美入手,而以人学的价值评定为基准的。

一首诗,当其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候,它只是一行行用语言文字组合成的诗句。可以说,诗,直接就是一连串的语言。但是,诗的语言与日常生活人际交往中的应用语言,以及新闻报道、政府公告和珍珠嫩肤霜或痔疮膏的广告语言等等有所不同的是,它是一种艺术的语言。它表层的语言文字只是传递信息的符号,透过符号的声音节奏所表达的是诗的情感;透过符号的暗示所引发的是关于诗境的艺术想象;而透过诗情诗境所启发的,是对诗的深层意义的悟解。——在这方面,尽管中西诗学有许许多多的不同意见,但是,就关于诗歌艺术的基本观念来说,大体上,仍然是可以相通或相容的。(只有解构主义思潮的“艺术消解论”是一个特殊的例外。但“艺术消解论”是荒谬的,这里也无须深论。)所以,尽管诗歌艺术的评价方式,中西差异很多,但经过艺术的交流融合,仍然会取得某种程度的共识。而在人学价值的评定上,则全世界基本是一致的。

中国的新诗,在历史处境方面,有一种与西方各国大不相同的际遇。那就是,中国新诗是在九十年前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才正式登台亮相,成为诗坛主流体式的。而且,直到现在,中国诗坛仍旧是新诗与旧诗并存的格局。新诗由于运用现代语言表达现代意识,无疑有代表中国诗歌未来的优越性。但是,由于中国旧诗拥有两千年传统之丰厚艺术遗产,它的根基是非常深固的。新诗要完全取代它,还必须经历一个把传统诗歌艺术遗产融入新诗的“化古生新”的过程。这个过程,在时间上也许还是相当漫长的。而由于从“五四”迄今,中国一直在致力于建立现代新文化,又经过“文革”对民族固有文化的毁灭性破坏,现在,中国的青年诗人,除了热诚地引进现代外国诗学,对本民族丰厚的古典诗歌艺术遗产,大多不甚热心,甚至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这其实是非常不利于新诗发展的。因为,诗和其它文学艺术样式不同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是一种固守民族性的艺术。诗,如果疏离了本民族的语言、文化艺术的土壤,它就难于蓬蓬勃勃地发展。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青年诗人特别注意的问题。我常常劝青年诗人在学习西方诗学的同时,也要多读一些中国的古典诗歌,这并不是想“复古”,而是希望新诗能一面吸取外来营养,一面融化本民族传统的诗歌艺术遗产,使新诗在艺术上能有较快的发展与提高。——这是因为中国人的心灵、情操、意气、习性,在很大程度上,是过去那几千年的诗歌参与塑造出来的。新诗在扬弃旧诗的旧意识、旧方法、旧套路的同时,决不应该玉石俱焚地抛弃那几千年中前辈诗人所创造的具有恒久精神影响与艺术价值的丰厚遗产。——要知道,一个有丰厚遗产的人,在别人面前,才不会显寒酸相!即使有时要向别人借钱,别人也相信你是有平等地位的人,不是破落户子弟。

近三十年,中国的中青年诗人,为中国诗歌艺术的复兴,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在寻源问径、探索实验的各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其中,如“朦胧诗”不仅使“意象手法”重新回到了它所发源的中国诗坛,而且,从而启开了中西诗学交流的通道。“第三代诗”的“口语化”主张,在新诗发展史上,第一次真正实现了诗歌“大众化”的主张,揭开了诗歌艺术的神秘面纱,拆去了诗苑的高门槛,使诗苑成为一个四通八达的艺术广场,掀起了波澜壮阔的新诗潮。这都是当代新诗不可磨灭的业绩。其他,如“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女性诗歌”、“新边塞诗”、“新乡土诗”等等,各种名目的“诗报”、“诗刊”、诗歌社团与“诗歌网站”,对新诗的发展,都在创新觅路、开荒播种等方面,贡献了各自的力量。但是,尽管时代赋予新诗的历史使命是非常重大的,可环境却并没有给新诗以必要的关注与青睐,在同时期的各种文学类型中,新诗至今仍然处于在文学市场中被边缘化的状态。这个问题,不能不使我们反躬自省:新诗在前进中犯了什么错误吗?或者说,我们自身还存在着哪些缺陷与不足之处吗?

我觉得,如果分开来,就每一个诗人的具体情况来说,很难说谁犯了什么错误或有什么缺陷与不足之处,但是,如果从整体来看,我们却不难发现:中国新诗界,还没有做好担负起时代使命与历史责任的精神准备。新诗,需要重建自己的精神!

中国目前所经历的这个时代,是一个艰难的历史进程。中国社会要从一个灰色的带着各种腐恶病斑的肌体,通过湔污洗垢,去腐生新,打开窗户,吸取新鲜空气,才有可能恢复肌体的健康,向光明的前路大步行进。这个十三亿人的社会,经历了无数不堪言说的劫难,无可诉述的辛酸,望见的黎明原来是一场大火,梦中的美人变成了现身的罗刹。她再也不能相信美妙的诺言、弥天的神话,她唯一可以作出的最佳选择,就是由十三亿人自己作主来开创自己生活的新路。——这是一个全世界最伟大的民族的民主化进程。诗人们,应该为这个伟大的历史进程,做好精神准备。重建诗歌的灵魂!重建诗歌的旗帜!把民主精神确立为诗歌艺术的路标!这样,中国新诗,将会与人民同步,走向远方那个我们长期企望着的无限开阔、无限自由、长草短草都可以纵情生长,大花小花都可以随便开放,无论什么鸟儿都可以唱它自己的歌,没有任何栅栏、没有任何网罟的大原野。

那,就是诗歌艺术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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