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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言

2011-08-15雨蛙

西湖 2011年3期
关键词:包法利教授

雨蛙

村言

雨蛙

我这人运气不算好,自从上初中,挫折和困顿就接踵而来,而且绵绵不绝,直到今日。我对付的办法就是在心里把遭遇到的人与事描画成各种有趣的故事,假语村言一番以自娱。以下就是其中之一。

我梦见自己曾在美国东部一个大学的图书馆里当了十几年的图书管理员助手,后来退职专门写作。可是积蓄太少,于是不得不时不时地到超级市场打零工。我在超级市场的岗位是装袋员。装袋员是英文bagger的中译,装袋员的职责是帮助顾客把清了账的商品装进超级市场提供的纸袋或塑料袋。这一年新英格兰的雪特别多,为了买一个小铲雪机,我又一次去超级市场打工。

我在超级市场清账这一片儿人头已经很熟了。每次来上任,只消向左右点点头就算是跟大家行过又一轮任期的见面礼了。当然了,每次都不可避免地要见到新面孔,那点点头也行,因为我们是美国社会里最谦逊的一群,对艰辛生活的见解大致相同,所以一见各自身上的超市红号衣,就心知肚明都是一伙的,彼此之间不必太客气。没人清账的时候,我就站在我的岗位上悠然四顾,只见买东西的个个忙忙碌碌。这种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孤独的旅行者,站在无数纷杂缭乱的梦境的边缘,只需冷静观望而并不受胡思乱想的搅扰。多数时候我希望不受打挠地一个人安静地守望。但偶尔,我也有一点儿暗自希望与什么故旧在这里邂逅。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怀抱这样的希望,大概想给我的守望增加一点戏剧性吧。奇怪的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走来跟我寒暄。我猜想他们要不然就是没有把我从红号衣里认出来,要不然就是把我认出来了以后嫌我太寒伧,懒得搭理我,就都远远躲开了。

可是啊,我的名字被人叫的好运居然来了。那天我正埋头装袋呢,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一个甜蜜蜜的声音说这不是雨蛙博士嘛。我抬头一看,是笑眯眯的黄文慧,我在图书馆工作时的顶头上司。不等我答话,黄文慧又接着说,雨蛙你怎么搞的,走了以后也不打电话来,害得我怎么找也找不着你,真以为你老人家昔人已乘黄鹤去了呢。黄文慧还是老样子,伶牙俐齿,咬文嚼字。我不由微笑。发现我比以前更窘迫,黄文慧一脸欣喜。没等我回过神来,黄文慧对我扬扬手,说雨蛙我一会儿还要来找你,现在我要先去会一个人,别走啊,一会儿见!说完黄文慧就头也不回风摆杨柳似的摇荡着长裙走远了。望着黄文慧的背影,我不知道该想什么才好。听黄文慧的口气,倒像是她与我之间原本有源远流长的友谊,而我这一走杳无音讯,竟大大辜负了她的深情厚谊。可我明明记得黄文慧一向以上级自居,跟我说话竭力言简义赅,一语千钧。我以为黄文慧惟恐我会巴巴结结地去做她的腻友,于是示其威严让我警觉。所以我总是知趣地保持距离。我琢磨了一阵,想不出个所以然,呆立了一会儿,并未见黄文慧转回来。到了该休息的时候,我就脱下身上的红号衣,毫不犹豫地去超市的咖啡座吃午饭了。

我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里的座位坐下来,先揉揉站酸了的腿,然后不慌不忙地吃起自制的生菜鸡蛋三明治。我一边吃一边悠然四顾,不料看见黄文慧坐在咖啡座里灯光最明亮处,目光炯炯地盯着卖咖啡的柜台,像是在等人。我不由端详起来。黄文慧的样子很奇特,猛一看,谁都以为她是一个美人。黄文慧的年纪是个谜,有时候像四十出头,有时候又像五十多岁了。我猜想黄文慧大概是近五十岁。近五十岁的黄文慧修长纤细,一头浓密漆黑的长发,永远穿长裙,走起路来微微地前后左右地摇摆,那架势,用中国文人的惯用语来说,就叫弱柳扶风。要是有了弱柳扶风的印象,一般来说人们就不在乎黄文慧的眼睛细小,鼻孔有些向上翻。黄文慧大概对此有所警觉,所以总是用眉笔把眼睛的轮廓描黑,再在上眼皮上擦上棕色的眼影。每次观赏黄文慧对自己外表的郑重其事,我心中都有一种佩服油然而生。我想坚强的意志和审美的热情毕竟值得尊重。此刻,黄文慧穿一条暗红的长呢裙,胳膊交叠着平放在桌子上,露出深灰色的薄毛衣,瘦削的肩头支着一件黑色的长呢大衣,大衣的领子外头像美国人那样搭着一条很长的浅灰色的羊绒围巾,浓黑的长发把本已经很窄小的瘦白脸又遮去了一半,没遮上的那半边脸呈现一种凝神静思的专注表情,看上去居然给人一种蒙克画的梦境中的女人那种超现实的感觉。黄文慧此刻的诗情画意让我想起一次本地中国人的春节联欢会。我一般都不去,但那次黄文慧硬要拉我去,我就去了。春节联欢会在大学的剧场里举办,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得满满的,方圆十几里地的中国人多数都去了,大学里学中文的美国学生也好奇地挤在那儿。一会儿,灯光暗了,接着完全熄灭了,整个剧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静等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直到某些美国学生又咳嗽又笑要坐不住了,一束聚光灯光才“唰”地打到舞台上,只见雪亮的光点正中笔直地站着一个身材修长身着落地深红色天鹅绒旗袍的黑发白面女人。这惊人景象出现得有点儿迅猛,观众几乎以为见到了恐怖电影里的厉鬼,不少人轻轻“啊”了一声。我再定睛一看,是黄文慧!黄文慧那天当司仪,嗓音圆润,口齿清楚,谈吐不俗,很引人注意。让我心惊的是,如此煞费心机以一个盛大和夸张的悲剧演员的形象在一堆很随便的通俗春节联欢会的观众面前亮相,黄文慧该有一个多么绝望和疯狂地要求表现的自我呀。可能是已经远离了的缘故,对于黄文慧我现在似乎多了一点同情。我开始想,莫非黄文慧的胸中也藏着一个悲哀的、不屈不挠的爱玛·包法利?

我的休息时间已经用完了,我站起来,绕过几个座位,从仍然坐在咖啡座灯光最亮处坚持等待的黄文慧身后悄悄离开了。那天,我没再见到黄文慧。

回到我的工作岗位,一个叫南希的装袋员捅捅我,对我诡笑一下,你认识黄?我点点头。南希说,黄的丈夫在M州大学的幼儿园里当头儿,她的小孩儿在上那个幼儿园。不过,南希又诡笑一下,现在已经是前夫了。我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黄文慧的丈夫偶尔到图书馆来找黄文慧,那是一个相貌平常年纪不轻的中国人。黄文慧从来不提她家里的事,所以我对她的丈夫一无所知。南希见我扬起眉毛,不由地很得意。得着机会,南希凑过来把她所知道的都告诉了我。其实很简单,黄文慧跟一个M州大学的教授好上了。南希说黄文慧的丈夫现在到处说黄文慧是骗子,曾经伪造学历,假称有博士学位,骗取某常春藤大学的中文教职,拆穿后被学校解雇了,在一筹莫展之际跟他结婚,现在要更上一层楼,就一脚把他踢开了。假定这位悲愤而渺小的丈夫所说的有几分是事实,我对黄文慧竟有这样一番诡异和困顿的经历并不意外。

过了几天,黄文慧又飘飘地来找我,依旧一脸欣喜,也不提几天前的允诺,只说怎么搞的,还是没有你的电话,你有电话吧?下次一定要告诉我号码。我看你是白天上班,明天晚上到我家来作客怎么样?你还是没有车吧?几点下班?六点半?那好,明天晚上六点半我来接你。有一个人要见你,你一定得来。说完,不等我回话,黄文慧已经飘飘地离去了,对背上贴着的南希的鄙夷的目光毫无觉察。

黄文慧总是有一点儿让我觉得匪夷所思。黄文慧的令人费解,跟她说话时矜持地吞吐有关。黄文慧总是欲言又止,从来没有听见过她痛痛快快地议论过什么。然而有一次,黄文慧很难得地忽然有倾诉的欲望,就告诉我说她在台湾本来已经考上最好的台湾大学,可是因为立志要当外交家,就选择了第二志愿的台湾政治大学,因为政治大学的对外政治专业比台大强。我说那你为什么没有学外交呢?黄文慧紧抿着嘴微微一笑,说美国屈从北京而抛弃了台湾,置台湾于弱国无外交的境地,愤慨之下,她就不学了。当时黄文慧给我的印象是,如果她愿意,她现在就是台湾的政治精英之一。我对黄文慧暗藏的英雄气概暗暗吃惊。记得当时我还猜度了一小会儿。那天黄文慧在脑后系了一个黑色的大蝴蝶结,让人想起中国五十年代的黑白照片里的时髦女学生。黄文慧脑后的大蝴蝶结给了我某种启示。这得从我们中国人的心里一直有的一个叫做“天下”的概念说起。这“天下”是什么意思呢?说得通俗一点儿,就是我们中国人眼里能看见的一个最大的钱包。更妙的是,这个大钱包被我们中国人假定是没主的,谁抢得到就是谁的。我们中国人把这个钱包抢来抢去都抢了好几千年了,抢到了以后就赶紧使劲儿捂着,生怕被别人抢走。这抢钱包和捂钱包就是几千年来我们中国人心目中最高级的政治实践和道德操守。比方说,秦朝时候的蓝领陈涉要造皇帝的反时就大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给伟大英雄的志向一语定音。而汉高祖一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又给了帮着强盗捂钱包的人极大的鼓励。结果呢,我们中国人世世代代生生死死都绝不能离开这抢钱包与捂钱包的活计。那抢着钱包的人固然感到幸福和得意,怪的是,我们这一大群没抢着钱包的要是不能挤破头插进去帮着那赢家捂钱包,我们就全都痛心地觉得这辈子白活了!我们的精神传统和文学佳作里的那种糊涂的忧愤都是从这里来的。从屈原到辛弃疾再到一位屈守孤岛的忠诚于国民党的台湾某中学教员,都很受“天下”这个强盗概念的误导,心心念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旦被从帮着捂钱包的岗位上赶下来了,就拼命难过。很可能,黄文慧的英雄气概就跟那位从大陆撤退到台湾的悲愤的教员有关。那位教员一有机会就慷慨激昂地讲述丧失大陆的“天下”之痛,呼吁满座中学生切记收复失土的重大责任。黄文慧曾经告诉我由于眼睛近视,上中学的时候她总是要求坐在第一排。我就想象视力不佳于是坐在前排的初中生黄文慧仰着认真和专注的脸,把这位教员的沉痛的话句句都听进心里去了。这位慷慨激昂的教员也许是个风流倜傥的英俊青年,初中生黄文慧心中满是对他的暗恋。不料一天初中生黄文慧看见了那位风流倜傥的教员和他的女友抑或是妻子在一起,风流倜傥的教员的女友抑或是妻子的脑后就系了一个硕大的黑色蝴蝶结。初中生黄文慧把眼睛哭得跟熟得快要腐烂了的红桃子一样。从此每年的这一天,黄文慧都要在脑后系上一个大大的黑色的蝴蝶结,纪念初中生黄文慧的第一次爱情,纪念那位风流倜傥的中学教员,纪念跟他留在一起的“天下”的昔日情怀。

可我更愿意这么想,黄文慧是一个在中国模子里塑造出来的爱玛·包法利。前一阵美国的《时代》周刊把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列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十本小说中的第二名,我还没来得及去研究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我认为给文学作品排名次很没有必要,但我同意《包法利夫人》对我们现在所处时代的精神特质独具慧眼。福楼拜生于1821年,居然早就知道了我们的精神特质,能不让人佩服吗?那我们时代的精神特质是什么呢?要说也挺简单,那就是人人都要求幸福。不过,虽然听起来简单,仔细想想,并不简单。中国过去只许皇帝一个人要求幸福,其他人都只许尽职责,不许想别的,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这个意思。外国呢,也差不多,顶多在被许可要求幸福的人里加上一小群贵族之类。总之古时候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要求幸福的。现代跟古时候的区别就是,现代人认为,要求幸福是天赋人权。十八世纪法国人提出来的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就是我们现代人要求幸福的宣言。只不过,我们中国离法国远了点,都过了快有三百年了,一直到二十世纪末我们中国人才都要求起幸福来。谁能想到,福楼拜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把我们向往幸福的时代精神给看透了。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里忧郁地告诉大家,凡俗注定了是咱们在新时代逃也逃不掉的命运。福楼拜实在是个奇特的人,自己一辈子幽居在卢昂,阴郁地独往独来不说吧,还一个劲儿地扫所有人的兴。咱们不是都要幸福吗?他却说,要想幸福就得具备三个条件,愚蠢,自私,再加上好身体,还说不过要是没有愚蠢,其他两条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的时候为爱玛·包法利大哭,大概哭的是怎么样也没有出路吧?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都要想起也大哭得很有名的阮籍。当然也不尽一样,阮籍大哭是因为路太多了,他不知道走哪条;福楼拜大哭,可能是因为没有路可走。问题是,世界上何止有千万个爱玛·包法利,简直遍地都是拼命追求幸福的爱玛·包法利。不信,去问任何一个正活得兴致勃勃的人什么才使人幸福。要是这个人不虚伪,他一定会同意,美貌、财富、爱情、和上层社会地位使人幸福。全世界的人都在浩浩荡荡地向“美貌、财富、爱情和上层社会地位”进军,这个世界能不凡俗和愚蠢到了极点吗?不信,翻翻报纸,看看电视,难道不是瘦身、整容、理财、性病偏方、伟哥、高级管理人才培训班之类的广告满天飞吗?能不佩服福楼拜吗?爱玛·包法利是十九世纪的法国北部的乡下人,所以,即使是拼命追求幸福,手段毕竟有限,不过是瞒着丈夫赊账买衣服和会情人,等到被债主逼着还债时,情人都不肯帮她付账,她就只好自杀。我们中国人常能后来者居上,追求起幸福来,比爱玛·包法利胆子大多了,计谋也多多了。我的昔日上司黄文慧就是一个好例子。然而,由于毕竟不脱爱玛·包法利的窠臼,所以其中有一种关于我们人类的复杂的悲哀。

黄文慧开着她的簇新的金灰色的丰田卡玛瑞型轿车载着我转过一个弯道以后,我认出这一带是梅思教授住的地区,不由暗暗惊讶。果然,黄文慧把车开进了梅思教授家的车道。我从车里朝梅思教授的灯火通明的白色房子望去,梅思教授已经打开了门,站在台阶上等着我们进去。十几年不见,梅思教授的头发已经几乎全白了。

梅思教授在M州大学比较文学系主教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诗歌。我上过他的好几门课。每到期末,梅思教授总要把学生请到他家里来吃顿晚饭。所以我来过梅思教授家不止一次。梅思教授的妻子有个好名字,叫嘀嘀。嘀嘀是波兰人,本来是个芭蕾舞演员,梅思教授在华沙遇到她,跟她结了婚,把她带到了美国。嘀嘀在M州大学图书馆工作。我见到嘀嘀的时候,嘀嘀可能有四十多岁了,还很漂亮,总是站得笔直,挺着纤细的长脖子,一头浅浅的金发,灰蓝的眼睛又大又深。嘀嘀说英语时有波兰口音,而且说得挺慢。嘀嘀让我想起上大学时学的俄语、普希金和达吉亚娜。但是嘀嘀不谈普希金和达吉亚娜,只问我们喜欢不喜欢肖邦。可是嘀嘀会说俄语,我试着跟她说俄语,才发现已经忘光了,只会流利地说对不起,我不会说俄语。嘀嘀笑死了,说那你还说得这么准确和流利。

嘀嘀到哪儿去了呢?

梅思教授跟我握握手,说很久不见了。我笨拙地点点头。梅思教授说请进,我就低头看地进去了。梅思教授的客厅还是老样子,嘀嘀做的拼布挂毯还挂在壁炉上方的墙上。原来放在炉台上的嘀嘀和梅思教授的合影却不见了。壁炉里升着火。壁炉前的沙发上的小盖毯也换了新的了。当我心里关于嘀嘀的念头越转越强烈的时候,梅思教授小声说,雨蛙,我知道你想什么呢,嘀嘀离开我回波兰了。嘀嘀走了有五年了。我知道我不能问为什么。毕竟,梅思教授只是我的老师,并不是我的亲密朋友。

可我曾经暗暗希望梅思教授是我的亲密朋友,因为我一厢情愿地相信梅思教授有一种冰雪聪明,这种冰雪聪明能使他穿透西方人看东方人时常有的漫不经心,穿透我的灰头土脸的外表,看到我对他的钦佩、欣赏和别有见地。学生们都喜欢梅思教授,因为他才思敏捷,和蔼可亲。选修梅思教授开的课的人总是很多,我那时也是热衷于选修梅思教授的课的学生之一。记得那年修梅思教授的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第一天上课,梅思教授忽然想用法文背一段波德莱尔的诗,于是就背了《美之颂》的结尾:“我才不管你受撒旦还是受上帝派遣,是海妖还是天使,啊,我眼中唯一的王后,你把这丑恶宇宙的沉重的此刻变成了韵律,芬芳,和光芒!”梅思教授对自己的法语正有些得意,抬眼看到教室里坐着几个欧洲留学生,其中还有一个法国人,就急忙开了个玩笑,说他的法语有时候好些,有时候又糟些,比方说今天……那个法国学生应声说,今天就比较糟糕一些。梅思教授咧开大嘴笑了起来,脸有一些红。梅思教授的另一大好处是,他不拿自己的文章事业当回事。别的教授都挖空心思地出书,梅思教授的著述事业却进展缓慢,好像他对写书很提不起精神来。原因呢,倒不是梅思教授太懒,而可能是他深有落伍之感所致。梅思教授是个弹二十年前的蓝调的吉他手,还是个寂寞的诗人,倒是出了两本诗集,只不过无人知晓。别的教授都在热心地谈论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新历史主义、东方主义等当时的时髦货,梅思教授则跟相投的研究生一起在酒吧喝酒,微醉的时候用法文背马拉美:“Je me mire et me vois ange!et je meurs,et j’aime–Que la vitre soit I’art,soit la mysticite–A renaitre,portent mon reve en diademe,Au ciel anterieur ou fleurit la Beaute!(我崇拜我自己,我把自己看成天使!我要死去,我渴望——让这酒杯成为艺术,成为神秘——再度降生,头顶我梦境的王冠,前方,天国里,美像鲜花一样盛开!)”梅思教授说,他在普林斯顿大学写博士论文时,正是七十年代初结构主义刚开始流行的时候,有一天结构主义论坛主将语言学家乔姆斯基来普大讲演,他也好奇地去听,但只听了一耳朵就退席了,他的灌满了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颓废的耳朵受不了结构主义的“指能”“能指”之类的机械、僵硬和枯燥无味。梅思教授说,从那一天起他就明白了,波德莱尔、马拉美这些人的唯美的艺术理想已经彻底地成了过去,他得选择是跟着昔日的艺术理想一起寂寞地留在时代的后头呢,还是与时俱进,政治化,改换学术门庭,拥戴福科和德里达,以便在熙熙攘攘的学术界出人头地。显然,梅思教授选择了前者。结果是梅思教授勉强做了副教授以后,就再也升不上去了。据说头脑比较浪漫腐朽的梅思教授对此有时也难免觉得郁闷。当梅思教授觉得郁闷而去找校领导的时候,校领导就说再拿出一本有理论分量的书来就给你升正教授。不知为什么,美国的学校既喜爱理论教条,又推崇思想时尚,结果让那些只会拾人牙慧的平庸之辈因为紧跟时尚猛靠所谓理论前沿而大大得彩,特立独行而且有才情的梅思教授出了两本原汁原味的诗集也不算什么。我想过,结论是这还得归结于时代。一直到十九世纪,思想建设都还是有闲阶级做的事,要想靠参加思想建设挣钱吃饭是不行的。现在呢,人人都参加思想建设不说,还要把思想建设当成饭碗。前者似乎是好事,所谓人多热情高,干劲大,只不过难免鱼龙混杂,再加上总是鱼多龙少,于是把思想建设得很平庸就势不可挡了。至于后者,那就纯粹是灾难。要是想什么和怎样想关系到温饱,那还有多少独创可言。所以据说梅思教授郁闷一小会儿以后又会很高兴,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很幸运,拒绝拾人牙慧居然也在大学里得到了个饭碗。我也因此感到幸运,幸亏M州大学有个有意思的梅思教授,不然我的研究生生涯会更加枯燥无味。记得有一次梅思教授和几个志同道合的研究生闲聊,有人提到乔伊斯的名篇《死者》,问梅思教授那篇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梅思教授想都不想就说“死者”表达的是丧失,说全部文学反复表达的都是丧失。满座沉默了一阵。一会儿,又有人谈到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斯》,说《麦克白斯》的悲剧意义在于一个极其雄心勃勃而且有能力的人毁于一个错误的目标;另一个人则说,在他看来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雄心勃勃的人毁于自己不可克服的缺点;梅思教授咧嘴一笑,说不如说是一个聪明人毁于自己的能力和雄心。这类谈话都是我非常喜欢听到的。然而,虽然我把梅思教授算作我遇到过的最出色的美国人之一,但毕业以后我从来没想过要与梅思教授联系。

这样一个深受我尊敬的梅思教授竟然会让黄文慧取代嘀嘀!我的心差点没蹦出喉咙来。但是我明白,这种冲动是头脑愚笨的证明。切身经验使我不得不对海德格尔的真理观深表赞同,不得不同意客观的真实其实无法存在。我聪明地平了平心气,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

黄文慧主妇般在房间中穿梭,一会儿给我端来一杯茶,说她现在已经教会了内森喝绿茶。

内森是梅思教授的名字。以我跟梅思教授的交情,我只有恭敬地叫“梅思教授“的份。

梅思教授果然也端着一杯茶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然后把茶放在旁边的小桌上,说,嗨,雨蛙,你好不好?这么多年了,你看起来没怎么变。文慧说你曾经是她的同事,怎么又离开了?

我喝了一口茶,低头想想,说梅思教授你怎么想起把我请到这儿来了?

黄文慧插进来说,内森有一天在超市看见你,都有点儿认不出来了,把我叫过来问,那是不是雨蛙,我说你怎么会认识雨蛙,内森说你上过他的课,然后内森就让我来找你,我忙,内森还老催我,问怎么还没跟雨蛙说。这不,好不容易这两天我不太忙,赶紧去找你,总算是了却内森一件心事。唉呀,你们以前不会有什么师生恋吧?

我看了黄文慧一眼,梅思教授皱了皱眉。

黄文慧自知失言,却还要强辞夺理,说大家的心胸都宽着呢,是吧?一两句玩笑话又有什么。你们慢慢谈,先喝一点茶轻松轻松,饭很快就要好了。说完黄文慧就扭身去厨房了。

我看着黄文慧的背影,黄文慧穿一件时髦的深灰色的紧身羊绒短毛衣,一条黑色的到脚腕的直筒薄呢长裙,足蹬黑色麂皮平底软靴,看上去典雅轻盈。我不觉低头看看自己,为了这次做客,我特地换上了最好的衣服,一件黑色的薄棉线套头衫,外罩一条黑格间绿格的棉布无袖工装长裙,鞋也换了,一双船鞋,抑或叫元宝鞋?鞋底厚厚的那种。这些行头都还是刚拿到学位的时候为了找工作买的呢,都有十多年了。相形之下,我又一次感到灰头土脸,但在心底我笑了一声,莫非梅思教授也像大多数美国人那样相信如何说话穿衣说明智力和品格?

梅思教授又喝了一口茶,看了看我,不再问我的状况了,站起身离开,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小书,递给我,说,文慧介绍我读这本有英译的中国诗集,诗人叫徐志摩,你当然知道吧?文慧说徐在中国很有名,是她最喜欢的诗人。我想起来黄文慧跟我说过她最喜欢的诗人是辛弃疾和张元干,从没听她提过徐志摩。

我翻了翻那本中英文对照的诗集。

梅思教授说,我不懂中文,无法判断徐的诗究竟如何,英文的翻译固然难免生硬,但也还有一些句子让我喜欢。比如那首文慧特别让我看的《朝雾里的小草花》,前半首很像是印象派的诗,文慧说徐志摩在欧洲的时候,认识一些欧洲的诗人,所以难怪。我没想到中国那时候也有如此欧化的诗人。另外一首文慧让我看的《卑微》也有意思,既指向西方的人的生存状态犹如风中的芦苇的哲思,又有东方佛学的色空底蕴。

我在那本诗集里找到了《朝雾里的小草花》,看中文那部分,前半首只有四句:“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你轻含着鲜露颗颗/怦动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在黑暗里想念艳彩,晴霞;”我看着“小玲珑的野花”,心里直痒痒,恨不得想什么办法给改成“玲珑的小野花”。然后,我又看了看“慕光明”和“想念艳彩,晴霞”。又翻到《卑微》,开头一节是,“卑微,卑微,卑微/风在吹/无抵抗的残苇”;最后一节是,“也是一宗化解——本无家/任漂泊到天涯!”我于是微微一笑。

梅思教授说,好像你不喜欢徐志摩的诗?我说也不是,现在倒觉得徐志摩的诗原来很好。梅思教授沉吟。我说,我猜想徐志摩的诗用英文读可能比用中文读还要好些。梅思教授扬起了眉头。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给梅思教授讲解中国书面语的变迁史和方言对标准口语的影响,就说,说起来话长,以后让黄文慧给你讲吧。我相信要是梅思教授真的去问黄文慧,黄文慧一定会竭尽全力在图书馆搜寻出答案来的。

黄文慧依旧戏剧性十足,转眼间,她已经把嘀嘀随随便便的饭厅给布置成了一间举办盛宴的华屋,连梅思教授都不由睁大了眼睛,说好家伙。原有的镶花边的白布窗帘上加了深红的闪丝光的不知什么质地的新窗帘,全都半垂着,被夜晚染得漆黑的玻璃窗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餐桌上闪闪的烛光,餐桌上铺了一块雪白的新桌布,放在白盘子下面的垫子是深红色的,跟窗帘的颜色一样,餐巾又跟桌布一样,雪白。哎呀,我们这是到了加拿大了吧?梅思教授开玩笑。黄文慧这才意识到加拿大国旗成了她的盛宴色调的主题。

离开梅思教授家的时候,梅思教授问我住在哪儿,要亲自开车送我。黄文慧说我曾是她多年的同事,送我回家她当仁不让。在车上黄文慧问我,是把我送到超级市场还是把我一直送回家,她知道超市那儿有公共汽车站。我说送我到超市吧。

我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黄文慧。不知道她跟梅思教授后来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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