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边缘阶层的边缘化思想——浅析皮克拉悲剧的必然性及其寓意
2011-08-15高江玲
高江玲
社会边缘阶层的边缘化思想
——浅析皮克拉悲剧的必然性及其寓意
高江玲
1993年,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是“其作品想象力丰富,富有诗意,显示了美国现实生活的重要方面”。她善于运用黑人传说和神话来增添作品的艺术魅力,作品关注黑人在美国社会的生存困境,揭示种族歧视对黑人的精神摧残,写白人的价值观念给黑人人性造成的扭曲,也写黑人社会内部对自己种族的排斥和伤害。她写人的精神世界、心路历程,内心的创痛、骚动和渴求,写对自我的寻找和对自己文化之根的追寻。黑人要实现自身的生存价值,要找回尊严和独立的自我,必须保持自己的价值观念和文化传统,从而才能有真正的生活。
和常见的社会观察家不同,莫里森非常排斥那种“小说A比B或比C好,因为A写的更像大多数黑人的真实情况”的观点。她另辟蹊径,努力探究社会边缘阶层的边缘化思想,“我个人对那些特殊的人着迷,因为我在他们身上发现了适用于普通人的特征”。
1970年,莫里森的第一部作品《最蓝的眼睛》发表。小说叙述一个年仅11岁的黑人少女皮克拉·布莱得拉夫因皮肤黝黑、相貌难看而令周围人(主要是黑人),甚至家人厌恶,于是心情郁闷,生活压抑,她十分渴望获得一双美丽的蓝眼睛,来获得人们的喜爱和祝福,但却由此陷入了更加痛苦的深渊,最终神经错乱。小说以儿童的视角来揭示皮克拉的心路历程,叙述者克劳蒂亚·麦克蒂尔是一个黑人小姑娘,比皮克拉小两岁,是皮克拉唯一的朋友。作者以“秋、冬、春、夏”作为小说四个部分的标题,秋天,皮克拉月经初潮,发育成熟,因缺少一双蓝眼睛而成为人们攻击和讥讽的对象;冬天,皮克拉遭受父母毒打,众人轻蔑;春天,皮克拉被她的生父强奸,惨遭摧残;夏天,皮克拉早产生下一个很快就夭折的婴儿。故事在夏天结束了,但四季还在循环,生活仍要继续,暗示皮克拉式的悲剧命运将会重复上演。
莫里森的小说直面非洲裔美国人的复杂性、恐惧和生活中的爱。虽然种族主义在美国社会是一个禁区,但现实中黑人要实现自己的美国梦非常困难。他们既反对白人文化,为了生存又认同白人主流文化;他们处于文化的边缘,但又梦想进入他们所反对的主流文化的中心。他们身上充满了悖论和矛盾。皮克拉的悲剧与黑人长期所受到的压迫、剥削和精神文化上的奴役是分不开的。长期以来,他们视白人价值观念为圭臬,盲目否定自我;逃避家庭责任,冷漠势利,缺乏道德约束,皮克拉的悲剧实质是黑人心灵文化迷失的悲剧。
一、民族传统文化的泯灭
著名的布莱德利效应揭示了美国社会存在的种族暗流,由于历史的原因,白人文化在美国始终占据统治地位,处于社会边缘阶层的黑人接受和内化了白人的审美观,并按照肤色深浅将人划分等级。这种内在化的潜意识认为白人至上而黑人卑劣的种族文化观,是皮克拉走向自我否定与自我毁灭的悲剧种子。
皮克拉以白人文化的“蓝眼睛”来界定美丑、观察和评判世界、确定自身的价值,最后只得在幻觉中掩盖生命的枯竭。蓝眼睛成了她灰暗生活中的最后一线曙光和唯一追求。可蓝眼睛却是白人衡量美的基本标准,因为美意味着“金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而最重要的,是蓝色的眼睛”。显而易见,蓝眼睛是白人强势文化的象征。皮克拉对蓝眼睛的祈求说明她已内化了白人文化意识,丧失了族裔文化之根。
黑人传统文化的淡漠与泯灭于种族的社会边缘化有直接的关系,因为个体是如此渺小,如同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潮流并非自己的航向,独立前行需要极大努力,稍有懈怠和放纵,就只能随波逐流。聚居使人产生认同感和安全感。小说中有三个“富于同情、宽容、忠诚”的黑人妓女形象,分别为“波兰”、“中国”与“马奇诺(防线)”。故事发生的1940年正值“二战”前夕,这三个女人的名字因而具有弱小但顽强抵抗强权而生存的深意。皮克拉从她们那里得到一定的温暖和关爱,也暂时忘却了精神的创伤。在这个充满自我否定、自我放逐、敌视与冷漠的环境中,始终有一些固守自我与传统文化本位的黑人在抗争,并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使黑人文化与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得以延续。
人从本质上是群居动物,只有在相同或相似的族群内才能获得认同和安全感。文化的发展只能是渐进式的,首先要有归属感,跳跃性前进只能形成断层,使人迷失。当然现实中并不是所有的黑人都是悲剧人物,成功的黑人比比皆是。但挣扎在族裔文化意识淡薄的氛围里,我们无法苛求所有的人都能乐观和坚强。
二、家庭责任感的丧失、道德约束的缺乏
人们心理因文化的畸变而产生扭曲,他们不但仇恨自我,而且把这种仇恨蔓延到自己的配偶、子女身上。小说对一些黑人家庭的阴暗面作了大胆而犀利的揭露和剖析。
小说有一个引子,内容是美国著名启蒙读本“迪克和简”的节选,描述了儿童心中理想家庭的生活画面:一个小女孩住在一幢美丽的房子中,有慈祥的父母、可爱的小猫和小狗相伴,还有小朋友过来与之玩耍嬉戏。而这恰恰与皮克拉的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表现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
皮克拉生长在一个充满争吵和自卑的家庭,他们的姓为布莱得拉夫(Breedlove),意思是“孕育爱”。但爱却是这个家庭最为稀缺之物。父亲乔利是个“绝望、放荡、欺负弱小”的酒鬼,漠视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职责;母亲波琳是白人家里的理想佣人,对主人家庭的关爱远远超过了自己家;哥哥山姆十四岁时据说已离家出走不下二十七次。正是在这样的家庭中,皮克拉才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及对自己的否定。
家庭责任感的丧失、道德约束的缺乏具有遗传性。乔利的父亲因不愿承担责任,抛弃了怀孕的母亲;当他尚在襁褓中时,母亲便把他遗弃在铁轨边;十四岁时与一位黑人姑娘发生了性关系,担心姑娘会怀孕,他也像当年的父亲一样偷偷地跑掉;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亲生父亲,父亲因忙于赌博而拒绝与他相认,残忍地嘲笑和当众羞辱他。面对冷酷的现实,乔利崩溃了,“他再也没有什么好害怕失去的了。只剩下他自己的感官和胃口,他感兴趣的只有这两者。”他变成了行尸走肉,追求各种生理的刺激和快感,家庭责任和道德对他只是幻影。
波琳在随着乔利从南方来到北方后,环境的改变使其孤独、空虚、备受他人歧视,甚至“她们因为她没拉直头发感到惊奇”。她从电影中寻求慰藉,潜移默化中,文化根基薄弱的波琳接受了电影中所宣扬的白人审美观。一方面,她对白人社会极端崇拜和向往,近乎苛刻地忠诚执行着自己的职责,对主人家倾注了全部的爱和柔情,把这个家庭收拾得井井有条。另一方面,她却越来越瞧不顺眼自己的丈夫、儿女和破陋的小屋。对白人的崇拜和白人生活的向往使她对自己的家和孩子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和厌恶,淡化和忘却了作为妻子和母亲应有的柔情和爱心。当皮克拉不小心打翻了熬果酱的锅时,波琳对她先是一阵拳脚相加,接着又把她打翻在地,并补上了几个耳光,随后却把被她的行为吓哭的白人小女孩抱在怀里给予安慰。丈夫和孩子成为他实现自己幻想价值的累赘和障碍,丝毫得不到她的温情。
与皮克拉冷漠的家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叙事者克劳蒂亚的家庭,克劳蒂亚曾满怀深情地回忆母亲深夜为自己盖被子的情形:“爱,黏稠,浓厚得像阿拉加牌糖浆一样,悠悠地渗过开了裂的窗户。”虽然同样清贫,同样受到白人文化的影响,如给孩子们的糖果包装纸上印的是白皮肤蓝眼睛的白人形象,圣诞节礼品也都是蓝眼睛、黄头发、粉皮肤的洋娃娃,但家人的关爱给克劳蒂亚姐妹树起了自信与自尊,使她们在这个“对金盏花满是敌意”的社会中保持了健全的心理与人格,也正是他们家庭幸福、女儿健康成长的源泉,使她们身处逆境时不放弃期望、信仰和信任。
三、社区责任感的缺乏
面对与白人文化的不相容,黑人社区本应是诸如皮克拉般弱小群体的遮蔽容身之所。但小说中的黑人社区却充斥着弱肉强食的残忍和冷漠,鲜有温情。
并不富裕的南方农村,人们互帮互助、其乐融融。乔利出生仅四天就被母亲抛弃,姨婆吉米将他抚养成人;姨婆吉米生病期间,人们都来看望和照顾;死后,人们为她举行社区葬礼。“在南方,与黑人社区的紧密相连,让那时的乔利和波琳拥有稳定的人格”。
北方的洛兰镇则充满敌意,黑人之间缺乏应有的关爱和帮助,他们鄙夷弱者,谄媚强者。社区里的人,包括自己的父母,都对皮克拉表现出明显的憎恶感。在学校里,皮克拉受到老师的歧视、同学的嘲弄;在糖果店里,皮克拉受到老板的蔑视。皮克拉成了社区里的替罪羊,丑陋的外表和令人内心恐惧的黑皮肤成了皮克拉一个人的缺点。人们将屈辱、怨恨倾泄于皮克拉身上时,她的贫穷使他们感到自己的富足,她的丑陋使他们感到自己的美丽,她的不幸使他们感到自己的幸福,她的沉默给了他们指责他人的机会。
皮克拉的父母同样不幸。在自己的肤色、口音,甚至穿着打扮成为妇女的笑料的洛兰镇,无法获得认同的波琳只好向电影寻求寄托,却一步步被白人文化所同化。在“一个要求他必须有能力在经济上维持家庭,但他又无法做到这一点的世界”里,失业的乔利垮了下来。乔利那从没完善过的人格在短暂的“正常”后又堕入了可怕的“自由”状态。他丧心病狂地烧掉了自己的房子,又禽兽不如地强奸了自己的女儿皮克拉。
还有小说中克劳蒂亚家的房客——亨利·华盛顿,竟趁主人不在,公开宿妓,甚至猥亵克劳蒂亚的姐姐弗里达。另外几个黑人男性,不管是贫民乔利,还是中产阶级艾利休都恣意放纵自己的肉欲。群体的劣根性也不容忽视。
当皮克拉因被强暴而怀上父亲的孩子时,镇上的人并没有给予小皮克拉丝毫的怜悯和同情,“人们对这感到厌恶、可笑、惊讶、愤恨甚至兴奋。我们希望听到人们说‘可怜的孩子’或是‘可怜的宝贝’,可是大家只是摇摇头而已。我们希望看见人们皱起眉头表示关怀,可看到的脸都毫无表情。”
皮克拉一家的悲剧是对造成其人生悲剧的“社会土壤”的控诉。从一定意义上说,社区黑人从总体上不伸出援助的手,不露出宽容的笑容,也是造成皮克拉及其一家凄惨结局的一个原因。
结束语
小说接近尾声时,皮克拉以为自己真的拥有了一双最蓝的眼睛,然而,这双“最蓝的眼睛”不仅没能拉近她与周围人的距离,相反,它蒙上了皮克拉的眼睛,皮克拉再也无法准确地看世界,她在人们的眼中也变得更加微不足道。
克劳蒂亚姐妹俩深深同情皮克拉的遭遇,她们希望奇迹会出现。为此她们宁愿放弃买自行车的两美元,同金盏花种子埋在地下,希望能长出美丽的花。但是象征希望的金盏花到底没有长出来。克劳蒂亚最后悲伤地说:“在这片土地上某些花卉是不宜生长的,某些花籽得不到土壤的养分,某些植物在这片土地上结不出果实。当土地决意封杀时,我们大家对此默许,认为受害者无权生存。”这片土地其实就是克劳蒂亚、小皮拉克、和托尼·莫里森成长的整个黑人群体。
托尼·莫里森曾说,写这部小说的动力是要去描写“在文学中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未曾认真对待的人物——那些处于边缘地位的小女孩。”以一个天真而不断遭受凌辱的黑人女孩为主人公,写出她的不幸与悲哀、天真与无知,这表明莫里森关注的不仅是黑人,也不仅是黑人女性,而是她们中的最弱势群体——年幼的黑人女孩。
《最蓝的眼睛》以饱含深情的笔触向世人展示了当年美国黑人生活的辛酸与内心的痛苦挣扎,小说已不再仅是一种对黑人民族苦难外在因素的抗议,而实际将人们引向了深刻的自我反思与探索。作为被边缘化的群体,美国黑人被主流社会所排斥,长期处于失语状态,其种族意识在种族主义文化暴力的压制下被削弱、被淡化。托尼·莫里森不无感慨地指出,黑人民族要想生存下去,除了拥有政治权利和经济独立外,还必须保留住黑人文化。
分析他人,回顾自己。今天很多中国人谈起传统就深恶痛绝,恨不能跟祖宗一刀两断。在远离了“五四”狂潮的今天,我们是否应当更冷静地对待自己的民族和文化,带着理性、带着自尊、带着理解和宽容,平允公正地评价我们的祖先和自身?这值得所有人思考。
[1]泰勒·格思里.托尼·莫里森访谈录[M].克林顿:密西西比大学出版社.1994:88,88,88
[2]Hariprasanna,A.“Racial Discourse in Toni Morrison’s The Bluest Eye,”Feminism and American Literature,ed[M].R.K.Dhawan.New Delhi:Mehra Offest Press.1996.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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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Toni Morrison.The Bluest Eye.New York:Washington Square Press.1970.9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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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莫瑞森著,陈苏东,胡允桓译.最蓝的眼睛——托妮·莫瑞森长篇小说集[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120,134
高江玲(1974—),女,河南省洛阳市人,河南科技大学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英语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