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玫瑰门》的80年代现代中国思想的“表情”
2011-08-15任慧群
任慧群
铁凝《玫瑰门》的80年代现代中国思想的“表情”
任慧群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而立之年的新时期燕赵作家的优秀代表铁凝,为中国当代文坛奉献了其第一部长篇小说《玫瑰门》,成为80年代燕赵思想文化界的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么,这部作品与80年代现代中国思想的关系如何?后者如何体现在作品中?它们之间的互动呈现在哪些方面?这种呈现方式与铁凝反思相关问题有何关系?反思中又展现了铁凝怎样的情感价值取向?铁凝认为,小说家必须有本领描绘思想的表情而不是思想本身。因此,80年代现代中国社会的思想文化与铁凝文学作品的互动过程,其实也是作者使思想得以表情展示的过程。或者说,我们可以在此作品中找寻此时期的铁凝关注的思想焦点何在。她又是以何种方式把其反思展示出来的?选择和抽取贯穿作品始终的一些关键语词或概念作为切入点,应该是回答以上问题的重要途径。《玫瑰门》以20世纪30~80年代都市中上层市民家庭的人物命运变迁为线索,以能够体现现代中国社会的思想文化特征的语词,如个性、革命、解放、平等、自由、阶级等语词的时代内涵为核心,以具体的生活细节为重点,描画不同时代不同人物的精神状态,展示出80年代现代中国社会的思想文化的聚焦点所在,以此达到表达鲜明的价值取向的目的。
作品对30~40年代现代中国社会的思想文化的“表情”的聚焦,集中在了它对与婚恋相关的人物关系的处理上。它关注以“国家的存亡”“阶层”“平等”等为主要内容,并在此之下形成的学潮行列。走在最前头的人物“感化”“激动”了开朗、聪慧和毫不矫揉造作的人物,虽然后者不清楚属于“更广阔世界”、对自己“矜持”“怯懦”的前者,但面对父母对他们的“冷淡”“敌意”“告诫”,热恋中的人物在“自主”意识下,把一向“和睦的家庭”这个“自由王国”视为“专制王国”。作为“反民首领”,他虽顾虑自己从事的“事业”像“不知深浅的无底洞”,不想立刻连累她,但“风雨夜”“涤荡”了她全部家庭教育和做姑娘的无比坚贞的行为,却不足以动摇“他是自己的没有改变”的事实。但不同人物视角感知的解放后已近痴呆的他对她的“定格”中显示的无限思恋,都委婉地表达了作者塑造人物时情感价值倾向的努力:由于时代和社会历史因素等原因,革命者在现实中显示出的人性的复杂性以及对纯净高尚情感的执著性;而对以上所有内容的叙述干预,又展现了投身现代革命的热血青年与家庭、恋人关系的错综复杂性。作品对造成这一历史事实的原因的思考,与80年代现代中国思想对个性解放、个体生命、革命事业之间关系的思考相关。以婚恋为线索,寻找和复原历史原貌和真相的选择,显然没有使铁凝陷入简单的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中。“家教”使人物开始了与同样不敢违抗父命的人物的包办婚姻。开始时前者带着幻想,憧憬着“家庭色彩的天伦之乐”,但却被迫接受了已心有所属的后者的“羞辱”和“最通俗的逻辑”。她的“觉悟”和“坚强”,也来自于后者“猥琐”的“理直气壮”,以及“虚张出来的蛮横、勒索和几分幸灾乐祸”的目光。50年代的新社会新制度的法律,促成了她“天真而果断”地“争得一份自身的权利”,不顾所有人对她的鄙视、白眼、咆哮、冷淡,“舍家弃小去寻求”“自身解放”。而丈夫则“要拖着她耗着她直到她筋疲力尽,直到她老态龙钟”,因为“寻求了半生自身解放的他本人,最惧怕的莫过于自己的女人也要宣布做这种寻求”,但他又与心仪的天津小姐终生保持如胶似漆的情人关系。作者对于特定时代中主题思想文化交流的人物“表情”的丰富性,都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作品对个体生命或个性的尊重,从深层思维方式中显示了铁凝与80年代中后期现代中国社会的思想文化的互动,也成为整部作品中塑造不同时代不同人物过程中遵循的准则。
聚焦“革命”“解放”“阶级”“翻身”“主人”这些50~70年代的关键词,以此时期社会各阶层人物视角的感知,描绘这些思想的“表情”,是80年代现代中国思想文化达到其对前者进行反思目的的表现方式。在这个以“革命”和“解放”为主题的时代,以寻求平等为旨归的思想文化,却现实地形成了不能平等的几类主要人物的“表情”。首先是翻身的时代主人。因“阶级”属性,他们被这个时代无条件视为觉悟最高、最大公无私、最具有革命精神的人,承担着“根治人类一切弊病的灵丹妙药”——斗“私”批“修”和解放全人类的“历史的重任”。但作品突出的却是:环境的突然变革,使掌握着“武器”的他们“受宠若惊”,享有“占有后的愉悦”,“尽情地、不加掩饰地”向他们的“臣民们”展示着“主人的威风”;他们忙着抓抄家物资票,凭贫农票到指定地点去买价钱便宜得如同象征性收费的抄家物资,虽然为彼此票证的价值发生着纠纷、攀比、摩擦,但“押宝似的抓阄”,热切企盼“神秘莫测的票证”带来的“鸿运”。虽然“激烈、愤怒、申斥、指责、鄙视、自得”是他们面对“革命对象”的常态,但也有对借“阶级斗争”“没完没了”地进行的“新动向”的不忍。在“我们是公社的好儿童”、“学习雷锋好榜样”等歌曲培养下成长起来的“革命接班人”,“模仿着整个社会”,倾注全部的热情,向曾经以“满腔的义愤”讲着革命接班人应具备条件理论的老师“讨还血债,报仇雪恨”;他们“直面世界的勇敢”,促成了“现在的四海翻腾”,造成了“一场场腥风血雨”,像纳粹集中营和南京大屠杀一样,显示着人间的粗野、卑劣、野蛮与邪恶。对于这种“革命”,作品表达出80年代现代中国思想背景下鲜明的情感价值取向:因为“那些人为规定出的流行的真实沉重地将我们层层覆盖着”,致使“灵魂深处的恶劣”利用了他们的“年龄”,他们“不谙世事”虽然“无所不知”,但又“执拗而又浅薄的追随”,“炼成了一代人的空白的眼神和脑袋”。其次,需要被革命接纳的亮相者。他们因自己的阶级定性而惊恐、苟且偷安,但又“本能地捕捉到了这时代的嗜好,才聪慧地将它运用在自己的生存里”:因为世间“只有窥测和提防”,所以需要人“把自己的脸撕破,开辟新的战场,再去撕别人的脸”。而要登上新社会这个“大戏台”,就需要不时“亮相”,或“装得欢欣鼓舞、如饥似渴、朝思暮想、幸福无限”,或“有必要显出”“久已养成”的“饥寒相儿”;得到他们对革命的赤诚和革命的彻底的验证后,才有资格以各种方式运用“最高指示”这个理论武器,把政治上那些幼稚者们批驳得体无完肤,以居高临下的眼光审视着对方,寻找愉快、年轻、时代的感觉。但既然迫使自己演戏,作品也清晰展示了这些“亮相者”在黑暗中“肯定着自己又否定着自己”的灵魂痛苦。最后,“怎么着都行”式人物。面对一切,他们“安分守己”,不“较真儿”,“茫然而又无力”。这是一种“自由、内涵却严格的做人准则”,却让人无法判断它“究竟是一种宽宏一种博大的心胸,还是一种逃避一种对生活的推脱和躲闪,它特别地软弱又特别地强硬。”这里,作品使用“自由”、“宽宏”、“博大”、“逃避”、“推脱”、“躲闪”、“软弱”、“强硬”等语词,评论特定语境下的这种“做人准则”,为其中蕴涵的情感价值取向的丰富性和执著性增添了重要一笔。
可以说,围绕50~70年代的特定语词,铁凝运用不同人物视角的互补,描绘和评述不同人物的各种精神和心理状态,探索蕴涵其中的丰富复杂的人生真相。作品展示这一路径的努力,与80年代现代中国思想对“文革”的反思这一焦点形成互动,作品以人物形象塑造的方式关注“真理”背后的真相,隐含地表达了组成这个社会的各阶层人物对这场悲剧的形成应付的责任。也是在这一意义上,铁凝继承了鲁迅的“画出这样的沉默的国民的魂灵”的“民族魂”精神,呼应着80年代思想启蒙语境中对作家写作应有的崇高责任感和使命感的召唤。但是,铁凝的独特之处在于,她从文学创作开始阶段,就没有把时代悲剧的形成视为某一个或一类人应负责任的孤立现象,而是把这种思索继续带到了对新时期思想的“表情”的聚焦。就像陈超眼中的铁凝及其作品一样:“面对纷纭浮躁的世界,保持着一颗美丽而诚朴的心。”“读她的作品”,“感到生命受到内在震动后的本真诉说”。实现这一目的的方式,是通过设置独特的人物视角实现的。作品开始时就出现了第二人称和第一人称两个独特视角,即“你就是我的深处苏眉”,它是从50~70年代孕育出的“寻找光明”的“黑色眼睛”,也是作品中的“最善良最纯真”的儿童(眉眉)视角和代表了人类灵魂深处的“真善美”视角。这些视角的象征性,使它们已超越了时代、年龄、教育、地位、阶层、知识等方面的限制,正如作品表达的“我对你的寻找,其实是对我们共同的深处的寻找。”或者说,我们不能以这两种视角所感知的内容来衡量它们与儿童感知能力的现实真实性。在50~70年代里度过儿童时期的眉眉,她的视角看见了真的自己和真的人类的“设计”、“表演”和“即兴的发挥”,她“蔑视人类”,要“逃脱人类”。但这一结论却没有阻止设置眉眉的灵魂视角“我”反思“你”(眉眉视角)的思考,因为“一般地了解人类总比单独地了解一个人容易”。从作品一开始出现的眉眉的灵魂这一视角,特定“世界”中个体在真实、真诚、真相与虚伪、欺骗、伎俩之间的斗争、个体灵魂与精神之间的斗争的辩解,把铁凝塑造不同时代不同人物的各种视角的一致性联系起来,显示了生命在“世界”面前的力量:人类对灵魂的工程师和真诚的大声疾呼,说明这世界的谎言太多,欺骗太多;撒谎才是人类后天不可逆转的捍卫自己的本性,或者说是人类捍卫自己的武器;灵魂真实了,精神就得受折磨;藏匿灵魂的谎,捍卫灵魂自由的谎,是灵魂勇猛的卫士;灵魂的顽固来自它太自爱,它无视世界的存在。通过这种视角的连接,对“中国的第二次解放”中的各类人物在此时期思想下的“表情”的刻画,也促成作品形成了有机的整体。
已经上大学并工作后的眉眉,是作品重点刻画的与新时期思想文化形成互动的人物之一。反思在80年代现代中国社会承担着重要使命的艺术(文学)及其表现手法问题,是对其在此时期思想下的“表情”的深度描写的切入点。眉眉曾一度绝望于自己从固定轨道的固定起点出发创作而形成的“特异功能”,“单纯美妙的真人”扭转了她以前的轨道,甚至自己忘记了那扶助自己走进高等学府的轨道;这种“忘本”精神体现在“新的时代人们都在寻找自己的新轨道”。但是,“人们卸掉了那披挂了一万年的功能的铠甲,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在用心灵倾诉和验证”;“新主义”“新口号”让眉眉看见,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让人为之动情为之摇旗呐喊的作品,都是“用借来的灵魂武装我们的灵魂”,人们用“怡然自得的懒惰”宣称,自己“找到了自己”,找到了“拨开荆棘破门而入走进了那妙不可及的殿堂”;但“那些借来的热情或冷静”,又是一种“新的功能”,“属于这新时代的功能”,“到处披挂着这以壮声威的铠甲,到处浮泛着借来的深奥。”在这种情况下,眉眉意识到自己毕业后的工作“便是向社会的亮相”,“她要考虑四面八方上下左右”,要表现出艺术观点的不偏不倚,以“又新又能接受”的方式被接受,“她站住了”,就像儿童期她曾经如此憎恶50~70年代人们的亮相一样。不仅如此,她也感觉到,在不同的人们眼前,总有不文雅不礼貌而且还带着杀气的一把把“剪刀”;彼此失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爱好,带来老是揣测对方的紧张和劳累;在和同行的争执、较量中,充满着彼此的蔑视、彼此的仇恨、彼此那尖刻的亲密和毒恶的热诚;无法与人交流的真相,使“不顾一切的单纯才是人最真实的面目”的理想“很少为人所见”。所以,就有了“自己违背了自己的那个‘笑而不答’的待人方式”。童年时期曾是如此忠诚于姐姐的成年的妹妹,面对姐姐时的侃侃而谈、毫无顾忌,也违背本意地做着保留;姐姐感觉到了妹妹隐藏起全部委屈为了生存的劳作;而“只有温馨的回忆才是一切的尖刻、争论、挑剔、嫉妒乃至一切的不悦所不能抵消的”。
正像作品开头表明的那样:“世界的嘈杂阻隔了人类的真情实感”,“这是一份实在的日子,人们还是需要实在。”可以说,创作于80年代现代中国思想文化中的《玫瑰门》,正是围绕“世界的嘈杂”“人类的真情实感”和“实在的日子”三者之间的关系,深度剖析了20世纪30~80年代不同人物在“世界的嘈杂”(不同时代的思想文化)中“实在的日子”(丰富复杂的思想的表情),清晰地展示了80年代现代中国社会的思想文化的理想追求之一(“人类的真情实感”),也显示蕴涵其中的情感基调的基础:“直线只在观念里存在”,“人类是无法澄清自己的,任何时代也无法使人类澄清自己”,“人间的故事总是凄凉”。也正是通过《玫瑰门》的写作,铁凝展示了她在80年代反省现代中国思想文化的执著与深邃,对待现代中国思想文化的态度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以及在现代中国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有机结合中,站在当下把握过去和未来的精神魅力,对人的灵魂的高贵性的思考,对真善美的追求,从而显示了“写作者的魅力”所在:“当他用语言使生存的遮蔽敞开时,自身的生命也逐渐变得澄明。”“她深深体验到生存的阴晦和险恶,但仍然相信真善美的可能性。她的观点或许是,即使这世界已变得歪歪斜斜,但作为个人应该也可以把握自己的举止,从而(至少)从个人意义上否定荒诞和混乱。”因此,人们也都熟知铁凝关于文学的观点:“文学需要真诚,艺术上的发现更需要赤子之心”;“文学应当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真善美是我的作品底色”;“我想在捍卫人类的精神健康和心灵的高贵,在精神和道德追求面前,作家应当为民族情感的净化,为良好社会氛围的营造,为建设和谐文化,从我做起,尽我自己的责任。”就像作品中人物所写剧本中“受重伤的老营长”的精神一样,他“要求吃纯正的苹果,要求复员到最适合于自己的工作岗位”,“他要做的应该做的得不到,不应该做的力不从心的反而在等着他,于是他陷入了命运对他的摆布。”但“命运的摆布也是一种精神,一种摆布和被摆布的精神。”它们“都是一种民族精神的写意,这精神才是根深蒂固的民族精神”。正如“我的深处有一扇门它也在你的深处”一样,这一扇门,或许也是引导中华民族和人类走向“玫瑰”色的充满希望、温暖和光明的“门”。在这个意义上,对这扇“门”的寻找、期待和召唤,贯穿着铁凝文学创作的全部。
本文系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燕赵新时期以来作家文学与现代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的互动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HB10QWX075;河北省邢台学院博士科研启动津贴资助项目阶段性成果。
陈超.写作者的魅力(代序)——我眼中的作家铁凝.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铁凝[M],2000:1,3,2,9.
任慧群(1971—),女,河北巨鹿人,邢台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